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其书有四大特色:(一)改正错简。如自叙所举诸篇是也。(二)发明古义。如《非儒篇》云:“曩与女为苟生,今与女为苟义。”毕氏读为苟且之“苟”,而王氏以《说文》训“自急敕之笱”正之,是也。(三)因传写之讹以考见古字。如《尚贤·中篇》,“贱傲万民。”“贱傲”二字,义不可通。王氏以“贱”为“贼”之讹;“杀”字古文作“敖”,与“敖”相似,知“敖”讹作“敖”,又讹作“傲”是也。(四)阐明同声通假之字。如《尚贤·中篇》:“故不察尚贤为政之本也。”王氏引《管子·侈靡篇》,“公将有行,故不送公”,以明“故”“胡”通用,是也。有此四者,故墨书至王氏而大略可读矣。然其误解者亦时或有之。兹举一二例如下:一,《天志·中篇》,“雷降雪霜雨露”王注云:“‘雷降雪霜雨露’,义不可通。‘雷’盖‘霣’字之讹,‘霣’与‘陨’同,《春秋经》庄七年‘星陨如雨’,《公羊》‘陨’作‘霣’”,按王氏改“雷”为“霣”,非也。考《说文·雨部》,霣下云:“齐人谓雷为霣,从雨,员声。”“雷”,《说文》作“靁”,籀文作“”云:靁间有回,靁声也。盖“回”“员”双声,故“雷”“霣”同字;叚“霣”为“陨”,为同声之叚;叚“雷”为“陨”为双声之叚;其理同也。王氏必以“雷”为“霣”之误,此于古音考之未审之过也。
二,《非攻·下篇》,“以诤诸侯之毙。”王云:“‘诤’涉下文诸字从言而误,今改。”
按王氏改“诤”为“争”,非是。《说文·言部》,“诤,止也。”《攴部》,“救,止也。”然则“诤,救”同义。“以诤诸侯之毙”,犹云,“以救诸侯之毙”,义自可通;何劳改字?此于古义考之未审之过也。
墨子书虽至王氏而略巳可读,然《经》上下及《经说》上下四篇,函义既奥博,讹脱尤众;毕王之书,尚未能得其十之一二也。武进张惠言则有《墨子经说解》,以专释此四篇。其书据其后叙,成于乾隆五十七年。然其书未尝刊布,至光绪丁未,孙诒让始得校写本,以其说入于《闲詀》;乙酉岁,国学保存会,始有景印本。其书先列《经》上旁行为一篇,而后以《经说》上附《经》上为一篇,为上卷;《经》下旁行为一篇,又以《经说》下附于《经》下为一篇,为下卷。其注均用单行小字。其书之得失,孙诒让论之甚允。孙氏云:“余前补定《经》下篇句读,颇自矜为剏获,不意张先生已先我得之;其解善谈名理;虽校雠未寀,不无望文生义之失;然顾有精论,足补余书之阙误者。”
至其后序立论尤多精辟。今节录如下:
“当孟子时,百家之说众矣。而孟子独距杨墨。今观墨子之书,《经说》、大小《取》尽同异坚白之术;盖纵横名法家惠施公孙龙申韩之属皆出焉。然则当时诸子之说,杨墨为统宗。孟子以为杨墨息而百家之学将销歇而不足售也。独有告子者与墨为难而自谓胜为仁,故孟子之书亦辩斥之。
呜呼!熟知其后复有烈于是者哉!墨子之言,于理而逆于人心者,莫如非命非乐节葬;此三言者偶识之士可以立折,而孟子不及者,非墨之本也。墨之本在兼爱;而兼爱者,墨之所以自固而不可破。兼爱之言曰:‘爱人者,人亦爱之,利人者,人亦利之;仁君使天下聪明耳目,相为视听;股肱毕强,相为动宰。’此其与圣人所以治天下者复何以异。故凡墨氏之所以自托于尧禹者兼爱也。尊天,明鬼,尚同,节用者,其支流也。非命,非乐,薄葬,激而不得不然者也。天下之人惟惑其兼爱之说;故虽悖于理不安于心,皆从而和之,不以为疑;孟子不攻其流而攻其本,不诛其说而诛其心,断然被之以无父之罪,而其说始无以自立。”
其论孟子辟墨不辟其他说,而独辟兼爱,可谓得擒贼先擒王之旨者矣。张氏之外,治经说四篇者,尚有丁小山,定本《墨子闲诂》作‘小疋’;聚珍本作‘小山’。柱按:据孙志祖《读书脞录》作‘小山’,则定本误也。许周生二家之书,见孙志祖《读书脞录》。小山名杰,周生名宗彦,并德清人,孙诒让云:然其书今皆未流布,不知尚存否也。
继毕王而为全书校释者,有苏时学,著有《墨子刊误刊误》。其书刊于同治丁卯。孙诒让与梁启超书,见籀高述林原题梁卓如。称其书为专门之学。陈浓之跋云:‘苏爻山以所著《墨子刊误刊误》见示,正讹字,改错简,涣然冰释,怡然理解;而《备城门》以下尤详。墨子以善守称,《备城门》诸篇,乃其法也。此又兵书之最古者。墨子之书害道;而爻山乃能取其长,探其奥,真善读古书者。’
观陈苏两家所称道,则其书之足重可知。然以余观之,亦有巨失。
一,笃信《伪尚书》,故往往据《伪尚书》而误解《墨子》。如《非命·中篇》,“《仲虺之诰》曰:我闻有夏人,矫天命,布命于下;帝式是恶,用阙师。”苏氏云:“此与上下二篇所引,略见孔书,而其词稍异;所引《太誓》亦然;真古文也。而以古文为伪,何欤?岂作书者不能雷同以征信,反加点窜以致欤?抑孔书不足信,而墨子亦不足信欤?”此说孙氏《闲诂》未载入。”其笃信古文如此。故于《非命·下篇》,“为鉴不远,在彼殷王”,苏云:“殷”宜作“夏。”《泰誓》曰:“厥鉴惟不远,在彼夏王。”引《伪书》欲改“殷”为“夏。”而不知作书者勦袭墨子。墨子所引之《泰誓》曰:“厥鉴惟不远,在彼夏王。”引《伪书》欲改“殷”为“夏。”而作伪者,乃以为伐纣时之言,故改“殷”为“夏”也。
二,小学非其所长,故所说时或不免于陋。如《亲士篇》云:“谿陕者速涸”,苏《注》云:“陕与狭通”,此说孙氏《闲诂》不录。而不引《说文·自部》“陕隘也”为释,以明狭为陕之俗。《尚贤篇》,“是在王公大人为政于国家者不能以尚贤事能为政也。”苏《注》云:“事当为使,二字形近而讹。”而不知古“事”“使”同为一字,见于金文也。见吴大澂《说文古籀补》。
至其本书校勘之疏,尤为他书所罕见。如“则子西易牙竖刁之徒是也”,乃《所染篇》之文,而录入《法仪篇》。《修身篇》“虽劳不图”,而注竟以“啚”为“图”皆未改正。刊书艸率,未免太甚。馀群余所著《墨子刊误刊误》。兹不赘。
苏书,孙氏《闲诂》,采取甚众。然亦闲有不录者,如上所举二例之类是也。然苏书行世甚少,世之得见其书者盖亦寡矣。
与苏氏同时而治墨学者,有邹伯奇,陈沣,孙诒让与梁启超书称其学云:“《经》、《经说》、《上下》及大小《取》六篇,文义既苦奥衍,章句又复裭贸。昔贤率以不可读置之。爻山即苏时学。刊误,致力甚勤;而于此六篇竟不著一字;专门之学,尚复如是,何论其他?唯贵乡先达兰甫陈沣。特夫邹伯奇,兩先生,始用天算光重诸学发其恉。惜所论不多,又两君未遘精校之本,故不无望文生训之失。”
盖以泰西科学释《墨经》,实始于邹陈二君矣。邹说多载于陈氏《东塾读书记》,孙氏《闲诂》采之,多题为陈说;此学者所当知者也。陈氏对于墨子,亦有极精辟之言。兹节录其三则如下:“诸子之学,皆欲以治天下。而杨朱之计最疏,墨翟之计最密。杨朱欲人不贪,然人贪则无如之何;老子欲人愚,然人诈则无如之何;商鞅韩非皆欲人畏惧而自祸其身;墨翟兼爱非攻,人来攻则我坚守;何以为守?蕃其人民,积其货财,精其器械;而又志在必死,则可以守矣,此墨翟之所长也。”
“孟子谓墨子无父,尝疑其太甚;读墨子书而知其实然也。墨子书云:公孟子曰:‘三年之丧,学吾子之慕父母。’子墨子曰:‘夫婴儿子之知,独慕父母而已。父母不得也,然号而不止,此其故何也?即愚之至也。然则儒者之志,岂有贤于婴儿子哉?’自注:《公孟篇》。此之谓无父。”
“韩非子云:‘墨者之葬也,冬日冬服,夏日夏服,桐棺三寸,服丧三月。儒者破家而葬,服丧三年,大毁扶杖。夫是墨子之俭,将非孔子之侈也,是孔子之孝,将非墨子之戾也。’自注:《显学篇》。韩非犹以学子为戾,孟子谓之无父,不亦宜乎?盖专欲富国强兵,遂至于戾而无父而不顾。是则墨子之学矣。”
其论墨学之得失,可谓深得要领矣。继苏氏之后而为全书之考证者,有俞樾,著有《墨子平议》,刊布于同治庚午。其书精博与王念孙书等:且后出于王书,故足补王书之所未备者甚众。然疏失之处,亦时或不免。姑举一二如下:一,《兼爱·中篇》云:“虽然,天下之难物于故也。”“于”旧本作“于”。俞云:“‘于故’二字疑衍。”而不知“于”道藏本作“于”;“于”有大义,故从“于”之字,均有大义。《说文·大部》“夸奢也,从大,亏声。”段玉裁注云:“奢,张也。”是“于”有张大之义。《艸部》,“芌,大叶实根骇人,故谓之芌也;从艸,亏声。”段《注》云:“《口部》‘吁,惊也,’《毛传》曰:‘,大也’,凡于声多训大。”然则“于故”犹言“大故”也。《吕氏春秋·节丧篇》,“不以便死为故”,《注》云:“故,事也。”“大故”犹“大事”也,“难物”“大事”,正相对为文,岂得谓之衍字乎?此俞氏于古人语根未及深求之过也。
二,《节用·上篇》云:“冬加温,夏加清者,芉”不加者去之,“芉”二字,学者多不得其解。俞云:“‘芉’疑当作‘鲜且。’‘鲜且’者,鲜也。《说文》‘《黹部》,,合五采鲜色;从黹,虘声。’鲜色谓;故合而言鲜。”而不知《中篇》皆作“则止。”“鲜”或可误为“芉驵。”而断无可误为“则止”之理。予以谓俞氏以“芉”为“鲜且”,其字则是,其义则非也。“鲜”“斯”双声,古多通用。《易系辞》“君子之道鲜矣”,《诗》“鲜民之生”,“鲜”均当为“斯”之转。《说文·且部》,“且所以荐也;从冂,足有二横,一其地下也。古文且字,又以为几字。”几者人之所止,故且有止义。如阻沮等均有止义。然则此文之鲜“且”,其义犹云“斯止”也。详拙著《墨子闲诂补正》。若俞氏之说,则未免深求之过矣。
自毕氏至俞氏八九十年间,墨学已日臻完备。然自毕书外,汪书不传,其余均不列入《墨子》原文。
故著者虽众,散见各家之书,未便学者研诵;其于墨学犹未为大功也。后俞书二十五年,乃有孙诒让之书,取许叔重题注淮南王书曰《鸿烈闲诂》之义,名其书为《墨子闲诂》;博采诸家之说,录入《墨子》本文之下。俞樾序其书云:“唐以来,韩昌黎外无一人能知墨子者;传诵即少,注释亦稀;乐台旧本,久绝流传;阙文错简,无可校正;古言古字,更不可晓;而墨学尘薶终古矣。国朝指逊清。镇洋毕氏始为之注;嗣是以来,诸儒益加雠校,涂径既辟,奥窔粗窥;墨子之书,稍稍可读。于是瑞安孙诒让仲容,乃集诸书之大成,著《墨子闲诂》;凡诸家之说,是者从之,非者正之,阙略者补之;至《经说》及《备城门》以下诸篇,尤不易读;整纷剔蠡,衇摘无遗,旁行之文,尽还旧观;讹夺之处,咸秩无紊。盖自有《墨子》以来,未有是书也。”
俞氏之说,诚非溢美之谈。然孙氏书实有两种。一为聚珍本,于光绪乙未在苏州毛上珍印行;二为定本,即今通行之本,镂版于光绪丁未。两者各有长短,孙氏自书定本云:“余续勘得胜义百余事,有误读误释,覆勘始觉之者,咸隨时迻录别册存之。此书最难读者莫如《经》、《经说》四篇。余前以未见皋文先生《经说解》为憾。一日,得如皋冒鹤亭孝廉广生书云:‘武进金溎生运判武祥,臧有先生手稿本。’急属鹤亭驰书求叚录。金君得书,则自写一本寄赠,得之惊喜垒日。既又从姻戚张文伯孝廉之网许叚得阳湖杨君保彝《经说校注》,亦间有可取。因张解并删简补录入册。”
是定本所网罗殆富于聚珍本矣。然就版本之校勘而论,则聚珍本之错误少于定本。兹略举一二如下:一,一文之脱误。如《尚同·中篇》,“以求兴天下之害。”“兴”下脱“天下之利除”五字。本作“以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各本均同。聚珍本不脱,而此独脱。
二,注文之脱误。如《尚贤·上篇》“文王举惯于闳夭泰颠于置罔之中。”《注》引毕云:“或以《诗·兔罝》有公侯腹心之诗而为之说”云云。“之”字下“诗”字,毕本原作“语”;此误为“诗”,而聚珍本则不误。
此则聚珍本比定本为优者矣。然亦有聚珍本误而定本不误者,要在少数而已。兹略不举焉。
孙书内容共四种。一闲诂十五卷,二目录一卷,三附录一卷,四后语二卷,共十有九卷。于墨学之故训及学说等,可谓甚备。盖不独孙氏之学力使然,亦时势所使然也。盖治《墨子》者日多,其说亦日备,故孙氏得以集其大成之功耳。
孙书所采,则前此治《墨》者尚有洪颐煊及戴望;其说无多,今不论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