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切行为均不能为自己所选择,而只能被意识或无意识中的原因所决定,这是王国维人生观中潜在的决定论。这种决定论实际上也反映出他对人的自为能力的悲观情愫,它既来自于其所受文化的影响,又缘于其内心形成的自卑感。尽管每一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自卑感,且此种自卑之感往往是内心想要寻求改进的,然而失恃(失母)的自卑情结却是很难找到改进之办法,甚至说是无法被改进的,这也造成了王国维一生挥之不去的忧郁性情。观看他的古今体诗,更多的都是自我沉郁之情的流露,如“飘风自北来,吹我中庭树。鸟乌覆其巢,向晦归何处”(《杂诗》);“中道失所养,幽怨当何如”(《杂诗》);“南国秋深可奈何,手持红豆几摩挲。累累本是无情物,谁把闲愁付与他”(《红豆词》);“门外青骢郭外舟,人生无奈是离愁。不辞苦向东风祝,到处人间作石尤”(《红豆词》)。
据笔者统计,王国维一生疾病不断,最后十年里,不仅他个人疾病缠身,其家人也是病患不断。这里的“病患”除了一些日常病症外,还有家人殇逝的情况。其实,早在1898年7月间,王国维青年时期,足疾即开始困扰他的生活:贱恙仍不见松,寸步不能行走,医者或云风湿,或云虚弱,几于无所适从。拟俟天稍雨,河水可通,或至省城大英医院医治,大约不能骤愈,甚恨。……卧病久不阅报,近事一无所闻,甚闷。(1898年7月25日)
弟患足疾甚剧,至寸步不能行动。(1898年7月下旬)
此间新延一医诊治,据云系鹤膝风,因三阴之气不足,风邪乘之,乃虚劳之报。原据云连针灸七次(五日一针),当可能行,现两腿渐瘦,所云鹤膝风似为不谬,颇为焦虑。(1898年7月31日、8月1日)
贱恙近延一医针灸,据云系鹤膝风,知念附闻。(1898年8月2日)
此四信均系王国维足疾一事。王国维之足疾并非现今之“脚气病”,而是程度严重得多,如诊断无误当为鹤膝风。鹤膝风是由禀赋体虚,调摄失宜,而致使足三阴亏损,风邪外袭,阴寒凝滞引起。王国维自幼体格瘦弱,素质不佳,再加上江南一带本就多水多雨,夏间更是有黄梅天气,闷热潮湿,患上此病也就不奇怪了。此时王国维仅22岁,患此慢性病可以说十分煎熬,且此种病虽然发于膝关节局部,但若病变往往会影响全身,中晚期如诊治不当则更为严重。王乃誉得知独子患此病,也愁苦万分:“静(儿)沪回,人极狼狈,腿病,竟不得起立。”王国维自己也颇为担忧,8月11日致函许同蔺道:“弟现在苦不能用心,又归后终日偃卧,久不握笔,心神难以收束。”且8月中下旬致函许同蔺时又说:“贱恙稍愈,近又患感冒,今已稍痊,知念付闻。”在患病之后三个多月间,王国维几乎都是卧病在床,针灸数次后才得以在室中“扶持而行”,实在是“颇焦闷也”!更让王国维意想不到的是,此足疾一直困扰他一生,在他中年甚至晚年也有复发。如1920年在致函狩野直喜信中他还提到足疾:“去岁弟患脚气,转地至津,一月而愈。”这里所说的“去岁”实际上是指1919年9月间复发的足疾:维足疾虽不进,亦不见退,服药四五日尚未见效,尚拟觅他医决定何病,如系脚气,或须作津沽一行,藉图良晤。
……
维亦病足,今年何足疾之多也!维之足疾甚与戊戌年相似,是年初至上海,盖是一种地方病,盖已二十余年乃重发耶?深思一至津,然未能定之,总须俟医生诊断决之耳。
“今年何足疾之多也”,王国维如此感慨是有根据的,此次足疾与戊戌年(即1898年)相似,自然会猜想是否为二十年前的旧病复发。果然,此次足疾之苦竟持续将近四个月,其症状之重甚至超过二十年前。
回过头去看1898年王国维足疾期间的诗稿便可以发现,这时期的大多诗稿基调十分沉郁,《杂诗》三首便是此时所做:西山扬颓光,须臾复霾雾。翛翛长夜间,漫漫不知曙。
(《杂诗》一,节选)
神光互离合,咫尺不得攀。惜哉此瑰宝,久弃巾箱间。
(《杂诗》二,节选)
柯干未云坚,不如栎与樗。中道失所养,幽怨当何如?
(《杂诗》三,节选)
“西山”总用来意指理想之仙境,而理想之地却也是阴霾绵绵,连昔日辉煌的阳光也疲软无力。“翛翛长夜”无穷无止,究竟何时才能重见“曙光”?有道是“中道失所养”,王国维在苦痛之中又燃起了对生母的思念,此等无助谁能理解,此等“幽怨”又如何是好呢?然而,足疾只是导致王国维“性复忧郁”的一个方面,在最后的十年里,他个人与其家人之疾病状况更是令人惋惜。
据笔者统计,自1916年8月至1917年末,详细谈及王国维及其家人疾病的书信多达19封,几乎每月必有一次疾病,且持续时间很久甚至长达数月才得以痊愈,如王氏的伤风感冒、肠胃不佳,妻子的牙痛、神经痛,孩子的发热、疥疮等等。1917年3月间,即王国维接待日本友人之时,他正罹患肠胃疾病,且症状不轻:维近十日内肠胃亦不佳(按:此间罗振玉也正逢胃疾,亦是严重不堪),近日饭减三分之一,而大便犹稀薄,日三四次,维以为运动太少之故,而家人中亦有数人同患此者,不可解也。(1917年3月10日)王国维:《致罗振玉》,吴泽主编,刘寅生、袁英光编:《王国维全集?书信》,中华书局,1984年,第182页。
维十数日肠胃觉不适,初疑为伏案太多不运动之故。近数日大便乃多,且觉有异,昨晚乃发现红色物(今日亦同),与前年所患无异,他种症候亦一一相同。因思沪上日本医生不可恃,而宝隆医院等虽佳,万一治法有异,决不能听人调度。乃以前年患病历史并治法药名作一详函告西医林洞省(乃培老与少泉所常用者,其人能从人言),询以有无此种药,如有即请于下午来诊。渠谓此药须购之,现尚未来,既有此药则即日可愈。(1917年3月12日)
维针后大便三次,唯一次有红色物,今晨尚未下,殆可不见红色矣。(1917年3月13日)维肠病注射三次后,已不见红色。后复注射一次,现一切已复常,惟饮食尚须加甚耳。(1917年3月23日)
肠胃不好则牵制全身,苦痛亦是连通至心脑。王国维在函告罗振玉时曾劝道:“公疾渐快,然亦不宜急于望其全愈,总以使心与病相忘为宜耳。”王国维认为想要使疾病排出,最关键的在于令自我忘却疾病之苦痛。但这一点他自己也很难做到。王国维比较相信西医,在当时应该算是比较开明的,但看西医所需费用在那个时代极为昂贵,无形中增加了他的经济压力,而经济压力又反过来导致其精神压力增大。
诚然,肠胃病确实属于日常生活中的小事,小到人们往往不屑一顾,但小事却常常能引发大事。的确,“日常”是每个人的事,它不带有任何的褒贬色彩,当每个人将日常作为生存之基础时,会发现周围的所有事物都很平凡,又都潜藏哲理。但人们同样会发现,往往那些最不经意的日常现象,才是导致我们人生发生重大改变的原因。以往的哲学研究忽视或轻视日常的价值,以为那些形而下的层面没有被研究的价值。但现在,我们需要以另一种视角来观察这个社会的运行,必须将“日常生活”纳入哲学范畴之中。亨利?列斐伏尔是倡导日常生活哲学化的学者之一,他试图使“日常”这个生活化的术语被哲学家所认同,使它成为哲学思考的对象。格奥尔格?西美尔在1896年的一篇论文中也谈到了日常的美学。这是一个激进的纲领,他这样说:“即使是最低等的、内在地丑陋的现象也可以消融于色彩和形式、情感与经验的语境中,这些语境为它提供意义。”[英]本?海默尔著,周宪、许钧主编:《日常生活与文化理论导论》,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68页。无可否认的是,日常生活不再如过去那样被学界忽视,而且它的价值和影响正逐渐得到彰显。而疾病,作为日常生活中的常见现象,作为正常人身体出现的不正常状况,其对人们身心的影响,尤其值得被关注。
以下笔者大致列举王国维及其家人最后十年间(1916—1927年)的疾病状况,资料来源为《王国维全集?书信》及《罗振玉王国维往来书信》,日期则为书信中日期:1916年(丙辰)——
7月4日,季英太夫人病危;
7月30日,维(王国维)患伤风,“人不甚适”;9月30日,维患伤风,“自初一起伤风咳嗽,三日未出”;10月28日,维患疥疮,“虽癣疥之疾无妨,然甚讨厌,以普通药肆中所谓一扫光者敷之,亦不能除根,殊可厌也”;11月6日,维牙肿不能饭,“疥疮已找西医,云十日内可除根”;12月15日,内人患病,亦发热,似虐,“体颇羸劣,饮食亦不佳”;1917年(丁巳)——
1月13日,维患伤风,前晚发热一次;
2月16日,维“伤风已愈,而尚有痰”;
3月10日,维近十日内肠胃不佳,“近日饭减三分之一”;8月23日,维牙痛;10月4日,内人产子,母子均健,但受风;12月25日,两小儿与一使女发热,内人则牙痛;12月28日,舍间五人生病,腹泻等;12月31日,家中病人尚未退热;
1918年(戊午)——
1月1日,小儿退热,内人胃疾已愈;
1月7日,内人牙痛未断根,已持续个把月;1月11日,内人头部充血;2月8日,内人自中旬末发寒热二次;
5月27日,维患伤风,胸膈疼痛;
6月5日,维病未愈,仍有咳嗽及骨痛;
6月21日,维的第五个小儿患感冒;
1919年(己未)——
3月10日,维处一外甥一次儿一女均患流行性感冒,后日“增小女儿二人,女仆一人”,维“咳嗽恶寒似有欲作之势,然已不作”;8月17日,维戚潘君月初病十余日不退寒热,第四儿亦发热数十天,“不能饮食”,与温病相似;9月10日,四小儿伤寒又复甚重,维“心绪甚劣”;9月16日,四小儿伤寒复发,“又热一星期余”,至十八九方退;9月30日,维患足疾,“与戊戌年相似”;1920年(庚申)——
8月7日,王潜明之妻“热日减,未能净尽”,脚下生一疮,溃决出脓;8月,维去岁所患之脚气病,“转地至津,一月而愈”;1921年(辛酉)——
2月6日,维眼疾,“病目已十余日,尚未全愈”;1923年(癸亥)——
5月23日,维患伤风,有发热;
6月7日,维患感冒;
7月17日,维上体小有不适,系肝家不和;8月上旬,维患阿弥巴赤痢,由西医注射两次而愈;1924年(甲子)——
1月27日,小孙女殇去;
3月11日,维患感冒七八日;
7月31日,维患感冒数日;
1925年(乙丑)——
1月31日,维连日感冒,近已愈,但不敢出门;3月7日,小孙女忽有惊风征兆,有热度,饮乳呕吐;3月22日,小孙女热度高至三十九度以上;1926年(丙寅)——
10月26日,王国维长子潜明卒于上海;
需要指出的是,这里没有将王国维好友之健康状况列出,尤其是至交罗振玉、沈曾植等人,尽管从书信往来中可知他们身体状况并不如意,尽管有些友人之死对其震动很大,如罗振玉之子的去世等,但是对王国维个人身心影响最大当然还是自身及其亲人的病。自然,这些数据只是我们了解他和家人身体状况的一个途径,因为书信不能涵盖全部生活信息,加上部分书信遗失更会造成统计的不完全。但仅就这部分书信记录来看,也能窥见王国维一生的健康状况,以及这对他的学术研究造成的影响。
早在1920年王国维足疾复发时,他就频频感叹人生之愁苦无奈:一别四五年,师友皆入老境,而维亦至中年,死生聚散之感往往有之。
人至中年,生理功能逐渐衰退,伴随而来的是心理上的压抑与惶恐,总觉得一切都渐渐远离自己,开始有杞人忧天之念,而这其实就是对死亡的恐惧。王国维的至交罗振玉(1866—1940)、乙老沈曾植(1850—1922)等都比王国维年长得多,他的人际圈也都是以长辈为多,师友一个个生老病死,生性忧郁的王国维有如此感慨也是理所当然,因为“死生聚散”实属无奈。
王国维治病通常采用西医方法,大概与他留学日本被西化不无关系。1916年7月间,刘季英太夫人患病且病情严重(季英是刘鹗四子,与罗振玉王国维故交),但她坚决不肯采用西医而执意中医,王国维如此记录道:惟病者不信西医,必服中医之药,而中药乃用珠粉,羚羊等味,久服恐非宜也。(1916年7月11日)
季缨堂上之病仍如故,恐亦中药石之害,否则无此理也。(1916年7月17日)
季英太夫人病势依旧无进退。病者不信西医,坚不肯服西药,前已延过乙老家常用之西医林洞省,乃既到而不肯使之诊视,此种坚僻,季英亦无可如何。又中药每剂须四五元,用珠粉、洋参、羚羊角,故病费每日需十元左右。(1916年7月18日)
季英太夫人之病前晚往候,已稍轻减,看来势虽凶险尚无妨(前病者因苦痛思自尽,幸被觉防之),好在现在不杂投医药,唯服木村之药,即有不测,现已略有布置,请放心为荷。(1916年8月7日)以上皆引自《王国维全集?书信》,中华书局,198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