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随着淮山因激动而颤抖的左掌,悠悠荡漾着类似夜的精灵一样的光晕。
这样的石头,在众多修行典籍上都有记载,不久前还在族长大屋中亲眼见过,淮炎玉、水木华、金不易纷纷变色,心底不约而同地跳过三个字:天灵石。
在修行者绵延千年万年的修行生涯中,天灵石并非『天花』亦或『玉髓』一类稀世罕有的天材地宝,也不是诸如玄功妙典一样不可或缺。
然而,远古神魔大战以致天道破灭,纵使女娲娘娘穷尽毕生功力炼石补天,也只余道四十有九,大衍之数尚缺其一,天道难全。如今的神州天地,天地元灵之气稀薄,气数驳杂,修行不易,而这天灵石却是天地元气凝聚而生,所含能量精纯而又充沛,乃是辅助修行不可多得的妙物。
就淮山掌中这两块芒果大小的天灵石而言,如若运用得当,便足以供他从『焚元』下境一举突破到『养气』境界。而看他至今依然兴奋难禁的激动情态,惊喜似乎远远不止这两块天灵石。
金不易浓眉微挑,眸光闪动,严声道:“从哪得来的天灵石?”
淮山神色微敛,正要畅所欲言,却被淮炎玉冷着脸抬手打断:“可有发现南门宴的踪迹?”
淮山呼吸一滞,眼中闪过愤恨之色,咬牙摇了摇头。水木华亦是双眉暗紧,澄澈的目光若有深意地越过淮山的左肩,遥望藏身在阶栏阴影下的少年,眼底浮过一丝狐疑。那少年他日前见过,是随着南来的大药师一并到的,生得乖张阴柔,目光闪烁,数日来只与淮山亲近,不知具体身份、来历。
淮炎玉眸光暗沉,跨步前行,边往祭台另一边的长阶走边道:“我们也进谷去看看吧。”
掩身在阶栏阴影中的少年见众人大步而来,浓黑如墨的双眸滴溜溜转了一圈,咬牙上前两步,迎着四周火花的余晕和天上飘飞朦胧的雪光,执手俯身,朝着近到七尺开外的淮炎玉长揖拜倒:“小侄见过淮长老。”
淮炎玉脚步微顿,看着那少年俯首间扎得平整如镜的头发以及迎风轻摆的白衣,眉峰暗沉,平静中略带一丝疏离与冷漠,淡淡说道:“嗯,这几****辛苦了。而今时候也不早了,你跟淮山先行回寨子里歇息吧。”
淮山愕然止步,他没想到淮炎玉会在此时支他离开,张口就要辩驳,却只见淮炎玉已经大步沿阶而去,压根没给他任何反对的机会。
白衣少年看着淮炎玉、水木华、金不易遥遥远去的背影,双眉愈蹙愈紧,眼眸深处闪烁着森然愤恨之色。水木华与金不易或许不知道他的来历,但淮炎玉却是分明知道,他乃是谷城偃家的二少爷偃师都。连日来,淮炎玉对他处处设防,不仅没有让他接触到任何隐秘,而且就连淮山也似乎受到了叮咛,从不与他真正交心,好似浑然忘记了偃家乃是九嶷山尧皇余族在谷城中最大的依仗。
北风卷着无数雪花飞沫,徐徐飘坠,渐渐淹没了火光尽头淮炎玉不甚挺拔的背影。白衣少年偃师都暗暗压下翻涌心头的恨怒,侧身之间,看到淮山依旧咬牙切齿地伫立不动,眸光轻转,似笑非笑地说道:“淮少爷,看来你在族中似乎没有少受委屈呢。”
哼……淮山口鼻间愤然疾喷一股怒气,大踏步回身走下祭台,沿着灯火破灭得斑驳的长夜小径,往山寨而去。
偃师都心中郁怒,眸若寒冰,冷冷盯着淮山挺拔英武的背影,恨恨地咬牙跟了下去。虽然他很不甘于而今处处受制的处境,也很想知道迷谷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令九嶷山举族皆兵,但是他又很清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明面上只有淮山常伴他左右,暗地里不知还有多少人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呢。
偃师都一路上言语设关,处处试探,走得极是缓慢。淮山心中郁愤,多半不与理会。在他心灵深处,回转山寨并不重要,淮炎玉的要求也不重要,甚至是因南门宴而起的嫉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舒曼温婉的南牧雪已经离去,远走北疆深处人人向往的万圣山,亦或者其他某个他注定一生都不可能到达的地方。
不是阴阳相隔的永诀,却是永不再相见的海角天涯,思念不因寒夜冷却,亦不为风雪纷扰,或将终其一生,也都不会在岁月的长河中湮没吧。
冬风妖娆,夜雪悠悠,淮山与偃师都各怀心事,步履坚沉,待他们穿过篱墙寨门,缓缓走近族长大屋的时候,屋中火光璀璨,淮炎玉、水木华、金不易已然先一步归来。
水木华的声音趋于凝滞,随风沉沉砸落在檐前冰冷的石阶上,溅射起森森寒冷之意:“一两枚天灵石或许珍贵而并不太过重要,然而一座丰富的天灵石矿,却足以令方圆千里之内的各大势力为之疯狂。此乃我族光复之根本,干系重大,绝不容许稍有半分差池。因而,南来的两个人必须斩杀,就是那些深入迷谷的族人,最好也都永远不再走出迷谷半步为妙。”
水木华的话语冷冽如冰,走近族长大屋的淮山与偃师都不由双双止步,屏息束立。深沉空旷的大屋中亦是一片静默。良久,淮炎玉沉肃中暗藏恨怒的声音悠悠而起:“照水先生的意思,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也要一并葬身迷谷之中咯?”
大屋中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以下,就连熊熊燎绕的烈焰也开始不安地仓惶跳跃起来。
水木华静默许久,终是神色冷冽,寒声破冰:“如果不能保证绝对的忠诚,自然理当彻底消除隐患。”
仿佛一片沉重如山的大幕罩落,屋中翛翛的烈焰戛然静止,声息冻结。屋外的寒风静寂,雪落无声,然而淮山却是觉得五雷轰顶,噪鸣不休,内心深处涌起一股莫名的悲怆与恨怒,直欲冲霄狂笑,亦或者大哭。
在这一刻,他被悲怒不定的强烈情绪彻底淹没,以至于胸腔翕张如鼓,喉管呴呴,却终究发不出半点声响。他深深体会到了一种莫名沉重的悲哀,为他父亲淮炎玉,也为他自己,同时他又觉得竟是如此可笑!
忠诚!彻底的忠诚!为谁?为乳臭未干的南门宴,还是为野心勃勃的南昌河?又或者是为那只身囚禁于阳城的枯槁老人唐尧?
凭什么?不说从前,就是南迁九嶷山的三年来,他父亲为唐尧余族受尽委屈,竭力立下偌大功勋而从未有赏。就是他自己,被南门宴断了右掌,至今未有交待与补偿。凭什么?凭什么还要他们父子保证绝对的忠诚?纵使往日有恩,昔日有义,他们父子至今付出的一切也都足够偿还了!
与淮山一样,淮炎玉亦是出离的愤怒。然而,看着水木华冷冽的面容,看着金不易半搭眼眸的淡漠,他那双凝缩如针的瞳眸,渐渐散去如冰的寒芒,肥胖的脸庞之上,阴暗与威严之色也都慢慢退去,探掌抚膝,颤巍巍直立而起,口角轻张,一缕沙哑暗沉的嗓音脉脉倾流,仿佛顷刻间苍老了许多:“你们根本不配有帝师之名,从龙之义。”
水木华端起身旁余香缭绕的茶盏,轻轻吹去浮沫,浅浅啜饮了一口,看也不看转身欲去的淮炎玉,漫不经心地说道:“淮长老这是要去哪里?”
淮炎玉的身形一颤而定,冷然笑道:“你的意思是连我也要一并留下?”
水木华搁下茶盏,看着妖娆如鬼魅轻舞的茶雾,迷离的双眼间漫漫一片冷漠,悠悠说道:“从前或许不能,而今却是多了三成把握。”
淮炎玉双眉一蹙,暗地里潜运玄功,霎时间只觉气机纷乱,浑身窍穴犹如针刺火燎,剧痛难当。肥胖的脸上冷汗如雨,蓦然转身,双眸中陡射一缕璀璨如同烟火一样的杀机,盯着座前空余半盏的清茶,寒声道:“你在茶水中做了手脚?”
水木华抬眼看着汗如雨下的淮炎玉,清癯的面容呈现出平日里极为少见的阴鸷与冷漠,缓缓说道:“此茶名曰『冥灵』,来自南荒九绝之巅,数量极少,素来得以享用者,莫不是惊才绝艳之辈。你能与之为伍,一朝得饮此珍品,足以聊慰平生,死而无憾矣。”
淮炎玉看着水木华此刻呈现出来的这副完全陌生的面容与姿态,神色间并不如何惊讶,反而有些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身形急转,纵身长跃,眨眼间扑进空旷窄小的西房,继而轰隆一声木墙粉碎的巨响,穿屋而过,踏雪朝北逃遁而去。
水木华在淮炎玉奋疾转身的刹那便已腾身而起,待追进西房时,淮炎玉已经穿墙逃离远去,不得已只能奋足狂追,遥向岿然端坐不动的金不易传回一句话来:“那两个小的交给你了。”
屋外束立于风雪中的淮山猝然惊醒,愤而转身就要往北追去,却被身旁的偃师都一把牢牢拽住:“别追了,当下最要紧的是赶紧逃。”
淮山愤而抖臂,怒声嘶吼:“你的意思是要我罔顾父亲的生死?”
偃师都死拽着淮山的手臂不放,双眸急转如球,说道:“淮长老早就知道我们到了门外,故而转身向北为我们制造这逃生的机会。我们不仅要活下去,而且还要揭露水木华等人的真面目,让他们死在乱剑之下,以赎他们谋害你们父子的大罪。”
偃师都猛地一震,愤然转身,怒吼着朝南疾奔而逃。偃师都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紧紧跟随。
端坐在族长大屋中的金不易微微一声叹息,暗自摇了摇头,悠然长立而起,并没有听从水木华的吩咐而去追淮山与偃师都,反而一个闪身,没入洞穿的西房,朝北疾掠而去。
众人散尽,大屋声寂,屋外却是喧嚷渐起,风雪肃杀。静默而幽暗的东厢小房内,窄窄的床板上岿然端坐着一道模糊在黑暗中的少年身影。双眸洞开,好似斩却黎明尽头无边黑暗的第一缕光悠忽闪过,静如止水的清朗之音喃喃一声低语:“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