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夫妇间的初次口角[1]
(摘自速记本)
“今日(4月18日)下小雨,看样子,将下一整天。柏林人家的窗子敞开着;我们房间窗下的椴树长出了叶子。雨没有停,但我们决定到外面去观赏一下城市的风光。我们走到Unter den Linden德语:菩提树下大街。——译者注,看到Schloβ,Bauakademie,Zeughaus,Opernhaus德语:皇宫、建筑学院、军火库、歌剧院。——译者注,大学和Ludvigskirche德语:路德维希教堂。——译者注。在途中,费佳对我说,我身上是冬天的穿戴(白色的长绒帽),我的手套不好看。我听了很生气,回答说,如果他认为我的穿戴难看,那我们还是不要走在一起的好。说完这句话,我就转过身去,迅速地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费佳几次呼唤我,想跑过来追我,但是又改变了主意,继续走原先的路。我气极了,觉得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话实在太生硬。我几乎是奔跑着穿过几条街,不知不觉来到了Brandenburger Thor德语:勃兰登堡门。——译者注。雨还在下;德国人惊奇地望着我——一个没有撑伞、毫不在意地在雨中行走的姑娘。但是慢慢地我冷静下来了,明白了费佳说这句话并不想使我受委屈,我发火是没有理由的。我和费佳发生口角使我心里非常不安,一些莫名其妙的想象开始在我的脑海里涌现。我决定赶紧回住所,心想费佳已经回去,我可以跟他和解了。但是我回到旅馆,听说费佳已经回去过,在房间里待了几分钟又走了,这使我伤心至极。天哪,我左思右想,不知想到哪儿去了!我觉得他不再爱我,因为他断定我是个愚蠢而任性的女人;由于深感自己的不幸,他已纵身跳进了施普雷河。随后,我又想象,他前往我国大使馆,要求跟我离婚,发给我单独的身份证,打发我回国。当我发现费佳曾打开过手提箱(它不在原先的地方,箱子上的皮带也被解开),上述想法在我的头脑中就变得越发牢固。显然,费佳取出我们的证明文件,去了大使馆。这种种不祥的念头把我吓坏了,我不禁伤心地哭泣起来,责备自己任性,脾气太躁。我暗自下定决心:要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把我拋弃,我无论如何也不回国,而隐居在国外的某个小乡村里,终身为我失去的幸福而痛哭。这样过了两个钟点。我时不时地从坐位上跳起来,走到窗前张望,费佳是否来了?当我失望到了极点的时候,我朝窗外一瞧,忽然看见费佳双手放在大衣口袋里,正在街上神情自若地走着。我高兴极了,他一踏进房门,我就号啕大哭,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他看到我哭过的眼睛,吃了一惊,问我出了什么事。当我把我的恐惧告诉他时,他大笑着说,‘只有自卑自贱的人才会跳进施普雷河,淹死在这条微不足道的小河里。’他还笑我关于离婚的想法,说,‘你还不了解,我对可爱的妻子,感情有多深。’他打开手提箱是为了取钱定制大衣。这样,事情全都解释清楚,我们便言归于好,我感到幸福极了。”
二
我们在柏林待了两天,就到了德累斯顿。由于我丈夫要从事艰巨的文学创作,我们便决定在此地至少住上一个月。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非常喜欢德累斯顿,主要是因为那儿有着著名的绘画陈列馆和市郊美丽的花园,在他旅行期间,这些地方他是非去不可的。在这个城市里,博物馆和文化宝库很多,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知道我求知欲很强;因此,他认为,我肯定会对它们感兴趣而不致感到寂寞,思念俄国;起初,他十分担心这一点。
我们下榻于新市场上一个当时最好的旅馆——“柏林城”,换好衣服后,立即前往绘画陈列馆,我丈夫想在介绍我认识城市的其他文化宝库以前先熟悉一下这个陈列馆。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很有把握地说,他清楚地记得去茨维格尔的捷径,但是我们却很快在几条狭窄的街道之间迷了路,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可笑的事,我的丈夫在给我的一封信这封信写于[……]——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2]中曾以这件事为例说明德国人的头脑不大灵活,有点笨拙。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问一位先生,看来,是位知识分子:“Bitte,gndiger Herr,wo ist GemldeGallerie?”德语:请问,先生,绘画陈列馆在哪儿?——译者注“GemldeGallerie?”德语:绘画陈列馆吗?——译者注“Ja,GemldeGallerie.”德语:是的,是绘画陈列馆。——译者注“Knigliche GemldeGallerie?”德语:是皇家绘画陈列馆吗?——译者注“Ja,Knigliche GemldeGallerie.”德语:是的,是皇家绘画陈列馆。——译者注“Jch weiβnicht.”德语:我不知道。——译者注我们觉得惊奇,既然他不知道绘画陈列馆在哪儿,他为什么要这样盘问我们。
然而我们很快就走到了陈列馆,虽然最多再过一小时就要闭馆,可是我们还是决定进去。我丈夫在哪个大厅里都没有停留,径自把我带到《西斯廷圣母》《西斯廷圣母》系意大利画家拉斐尔(1483—1520)的名作。——译者注前,他认为这幅画是人类天才的最高表现。后来我看到我的丈夫能够接连几小时站在这幅美得惊人的圣母像前,深受感动,赞叹不已。[3]可以说,《西斯廷圣母》对我产生的第一个印象是惊愕:我好像觉得圣母怀抱圣婴,迎着行人在空中疾行。后来,当我10月1日在基辅灯火辉煌的[圣弗拉基米尔]教堂里参加彻夜祈祷,看到画家瓦斯涅佐夫的天才作品时,我也得到这样的印象。[4]同样的圣母像,神圣的面容上露出温柔、慈爱的微笑,她迎着我飘然而来,使我的心灵震撼和感动。
同一天,我们在约翰尼斯大街租了一套住房,共有三间:客厅、书房和卧室,这是由一个新近丧偶的法国女人出租的。次日,我们出去为我买帽子,以便把我在彼得堡戴的那一顶换下来,我丈夫逼着我选了十顶帽子,最后选中了一顶,用我丈夫的话来说,我“戴着再合适也没有了”。如今我还记得,它是由意大利的白色麦秸编成的,上面缀着玫瑰花,还有长长的黑丝绒飘带一直垂到肩上,这带子,按照时髦的说法,叫作“suivezmoi”。
这以后接连两三天,我和丈夫上街去买我的夏装,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从牢度、花色和样式等方面不厌其烦地挑选、观察着我们要购的衣料,这使我感到吃惊。所有他替我选购的衣着都质地优良。朴素而又优雅,我此后对他的鉴赏力就完全相信了。
我们安顿下来以后,恬静、幸福的时期就开始了:不用为金钱而忧虑(预料一到秋天就会有钱),也没有人在我和丈夫之间作梗,我完全有条件享受和他相伴的乐趣。如今虽然已经过了十年,关于这美妙的时光的回忆依然显得鲜明而生动。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喜欢把一切都安排得有条不紊,其中包括对自己的时间的支配;因此,我们很快就建立了那种不妨碍我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随意利用时间的生活制度。由于我的丈夫在夜间工作,所以他最早要到中午十一点才起身。我和他一起吃了点心就立即动身去参观Sammlung德语:收藏室。——译者注,在这种场合,我的求知欲得到了满足。我记得我没有放过无数Sammlung中的任何一个:mineralogische,geologische,botanische德语:矿物学的、地质学的、生物学的(收藏室)。——译者注等等收藏室我都曾仔细、认真地参观过。但是两点以前我必须到达绘画陈列馆(跟所有科学方面的收藏室一样,也在茨维格尔)。我知道,这时候我丈夫会来到陈列馆,我们将一起去欣赏他所喜爱的绘画作品,当然它们也就立即成了我喜爱的作品。
在绘画中,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对拉斐尔的作品评价最高,而把《西斯廷圣母》看成是这位画家的登峰造极之作。他也非常重视提香提香(1490—1576),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的著名画家。——译者注的天才,特别是后者的名作《纳税银》和《拿着钱币的基督》,他往往长久地站着,目不转睛地望着救世主的这幅完美的画像。[5]在其他画作中,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还十分欣赏下列作品,他每次去陈列馆,别的珍宝可以放过,但这些画他却非看不可:穆里洛穆里洛(1617—1682),意大利画家。——译者注的《怀抱圣婴的马利亚》,柯勒乔柯勒乔(约1489—1534),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的画家。——译者注的《神圣之夜》,阿尼巴·卡拉齐阿尼巴·卡拉齐(1560—1609),意大利画家和雕刻家。——译者注的《基督》,巴东尼巴东尼(1708—1787),意大利画家。——译者注的《忏悔的玛格达林娜》,雷斯达尔雷斯达尔(1628—1682),荷兰画家。——译者注的《打猎》,克劳德·洛兰克劳德·洛兰(1600—1682),法国画家。——译者注的风景画《早晨》和《傍晚》(我丈夫称这些风景画是“黄金时代”,曾在《作家日记》中提到过它们)[6],还有凡·赖恩·伦勃朗凡·赖恩·伦勃朗(1606—1669),荷兰画家。——译者注的《伦勃朗和他的妻子》,安东·凡·戴克安东·凡·戴克(1599—1641),佛兰德斯画家。——译者注的《查理一世》;在水彩画和色粉画中,他欣赏让·利奥塔尔让·利奥塔尔(1702—1789),瑞士画家。——译者注的《制巧克力糖的女工》。
下午三点钟,绘画陈列馆关闭,我们便到附近的饭店里去吃午饭。这个饭店通常被称为“Italienisches Drfchen”德语:意大利村庄。——译者注,它那有顶的走廊就悬在河上。从饭店巨大的窗口可以眺望易北河两岸的景色,在天气晴朗的日子,坐在这儿吃午饭,观看河上发生的一切,令人心旷神怡。这儿饭菜比较便宜,但是烧得入味,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每天总要点一份“Blaues Aal”德语:蓝鳗。——译者注,他很喜欢吃这道菜,而且知道这儿可以吃到刚捕到的鱼。他喜欢喝莱茵白葡萄酒,当时的价格是十个铜币俄国货币单位,在1838至1917年间,一个铜币等于半戈比。——译者注一小瓶一小瓶的容量是0.3升。——译者注。在这家饭店里可以看到许多外国报纸,我丈夫看的是法文报纸。
我们休息一会儿以后就到Grossen Garten德语:格罗森花园。——译者注去散步。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之所以非常喜欢这个大公园,主要是因为那里有英国式的草地和茂盛的树木。从我们的住处到公园来回至少六七俄里,我丈夫喜欢走着去,很重视这样的散步,甚至在下雨天也不放弃,说它对我们能起良好的作用。
在那个时候,公园里设有一个名叫“Zum grossen Wirtschaft”的饭店,在那里,每到晚上就有乐队演奏铜管乐或管弦乐。有时候,音乐会节目单的内容很严肃。我的丈夫对音乐并不内行,他却很喜欢莫扎特的音乐作品,贝多芬的《菲岱里奥》,门德尔松的《结婚进行曲》,罗西尼的《圣母哀歌》,他听着这些他所爱的作品,从中得到真正的享受。但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全然不喜欢理查·瓦格纳的作品。[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