正如曹禺先生所指出的:“这也是代表了契诃夫自己的意见。契诃夫正是要反对当时创作中有一种不顾内容而追求所谓‘新形式’的倾向,但契诃夫的剧本正是创造了一种新形式。他是为了表达新的内容而采取了新的形式的。”曹禺:《读剧一得》,《论戏剧》,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56页。
随着戏剧艺术的发展,在西洋戏剧史上又出现了一种“人象展览式”的结构类型,它表现的是形形色色的人物,展示的是各种各样的生活风貌和性格特点,或表现社会一角的横断面。如高尔基的《底层》、曹禺的《日出》、夏衍的《上海屋檐下》等。《茶馆》有点近似于这种类型,但老舍根据他所反映的生活内容又有许多的创造。
《茶馆》的时间跨度达半个世纪(《日出》是一周两个场景;《上海屋檐下》是上午、下午、晚上,一天时间),而以茶馆这一个地点展开。《日出》、《上海屋檐下》剧出场人物总共只有十几个人,而《茶馆》中的人物是一个复杂的社会群体,有名有姓的人物多达七八十人,开口说话的人有五十多人。这在中外戏剧史上是罕见的。老舍根据这一特定的内容,在结构上创造了许多别具一格的方法。
在时间安排上,第一幕放在康梁变法失败之后,第二幕放在袁世凯复辟帝制失败之后,第三幕放在日本投降之后,三个“后”字明确地揭示了老舍的意图不在写重大政治事件本身,而在写这些重大政治事件发生之后在社会上引起的波澜,巧妙地揭露了一切反动统治阶级不管如何“改朝换代”,总归是“换汤不换药”,甚至更加贪婪、无耻的本质。
在地点的安排上,老舍从他熟悉的、深有感受的生活发展,选择了一个特定的视角——茶馆这个社会小窗口,从侧面反映了三个行将崩溃的时代,透露出社会的根本矛盾。这样,既能避作者所短,又能扬作者所长,保证此剧的思想具有一定的广度和深度。
《茶馆》的结构还有一个特色: 第一幕写得特别精彩。从编剧角度来说,第一幕历来被作家认为是最难写的,因为它要交代前史、交代人物关系,剧情往往进展迟缓。然而,《茶馆》第一幕却与众不同,它通过“马五爷的威风”、“康六卖女”、“常四爷骂洋货”、“人不如鸽”、“秦仲义驳常四爷”、“庞秦交锋”、“茶客愚昧”、“一言获罪”、“太监买妻”、“将,你空了!”这十个戏剧性生活片断,反映性质不同、色彩各异的矛盾冲突,揭示出晚清末年的反动统治与人民的尖锐冲突。戏剧冲突不仅一开幕就很尖锐,而且表现形式又多姿多彩。如:
“马五爷的威风”表现了常四爷与洋奴的对立;
“康六卖女”表现了破产农民与人贩子刘麻子的尖锐矛盾;
“常四爷骂洋货”表现了中国人民对帝国主义的仇恨;
“秦仲义驳常四爷”表现了民族资本家与爱国旗人的思想矛盾;
“庞秦交锋”表现了顽固派与维新派狭路相逢的唇枪舌剑;
“一言获罪”表现特务横行,人民遭受着白色恐怖;
“太监买妻”表现了无辜百姓惨遭反动派蹂躏的悲剧。
如此等等,冲突形式多样,戏剧场面丰富多彩,使戏一开场就具有气氛热烈、内容充实、生活气息十分浓郁的特色。
曹禺读完第一幕拍掌叫绝,誉为:“这是古今中外罕见的第一幕,经典,经典!”《茶馆》在西德演出时,一位西德评论家一语中的地赞扬道:“《茶馆》给人印象最深的地方是全剧用貌似轻松的手法,将零散的故事组织成一幕阴郁的历史画面。”托马斯·蒂林格:《穷苦的北京人》,《东方》,第75页。
三
《茶馆》在人物描写与事件描写的关系上,坚持以人为本,事随人走,全力以赴塑造主次分明、鲜活的人物形象。
《茶馆》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多达七八十人,开口说话的有五六十人。但老舍并不平均花力气,而将剧中人物分为“片断式”(或曰“浮雕式”人物)、贯穿式人物两大类。片断式人物如马五爷、流氓头黄胖子只有几句话、几个小动作,由于老舍知道他们一辈子的事,因此只需挑一两句典型的话,便使人物的特点栩栩如生。
作者对贯穿式人物如王利发、常四、秦仲义、康顺子等,他们的性格则是立体的,有发展的。如茶馆老板王利发,精明能干,随着阅历的增长他又增添了混世的油滑气与无赖相。他圆滑世故、八面玲珑、应付自如,自私而不害人,是个逆来顺受、安分守己的生意人。但挣扎了半个世纪,最后三皇道要砸茶馆,沈处长要占茶馆,王利发被迫发出控诉旧社会的愤懑之声,并以死抗议黑暗的旧时代。又如常四爷,为人正直,有勇气,同情弱者但又有等级观念,对朝廷的特务也还有些怕。最后发出这样的悲叹:“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痛心地认识到自己一生的美好愿望与顽强奋斗,均已化为泡影,成了令人喟叹的回忆。《茶馆》所有贯穿式人物呈现在观众心目中的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物。
话剧主要是通过语言和动作来塑造人物,戏剧语言的成功与否对戏剧艺术的质量有很大影响。高尔基认为剧本的语言应有严格的独特性和充分的表现力,他甚至认为“用来写剧本的口语对于剧本具有多么巨大的、甚至决定性的意义”。(高尔基:《论剧本》)
作为名副其实的语言艺术家,老舍高度重视语言的重要性,他认为:“我们学习写作,首先要学好运用语言。”老舍:《关于文学创作中的语言问题》,克莹、李颖编:《老舍的话剧艺术》,第211页。语言是人物思想、感情的反映。他尤其重视语言的性格化,认为“对话是人物性格的‘声音’,性格各殊、谈吐亦异”老舍:《话剧的语言》,克莹、李颖编:《老舍的话剧艺术》,第217页。。《茶馆》中人物语言的高度性格化是其艺术成就的一个突出表现。无论是王利发、常四,还是庞太监、刘麻子,他们的语言确实做到了“话到人到、开口就响”。这是由于老舍创作时“要求自己始终把眼睛盯在人物的性格与生活上”,由于对人物性格烂熟于心,悉心研究,因此他能三言五语就勾画出一个人物形象的轮廓来。曹禺读《茶馆》,情不自禁地赞扬他剧作“语言之生动,闪烁着智慧与哲理的警句,都使许多人深思不已。他的剧本在舞台上屡获成功,决非幸致”曹禺:《老舍的话剧艺术·序》。。
《茶馆》中有些丑类、“人渣”,在舞台上出场次数并不多,但是由他们嘴巴里吐出来的没有人味的话,将他们干坏事“怪有滋味”的混蛋逻辑、丑恶灵魂暴露无遗。例如人贩子刘麻子自己并不认为他做了坏事,他将15岁的康顺子卖给庞太监,进手白银二百两,只给卖主康六10两,独吞190两,康六质疑:“十五岁的大姑娘,就值十两银子吗?”刘麻子说:“卖到窑子去,也许多拿一两八钱的,可是你又不肯!”冷酷刻毒,可见一斑。他干的是丑事,却对康六表功:“我受你之托,叫你不吃亏,又叫你女儿有个吃饱饭地方,这还不好吗?”常四骂她:“刘爷,您可真有个狠劲儿,给拉拢这路事!”他却振振有词:“我要不分心,他也许找不到买主呢!”如此语言让观众真切地感受到:从品格上讲,刘麻子不是人;从艺术上讲,他是一个生动的人,真实的人。这才产生一种力量,使人痛恨这种丑类以及产生它的那个罪恶的时代。
当今,各种电影、电视剧充斥荧屏,但越来越多的观众却感觉一些电影和戏剧、电视剧里演的故事情节和内容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剧情和人物脱离现实,根本没有反映出广大老百姓真实的生活状态,无法唤起观众内心的共鸣和亲切感。
一些青春偶像剧中的人物都出身不凡,衣着光鲜,出有名车,入有豪宅,平时似乎不必工作,更少学习,生活的全部就是和恋人一起吵吵闹闹、卿卿我我。此类作品严重脱离现实生活,同时剧中奢华的物质展示、爱情至上的价值取向、不劳而获的生活幻想,又极易对青少年造成负面影响。
近期正在热播的一部抗战历史剧,甚至有这样的情节:懂日语的抗日游击队员只要动动嘴皮子,设卡日军就乖乖放行;我军几颗手榴弹就把日军飞机炸毁了行,等等。真正的抗战是这样轻而易举的吗?年轻的观众忍不住发出这样的疑问。
针对当前不少电视剧、电影、戏剧的剧作者心态浮躁,胡思乱想,人物情节严重脱离生活、胡编乱造,我们提出“回归老舍”,认真学习老舍和北京人艺艺术家们创造的真正的经典《茶馆》的艺术经验,才更具有深刻的启迪和恒久的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