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言杨朱墨翟之徒盈天下,而《吕氏春秋·尊师篇》亦言“孔墨之徒属弥众,弟子弥丰,充满天下”;则墨子之学其于战国之际,盖曾与杨朱共夺儒家之席。及杨氏学衰,亦尝与儒家中分天下,其盛盖可知矣。及秦焚书坑儒,而墨与诸子百家亦同受其厄。然汉兴,仲尼之言遂县诸日月,而诸子之籍亦渐见重于后世。老庄之徒,其盛万万不及墨子!然自汉以降,为老庄之学者亦几立孔孟。独墨子之书则传之者绝少,几有灭绝之忧,何哉?岂以其非乐节用,以“自苦为极,而其行难为”二语见《庄子·天下篇》。欤?抑亦老子所谓“柔弱胜刚强,强梁者不得其死”,故墨衰而老盛欤?韩非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儒者之文,于秦则为乱法,故痛绝之;自汉以后,则一变而为“随时抑扬,哗众取宠”,二语见《汉书·艺文志》。故世主特尊宠之;岂真能尊孔子之道哉?至于墨者之学,则侠也;陈沣云:墨子之学,以死为能事,战国侠烈之风盖出于此。
详《东塾读书记》。其自苦既为学者所难能,而以武犯禁,又为法纲所甚恶;且其名理异同之辩,已为学术统一后所不需;器械攻守之具,尤为国家统一以后所大忌;则其学虽欲不微,其可得乎?
《墨子·公输篇》,墨子说楚王曰:“臣之弟子禽滑釐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此盖墨子之高弟,常随侍左右者;犹孔子之有七十子,非墨子之弟子止于三百也。其后淮南王书亦称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其弟子姓氏可考者,据孙氏诒让所考有十有六人;一禽滑釐,二高石子,三高何,四县子硕,五公尚过,六耕柱子,七魏越,八随巢子,九胡非子,十管黔敖,十一高孙子,十二冶徒娱,十三跌鼻,十四曹公子,十五胜绰,十六彭轻生子。再传弟子三人:一许犯,二索卢参,皆学于禽滑釐;三屈将子,学于胡非子。三传弟子一人;田系,学于许犯。此二十人皆传授可考者也。而此二十人中,魏越原非人名,详见拙著《墨子闲诂补正》。
则可考者十九人而已。其余墨学名家,有田俅子,相里子,相夫氏,邓陵子,苦获,己齿,五侯子,我子,缠子之徒,墨家巨子有孟胜,田襄子,腹。其墨学杂家,又有夷之谢子,唐姑果之属。皆见孙氏墨语。就中惟随巢子著书六篇,胡非子著书三篇,田俅子著书三篇,我子著书一篇,见于《汉书·艺文志》;相里子著七篇,邓陵子亦有著书,见于《姓纂引韩子语》;缠子有著书,见于《意林》。其余皆未闻有著述。即此诸家所著述,其书亦皆已不传。今墨子书五十三篇,在宋为六十三篇,在汉为七十一篇,则其亡者亦多矣。今墨子书盖皆不尽墨子作;或者墨子弟子之作,亦有所附益欤?古之著书,非同后世之为名也。故为某家之学者,其所为文,即往往附于本师。故管子之书非尽管子之作,为管子之学者均有焉。庄子之书亦非尽庄子之作,为庄子之学者均有焉。此非古人之伪增也,其风尚体例盖如此也。周秦之书,盖大氐类是。其学可为一家之学,其文多非一手之文,故居今日而读古书,以谓某书必为某人一手之作者非也;见其偶有牴牾,则遂斥以为后人之伪者亦非也。故吾于墨子之书,其醇粹者固可定为墨子之语;而年代偶有差误,言语或有杂者,亦可知其为后之为墨学者之所增益;后之为墨学者之书虽不传,然亦可由是而睹其一斑矣。
古之为学者,有自鸣其一家之文;无为其师说作章句之书。故荀孟不闻为孔子书作注疏。孔子之于《易传》,亦止明大义而已。韩非子有《解老》《喻老》,墨子书有《经说》,皆说大义,非章句之学也。故墨子一传再传诸弟子之书虽不传,然其必无章句之书则可知也。
章句之学,始于汉儒。然无为墨子作注者。至晋鲁胜始为《墨辩》作注。《墨辩》者,墨子书之一部分,即今之《经》上下及《经说》上下四篇也。兹录其叙云:“名者所以别同异,明是非,道义之门,政化之准绳也。孔子曰:‘必也正名,名不正则事不成。’墨子著书,作《辩经》以立名本。惠施公孙龙祖述其学,以正别孙星衍校改刑。名显于世。孟子非墨子,其辩言正辞,则与墨同。荀乡庄周等皆非毁名家,而不能易其论也。名必有形,察形莫如别色,原‘必’上无名字察下无形字,从孙诒让校增。故有坚白之辩。名必有分明,分明莫如有无,故有无序之辩。是有不是,可有不可,是名两可。同而有异,异而有同,是之谓辩同异。至同无不同,至异无不异,是谓辩同辩异。同异生是非,是非生吉凶;取辩于一物,而原极天下之汙降,名之至也。自邓析至秦时名家者,世有篇籍,率颇难知,后学莫复传习;于今五百余岁,遂亡绝。《墨辩》有上下《经》,《经》各有《说》,凡四篇,与其书众篇连第,故独存。今引《说》就《经》,各附其章,疑者阙之。又采诸众杂集为《刑名》二篇,孙诒让云:刑当作形。略解指归,以俟君子。其或兴微继绝者,亦有乐乎此也!晋书《隐逸传》。”
名学为一切学术之基本,故孔孟老庄荀墨之徒,莫不讨论其学。盖以非此则其学说无由而成立。此西人所以谓名学为科学之科学也。见王国维译》英国随文辨学》。然至于汉儒已不为所重,故诸子名学之书皆不显。唯晋鲁胜独能致意及此。墨子之书,世儒之所轻也;而《墨经》上下,《经说》上下四篇,则轻中之尤轻者也;彼鲁胜者,独能为之于举世不为之日,怀兴微继绝之志,岂非人杰之士乎?然推求其因,或亦受释老之影响,与夫当日清谈之风气使然欤?陈沣《东塾读书记》于‘坚白异同之说’条注云:后世谈元谈禅者,皆有类于此。然鲁胜书据其序则当甚可观,而其书亦已不传,岂非以世儒学重浮华,崇文而弃质故邪?故晋人所注之《老》、《庄》至今完好,而《墨辩》之注阙焉。
虽然,鲁胜之书,止墨子书之四篇而已。其为全书作注者则概乎其未之有闲。至宋郑樵《通志艺文略》始言有《乐台注》,其书已亡,无由论述。迄清乾隆间,硕学辈出,考证之学大兴;学者始以治经之余,校注子籍;注《墨》之书,毕沅实为之导其先路。其《自序》云:“先是仁和卢学士文弨,阳湖孙明经星衍,互校此书,略有端绪;沅始集其成,因遍览唐宋《类书》古今传注所引,正其讹谬;又以知闻疏通其惑。”
此毕书之大略也。孙星衍序之云:“弇山先生于此书,悉能引据传注类书,匡正其失;又其古字古言,通以声音训故之原,豁然解释。是当与高诱注《吕氏春秋》,司马彪注《庄子》,许君注《淮南子》,张湛注《列子》,并传于世。其与杨倞卢辩空疏浅略,则倜然过之。时则有仁和卢学士抱经,大兴翁洗马覃谿,及星衍三人者,不谋同时为其学,皆折衷于先生。”
足以见此书当时之价值矣。然疏失之处,亦正不少。
一,好以儒言传会。如:《观士篇》,“君子进不败其志,内究其情。”毕云:“旧脱‘不’字,据上增;疚究同,犹云‘内省不疚。’”而不知古文“退”字作“”,从“内”声,“内”即“”之渻叚。俞樾谓‘内’当作‘’,其说是也,其改字非也。“进不败其志,而退究其情”,正足见墨子进退勇于为道之决心;非内省不疚之消极主义也。又《亲士篇》云:“虽杂庸民,终无怨心。”毕注云:“言遗佚不怨。”而不知此谓志在救世,虽穷而在野,与庸民杂居,亦无怨也。凡此皆传会儒言之失。
二,引据类书尚多漏略。如:《法仪篇》云:“昔之圣王禹汤文武兼爱天下之百姓。”毕注云:“旧脱‘爱’字,以意增。”而不知《群书治要》所引正有“爱”字也。刘师培说。《七患篇》,“大臣不足以事之。”毕注云:“旧脱以字,一本有。”而不知《群书治要》所引正有以字也。见孙氏《闲诂》。
三,征引尚多未备。古字古言,通以声音训故之原,为毕书得意之作。如《耕柱篇》云:“古者周公非关叔。”毕注云:“‘关’即‘管’字叚音;一本改作‘管’,非是。《左传》云:‘掌其北门之管’,即关也。”毕说是也。然,《说文,木部》‘棺,关也,从木,官声。’管亦从官声,则从官声有关义可知。此“关”“管”相通之最要义证,而毕氏未之及焉。
此外疏漏尚多。读孙氏《闲诂》,自能知之。兹不复一一。至其对于墨子之评论,则尤为非是。其《自叙》云:“非儒则由墨氏弟子尊其师之过,其称孔子讳及诸讳词,是非翟之言也。案他篇亦称孔子,亦称仲尼,又以为孔子言亦当而不可易,是翟未尝非孔子;孔子之言多见《论语》、《家语》及他纬书传注,亦无斥墨之词。”
据毕说则墨子殆不道孔子讳,必事孔子如师也,有是理乎?孙星衍承其说而为之叙其书,竟引淮南子《要略训》云:“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靡财而贫民,久服伤生而害事,‘久’字旧脱,据王念孙校增。故背周道而用夏政”,以为墨出于儒之证。而不知淮南之所谓“受”与“学”者,盖犹今之所谓“读”;读其书而知其是非,非必师事之也。
孙星衍,卢文弨二家之注已见毕书中。毕书集其成,而其简略尚如前之所云,则卢孙之简略,更不足论矣。
同时又有汪中,亦治墨学。其书今不传。惟见其序于《述学》耳。然就其叙言之,其书必大有可观者。其序略云:“《墨子》七十一篇,亡十八篇,今存五十三篇。明陆稳所叙刻,视他本为完,其书多误字,文义昧晦,不可读。今以意粗为是正,阙所不知;又采古书之涉于墨子者,别为表微一卷。”
“今定其书为内外篇;又以其徒之所附著为杂篇;倣刘向校《晏子春秋》例,辄于篇末述其所以进退之意,览者详之。”
则汪书之内容,与诸家之不同,盖可知矣。至其持论亦比毕孙为精通。
“墨子之学,其自言者曰:‘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国家喜音沈湎,则语之非乐非命;国家淫僻无礼,则语之尊天事鬼;国家务夺侵陵,则语之兼爱非攻。”此其救世亦多术矣。《备城门》以下,临敌应变,纤悉周密,斯其所以为才士与?传曰:‘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惟儒墨则亦然,儒之绌墨子者孟氏荀氏;自注:《艺文志》董无心一卷,非墨子今亡孔严诘墨伪书不数之荀之《礼论乐论》,为王者治定功成盛德之事;而墨之《节葬》、《非乐》所以救衰世之敝;其意相反,而相成也。若夫兼爱特墨之一端;然其所谓兼者,欲国家慎其封守而无虐其邻之人民畜产也。虽昔先王制为聘问弔恤之礼,以睦诸侯之邦交者,岂有异哉?彼且以兼爱教天下之人子者,使以孝其亲,谓之无父,斯已枉矣。后之君子,日习孟子之说,而未睹墨子之本书,其以耳食,无足怪也。世莫不以其诬孔子为墨子罪。虽然,自今言之,孔子之尊,固生民以来所未有矣;自当日言之,则孔子鲁之大夫也,而墨子宋之大夫也,其位相埒,其年又相近,其操术不同,而立言务以求胜,虽欲平情核实,其可得乎?是故墨子之诬孔子,犹孟子之诬墨子也,归于不相为谋而已矣。
吾读其书,惟以三年之丧为败男女之交,有悖于道;至其述尧舜,陈仁义,禁攻暴,止淫用;感王者之不作,而哀生民之长勤;百世之下,如见其心焉。《诗》所谓‘凡民有丧,匍匐救之’之仁人也。其在九流之中,惟儒足与之相抗;其余诸子,皆非其比。历观周汉之书,凡百余条,立‘孔墨’‘儒墨’对举;杨朱之书,惟贵放逸,当时亦莫之宗,跻之于墨,诚非其伦。自墨子没,其学离而为三,徒属充满天下;吕不韦再称巨子;自注:《去私篇》、《尚德篇》。韩非谓之显学;至楚汉之际而微。《淮南子·汜论训》。孝武之世,犹有传者见于司马谈所述,于后遂无闻焉,惜夫!以彼勤生薄死,而务急国家之事,后之从政者,固宜假正议以恶之哉?”
其谓墨子之诬孔子,犹孟子之诬墨子,虽似太过;然当时诸子尚未定于一尊,则互相非距,不免流于偏激,亦势所必然者。故墨子之不尊孔子,本不宜为墨子讳;汪氏之见,盖卓于毕孙远矣。
汪氏持论虽精于毕孙,然其注今不传,未知其果能胜毕书否?自毕以后,则有王念孙,其书成于道光间。王氏为逊清考证学巨子,故其成就尤远在诸家之上。今节录其《墨子杂志叙》如下:“是书错简甚多,卢氏所已改者,唯《辞过篇》一条。其《尚贤·下篇》,《尚同·中篇》,《兼爱·中篇》,《非乐·上篇》,《非命·中篇》及《备城门》,《备穴》二篇,皆有错简;自十余字至三百四十余字不等。其他脱至数十字,误字,衍字,颠倒,及后人妄改者,尚多;皆一一辨正之,以复其旧。此外脱误不可读者尚复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