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健的马蹄声,骤然踏破圆盘寨子的长夜,喧嚣从静寂深处奔涌而出,翛翛涌往南门十里外的长桥。
说是长桥,实则长不过三丈,宽不逾七尺,木石搭建,横亘在玉溪的弯道之上,右侧流水脉脉,左侧瀑布轰鸣,两端通连山道,外宽内窄,构筑着尧皇余族的最后一道防线。
淮山一马当先,偃师都紧紧相随,其后跟着十来个青衫壮汉,皆是淮炎玉一族的精英。
圆盘寨子里焰火渐明,喧嚣渐盛,长桥北端石台之上却已结阵俨俨。近三十个壮汉摩肩接踵,长刀熠熠,两侧的灯火映照在擎张的瞳眸里,好似远天外明灭不定的寒星,冰冷淡漠到了极点。
眼见前路断阻,淮山浓眉暗紧,下意识就要勒马止步。紧随在侧的偃师都眸光暗闪,冷声喝道:“不想死就冲出去!”
淮山闻言,心神猛地一缩,偃师都说得不错,这些人早早守在长桥,定是水木华事先安排,从他带着天灵石兴高采烈地登上祭天高台,不,或者从迷谷中发现天灵石甚而是早在三年前南牧雪带着南门宴回来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已注定——不臣服就死。
夺妻之恨,犹胜杀父之仇,三年前他羞辱南门宴的时候未曾臣服,而今已然披过刑堂鬼厉黑袍的他更是没了臣服的可能。既如此,除却冲杀出去,确已别无他途。
心念通达,淮山紧缩的眉头舒展飞扬,眸子里渐渐掠起旭日东升般的光芒,璀璨而又热烈,左手往腰间带过,抹出一道五尺寒光。
马蹄声铿然,长刀跳跃,朝着桥头决绝劈斩而下,厉声嘶吼——杀!
杀声震天,一刀劈落,血溅纷飞。淮山连人带马冲进人群,勇悍决绝,长刀所向,无人能挡。然而,拦阻之人亦都悍不畏死,不一时便已斩断马蹄,将其死死困住。
在淮山掣刀狂冲出去的刹那,偃师都的眸子里掠起一抹前所未有的璀璨,悄然牵扯缰绳,策马往人群右侧奔去,拦腰擎剑在手,寒光闪烁,悍然斩落一颗颗头颅。鲜血顺着剑芒飞·射,洒满他那雪白的长衫和俊逸的面容,慢慢沁染成了一抹狂热略带狰狞的笑容。
风雪从玉溪上游一阵阵飘洒过来,寸寸消融在临空飞洒的热血中。跟在淮山后面的十余个青壮终于赶到,一个个毫不犹豫地拔刀斩落,杀声狂涌,战况纷乱。
喧嚣中,偃师都越过挡在身前的最后一人,策马登上长桥,橐橐然狂奔南去。
……
……
马蹄声落落,长桥南端的山道愈走愈宽,积雪也越来越深。寒风渐急,将长桥北端的厮杀声远远抛落在身后,偃师都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灿烂,手中的缰绳抖得越来越频繁。
天灵石,荒僻的九嶷山中竟然出现了天灵石矿!这样的逆天资源,怎么能够掌握在破败凋零不足千人的部族手中?绝不能够!
只要把消息带回谷城,带给父亲,他必能得到丰厚的奖赏,说不定还能如愿以偿,往城主府去求亲,将那漂亮的小娘们徐昭然娶回来,天天玩乐。
如若那天灵石矿十分丰厚,又或者再有其他珍宝藏在九嶷山中,说不定还能通过他大哥的关系,将他引进临渊七十二圣峰修行。到了那时,他也就是人上之人,再也不用窝在谷城这一片狭小的天地中挣扎,可以像他大哥一样,去更加广阔的三江城,甚而是去南疆神都九黎城为将封侯。
偃师都在谷城厮混十六年有余,乃是一个心思活泛而又有些阴狠的纨绔。此刻逆着寒风奔驰,狭长的双眼眯缝,面色潮红,熏熏然好似白日做梦,仿佛身在酒池肉林,万千美女起舞眼前……
嗯哼哼哼……不期然马失前蹄,悲嘶着栽倒滚落出去。
马背上遐思不断的偃师都抛飞而起,骇然中尚未有所醒悟,便见身前一道黑影飞扑而至,紧接着只觉胸骨破碎,两耳轰鸣,剧痛从胸膛与头颅两侧直入脑海,不禁惨烈狂呼,倒飞三丈有余,沉沉砸进积雪,如石击落在冷硬的山道之上,晕晕然难以动弹。
凌空击落偃师都的身影飘然落地,随手取下罩满全身的黑袍,露出一身白衣和一张天生略带笑意的俊脸,腰背挺拔,双眸若夜,赫然正是南门宴。
远远看了一眼深埋在积雪中无法动弹的偃师都,南门宴缓缓松了口气,转身走向道旁,从两侧山石间解下一段长绳,又转而牵过从深雪中挣扎起来的骏马,缓缓走到偃师都身前。
偃师都仰躺在深雪中,腰背酸麻,粘稠的污血从口鼻间汩汩流溢而出。看着南门宴那陌生的身影与面容,一缕深藏惶恐的阴鸷之色从瞳仁深处漫延开来,顺着哆嗦的眼角折射成浓浓的愤恨之意。
南门宴对偃师都的恨怒之情视而不见,弯腰探手,从偃师都腰间拔出长剑,顺势往其四肢腕关节处挑落。刷刷四点寒芒闪过,北风呼啸的山道间乍然响起歇斯底地的惨呼。
手筋、脚筋都被挑断,偃师都脸上的恨怒之色骤然退灭,眼底只剩下无尽的惊惧和惶恐,惨呼之际大大张开的嘴角尚未关闭,便见那挑过右腕的剑芒翻转而至,毒蛇吐信似的扎进口齿之间,紧跟着只觉舌根尽断,一股温热软滑之物尽往咽喉里钻。
剑芒乍来还去,偃师都猛地咬紧牙关,恍惚间醒悟到滑落咽喉的温热之物就是自己的舌头,顿时胸腹鼓胀,熏然欲呕,喉骨一阵阵紧缩,将泡在污血中的舌头堵得上下不得,不一会儿便噎得满脸紫胀,青筋迸起,虬结好似树根一样,从脖颈深处直上头顶,狰狞骇人。
南门宴将手中长剑扎进深雪之中,左手一把抓住偃师都散乱的长发将其拽将起来,右手抖开事先披过的水火不侵黑风袍罩落在偃师都肩头,继而取过先前从山石间解下的长绳,将其手脚捆扎结实,往身旁的马背上抛去。
偃师都匍匐落上马背,腰腹顶在马骨之上,满腔污血冲开紧缩的喉骨,裹挟着堵在咽喉中的断舌,从擎张的口角间狂泻而出,溅洒得满地淋漓。
南门宴从偃师都腰间取下异常华美的剑鞘,收了扎在一旁积雪中的青光长剑,施施然别落左腰,探手捞过骏马的缰绳,一步步转身向北。
……
……
夜渐深,风渐响,长桥上的杀声渐渺。
水木华安排的负责堵截的三十余人,已死伤殆尽,跟随着淮山南逃的十余个青壮,也都倒在血泊之中。
淮山拄着五尺长刀,从血泊中缓缓站立起来,身上的兽皮多处开裂,鲜血沁染得一身绯红,脸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刚烈坚毅,炯炯的双目逼视着桥头北岸进退失据的人群,嘴角轻扬,掠起一抹略带鄙夷的轻笑,甩手将长刀扛上肩头,霍然转身,大步朝南走去。
淮山的脚步,坚定而又沉重,然而走出不过三两步,又忽而浑身僵硬,猛地停顿下来。寒风在桥头打转,隐隐带来一阵吱吱踏雪的声响。身后灯火的余晖沿着斑驳的桥面洒向山道尽头,迷蒙的雪光交错之处,缓缓走出一道白衣修长的身影。
南门宴牵着骏马缓步而来,悠悠立定在桥头南岸,目光从血腥斑驳的桥面上一扫而过,落在淮山那震惊中饱含恨怒的面容之上,细若锋芒的眉尖一蹙即舒,默然不语。
淮山在看到南门宴蓦然现身的刹那,确实又惊又怒,眼见他静立不语,浓厚的双眉不禁深锁,目光偏转,落在马背上满面血污的偃师都身上,恍惚间似乎明白,诸如九嶷山中发现天灵石矿这样的秘辛,是绝不能够让外人知道的,想到先前偃师都的怂恿和独自远逃,缓缓叹了口气,沉声道:“我必须走。”
南门宴亦是一声轻叹,眉眼间掠过一丝复杂神色,轻轻点头:“我知道。”
淮山有些摸不明白南门宴复杂神色间的意思,直到南门宴缓缓拔出腰间长剑,方才眼角紧缩,双眸闪动之间,挥刀长驱直进。
五尺长刀,寒光湛湛,裹挟着寒风,闪电似的劈斩而落。三尺长剑,光芒熠熠,一寸寸撕裂长风,铿铿然斩击在刀腰之上。一时间劲风四溢,雪沫狂舞,桥头南岸,一魁伟一修长两道身影交错,难解难分。
风声呜咽中,刀剑交鸣间,南门宴断续轻语:牧牧……去了北方……可能去了万圣山……也可能出了意外……
拼力挥刀也压不住剑芒的淮山,本就十分震惊意外,乍然又从南门宴口中听到南牧雪的消息,不由得心神大动,怔愣非常。而就在他这恍惚的刹那,陡觉手中的长刀震飞出去,紧接着胸前传来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力,不由自主地倒飞而出。
长桥北岸响起一片惊呼,淮山身堕长空,耳畔风动水鸣,眼睁睁地看着南门宴收剑入鞘的身影越飘越远,不多时便哗啦一声深深坠入冰冷而黑暗的玉溪瀑布之下。
南门宴收剑入鞘,潜神暗查,见气海丹田中确已空空如也,不禁暗暗长舒出气,回身牵过骏马,一步步跨过长桥,踏过灯火摇曳的山道,穿过喧嚣落尽的圆盘寨子,走进冰雪覆盖的森林,走向祭台高筑的归元山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