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老舍不由自主地拿昆明与北平相比,而且昆明与大理的湖山、花木、城镇居然处处胜于老舍钟爱的北平。这是一个朋友汇集、书声琅琅的地方,虽然也有空袭警报乃至轰炸,但是“云南大学与中法大学都在靛花巷左右,所以湖上总有不少青年男女,或读书,或散步,或划船。昆明很静,这里最静;月明之夕,到此,谁仿佛都不愿出声”。让老舍不由自主发出赞赏的是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状态,这种人在山水间的自然栖息感动了老舍,这种天然的生态文化让老舍找回了抗战以来被消解许久的诗意。
这种诗意与抗战并不相悖,所以老舍在文中强调说:“大学里作研究工作,是必要的,是帮着写家们解决问题的。研究并不是崇古鄙今,而是供给新文艺以有益的参考,使新文艺更坚实起来。”这份诗意是老舍对于安宁家园的一份具体的向往。在老舍内心的文化理想中,战争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获取胜利而彼此杀戮,而是建设一个没有贪婪、没有战火的宁静世界。
正是从《滇行短记》开始,老舍写作中的主题、创作技法与思想之间的分裂状态得到了缓解,他用一个月的时间完成了话剧《大地龙蛇》。而这种写作焦虑的缓解在《四世同堂》中最终完成,在《四世同堂》中仅就景物描写来看,老舍恢复了对于文字的娴熟驾驭,景与情妥帖地糅合在一起。个中原因除去老舍更擅长驾驭小说体裁与北平题材外,对人在战争中的存在的“诗意”寻回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表达了人类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的理想,虽然表现的是自然与人的关系,而落点却在人类的思想、文化、经济、科技、生活方式、社会发展模式上。老舍的写作从完成宣传政治任务转向了对人在特定时代的文化状态的探析这一更有终极价值意义的追问,后者是对前者的包涵与升华而非摒除。
三、生态文化的印记:《大地龙蛇》的家园期待
《大地龙蛇》这个剧本是老舍在昆明完成的,写成后未曾上演过。再加上评论界很多研究者认为这个剧本从概念出发,有图解主题的嫌疑,是一部失败的作品,因而很少受到研究界认真关注。从审美价值来说,《大地龙蛇》不是一部优秀的作品,但是仅仅以文学的审美价值来否定一部作品的文化价值以及文学历史价值也是偏颇的。《大地龙蛇》是老舍创作文化主题发展嬗变过程中的一部标志性作品。
《大地龙蛇》“是受东方文化协会的委托”而创作的,以“东方文化”为主题,这是一个很有难度的“命题”论文。文化的内容包罗万象,连罗常培都说:“我觉得这个问题太大了。什么叫东方文化?直到现在还没人解答的圆满,纵然可以折衷一家之言,在几幕戏里又怎样可以表现得充分?”转引自张桂兴:《老舍年谱》(上册),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389页。既然题目难写,又仅仅是受“委托”而做,而且老舍又身体状况不佳,老舍完全可以把这个“委托”推辞。但是老舍却接受了,应该说老舍吃力地写完这个剧本是因为对这个题目的偏爱,“在抗战中,我们认识了固有文化的力量,可也看见了我们的欠缺——抗战给文化照了爱克斯光”。老舍在昆明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完成了这个剧本。这个剧本的顺利完成与老舍在昆明的生活不无关系。
全剧结构由三幕五节组成。一幕一节介绍了主要人物,在人物序表中,赵庠琛、赵老太太是旧中国百姓的代表,也是老舍擅长塑造的老派市民形象;赵素渊、封云海亦是老舍曾经塑造过的新派市民形象的重复;赵兴邦则是抗战文学中常出现的寄寓了抗战理想的完美壮士形象。值得注意的是赵立真这个形象,他是早过而立之年的科学家,“不能因伺候太太而放弃了科学”所以立志不结婚,也不做官,只想用科学给不明不白不清醒的人类找出真理来。那么这个人物的原型来自那里呢?老舍到了昆明后,住在靛花巷,同住的还有历史家郑毅生先生、英国文学研究家袁家骅先生、统计学家宝马录先生等,还遇到杨今甫、闻一多、沈从文、卞之琳、陈梦家、朱自清、罗膺中、魏建功、章川岛等文坛老将,老舍自称好像是到了“文艺之家”。他们虽然已经“显得老”且“穷”,然而还是那样“风流儒雅”,恪守着一块知识的净土。且云南“是学术研究的宝地,人文而外,就单以植物而言,也是兼有温带与寒带的花木啊”。
老舍在早期即受到罗素的影响,考虑科学技术与道德思想的关系,而云南的自然环境与在昆明所遇所处的这些高级知识分子坚定了老舍科学与人生需打成一片的观念,使得老舍从抗战的当下使命中脱身出来进一步探讨文化的使命感。于是,在《大地龙蛇》中出现了赵立真这个人物,通过这个形象,老舍把抗敌救亡的当下使命与科学救国、文化强国的远期使命相结合,表现出对抗日政治的反思和对科学的期望。
一幕两节,在歌颂英雄主义的同时,歌颂民族大团结和亚洲各国人民的团结。这里值得注意的是,人物中有汉族、蒙古族、回族、藏族等明显的民族身份。云南是全国少数民族数目最多的省份,全省共有25个少数民族,各民族分布呈“大杂居、小聚居”的特点。老舍在大理即感受到了少数民族文化形成的特殊氛围,对此,老舍忍不住提议:“民家人的风俗、神话、历史,也都有研究的价值。”老舍本身是满族,天然对民族身份怀有特别的敏感,在多民族栖居的云南,写出对各民族大团结的期许也就不足为奇了。老舍把背景设在“绥西”是出自剧情发展的需要,但是多民族的背景不能不说是来自云南的一份灵感。
在第三幕结尾中,游行队伍合唱的歌声由远及近,老舍写道:
桃源的犬吠鸡鸣,
我们的理想;
篱边的柳明花媚,
我们的故乡!老舍:《大地龙蛇》,国民图书出版社,1942年,第122页。
在《八方风雨》中,老舍在成都、北平等城市的对比中认为昆明更接近他理想的家园。在昆明,“四面是山,围着平坝子,稻田万顷”。而且老舍也曾到过居住在昆明郊外乡村的西南联大的师生那里,那里的村子“都横着一些轻雾;驴马带着铜铃,顺着绿堤,由城内回乡”。村子里的院子“平房五六间。顺着墙,丛丛绿竹。竹前,老梅两株,瘦硬的枝子伸到窗前。巨杏一株,阴遮半院。绿阴下,一案数椅,彭先生弹琴,查先生吹箫;然后,查先生独奏大琴”。老舍说:“在这里,大家几乎忘了一切人世上的烦恼!”而当老舍到了大理后,他不由自主地赞叹喜州“山水之间有这样的一个镇市,真是世外桃源啊!”更是对他刚刚完成的《大地龙蛇》建构起来的文化理想的一次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