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点钟,我开始催促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回家。我母亲的房子所在的那个地区很偏僻,我怕他会出什么事。头几个晚上,我向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建议,让我们的扫院人送他,但他连听都不愿听。他向我保证,没什么可怕的,如果有谁向他袭击,他自己对付得了。他的保证并不能使我放下心来,我就吩咐扫院人悄悄地跟在他的雪橇后面,保持十五至二十步的距离,一直到雪橇转了弯,驶入热闹的斯隆诺夫街。
有时候,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不能来看我:在文学晚会上朗诵或者应邀赴宴。碰到这种场合,我们前一天晚上就约定,我第二天下午一点钟以前到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那儿,一直待到五点钟。我怀着深情回忆起他怎样劝我再坐“十分钟,一刻钟”,他抱怨说:“你想想,安尼娅,我要一昼夜见不到你啊!”
有时候,就在同一天晚上,他从客人们中间溜走,或者表演完自己的朗诵节目以后,于九点钟或者九点半赶到我这儿,得意洋洋地说:“瞧我像小学生那样逃跑了!即使让我们坐上半个钟点也好!”
不用说,我欢欣雀跃,竟然当天又看到了他。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来到我家的时候总是情绪很好,兴致勃勃,喜形于色。我常常感到纳罕,外面怎么会传说他性情悒郁、阴沉,我在熟人那儿听到过,也在文章中看到过这种说法。[23]写到这里,我想起了下面的事:有一次,当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向我详细打听有关我的速记学老师帕·马·奥利欣的情况时,他说:“这个人多愁闷啊!”
我哈哈大笑起来。
“呀,你知道帕维尔·马特维耶维奇和你见面以后说了些什么?‘我推荐您到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儿去工作,不过我不知道您是否跟他亲近得起来——我觉得他是个十分悒郁、愁闷的人!’而你现在谈了对他的看法,恰好跟他对您的看法一模一样!实际上,你们俩一点也不悒郁、愁闷,只是给人这么一种感觉而已。”
“那么,你是怎样回答奥利欣的呢?”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好奇地问。
“我说,我干吗要跟陀思妥耶夫斯基亲近?我要尽可能使他的工作完成得好一点,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我至今一直尊敬他,甚至对他有点畏惧!”
“你瞧,尽管奥利欣这样说,我跟你却十分亲近,而且终身都亲近,对吗,我亲爱的安尼娅?”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亲昵地对我望望,问道。
如果说,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来到我家的时候心绪很好,那么,我是兴高采烈,顽皮淘气,唠唠叨叨,我发出银铃般的声音,只要碰到一丁点小事,我就放声大笑起来,这时候,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就把两手一拍,带着滑稽的惊恐表情,叹道:“呀,你说说,我对你这样的孩子该怎么办呢?那个到我家来速记的严肃的、几乎冷酷无情的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到哪儿去啦?肯定有人把她给换掉了!”
我立刻装出一副傲慢的神态,开始用教训的口气跟他说话。临了,两个人都哈哈大笑。
不过,我也有不高兴的时候。当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扮演“装得年轻的老头儿”的角色时,我就感到很不痛快。他能接连几小时用他的主人公,《叔叔的梦》中的老公爵的语言和思想说话。他说出了别出心裁、出人意料的想法,讲得兴致勃勃而富有才华,但是当他的这些话用一个装得年轻、完全不合时宜的小老头儿的口气说出来的时候,我总是感到不舒服,而使谈话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
在这幸福的三个月里,我们还有什么事没谈到啊!我详细地询问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有关他的童年和青年时代,有关工程学校,有关他的政治活动、流放西伯利亚以及流放回来以后的情况……
“我想知道你的全部情况,”我说,“清楚地看到你的过去,了解你的整个心灵!”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欣然回忆自己幸福、安逸的童年,怀着热烈的感情谈到了他的母亲。[24]他特别喜欢哥哥米沙和姐姐瓦莲卡。他的弟弟和妹妹并没有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向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询问他的恋爱史,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据他回忆,他年轻时没有对任何女人产生过认真热烈的爱情。我认为其原因在于,他很早就开始脑力劳动。他专心致志于创作,因而个人生活就退到了次要地位。后来他一心只想到政治事件,为此他受到了残酷的惩罚。[25]
我试图向他打听他亡妻的情况,但是他不乐意提到她。奇怪的是,在我们以后的夫妇生活中,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从来也不提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除了有一次,在日内瓦,他曾提到过,这待我以后再叙。[26]
相比之下,提到他过去的未婚妻科尔文克鲁科夫斯卡娅,他要乐意得多。我问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他为什么解约,他回答说:“安娜·瓦西利耶芙娜是我一生中所碰到的最好的女性之一。她非凡聪明,见识很广,有文学修养,还有一颗极好的、善良的心。这是一位道德高尚的姑娘;但是她和我的信念截然相反,而她又不愿让步,她太耿直了。因此,我们如果结合,未必能幸福。我向她提出取消前约,衷心希望她遇到一个与她思想相同的人,与他在一起才能幸福!”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在他的余生中始终跟安娜·瓦西利耶芙娜保持最良好的关系,把她当作自己忠实的朋友。我们结婚六年以后,我认识了安娜·瓦西利耶芙娜,我们成了朋友,彼此真诚地喜爱。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说她才智出众、心地善良、品格高尚,这是完全正确的;但是他相信他们俩如果结合,未必会幸福,这也同样正确。每一对夫妇,如果要和睦地相处,让步是必要的,特别是跟像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那样由于疾病而往往变得病态、易怒的人结为夫妇,更其需要如此,而安娜·瓦西利耶芙娜却不肯让步。而且,她当时过分关心政党之间的斗争,这使她无法多照顾家庭。随着年岁的增长,她有了改变,我记得她后来成了一位贤妻和良母。
安·瓦·科尔文克鲁科夫斯卡娅(有名的索菲娅·瓦西利耶芙娜·科瓦列夫斯卡娅索菲娅·瓦西利耶芙娜·科瓦列夫斯卡娅(本姓科尔文克鲁科夫斯卡娅;1850—1891),数学家,哲学博士,文学硕士。的姐姐)命途多舛。和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解除婚约以后,她出国了,在那里遇到法国人雅克拉尔先生。她爱上了他,和他结了婚。在巴黎公社时期,他,作为一个狂热的社员,被判死刑,监禁在靠近德国边境的一个要塞里。安娜·瓦西利耶芙娜的父亲用两万法郎收买了一个关键人物,使雅克拉尔有可能逃往德国。[27]随后,雅克拉尔科尔文(根据国外的习俗,他把妻子的姓和自己的姓结合在一起)带着全家迁至彼得堡,在当地的女子中学里觅得一个法语教师的职务。雅克拉尔和妻子相处得很和睦,但他怀念祖国,这使安娜·瓦西利耶芙娜十分担忧。不久,他们的经济情况趋于恶化:他动用了安娜·瓦西利耶芙娜结婚时娘家陪送的一大笔钱,结果事情很不顺利;过了几年,他们只保存下一所坐落在瓦西列夫岛上的房子,而且,为了借得巨额的款子,他们已经把房子抵押给了别人。破产对安娜·瓦西利耶芙娜的打击是那么大,以致本来就羸弱的她得了重病。这时候她的丈夫获准回国,就把她带往巴黎。为了奔走讼事,他们不得不常常回到彼得堡。在她病故之前,我通过康·彼·波别多诺斯采夫康斯坦京·彼得罗维奇·波别多诺斯采夫(1827—1907),国务活动家,法律学家,1872年起为枢密院大臣,1880至1905年任正教院总监。,给她办了一件事:当局认为她的丈夫在政治上不可靠,限他在两天内离开首都,我为他奔走,使当局把两天的期限延长到几个星期,以便他处理好事务,护送有病的妻子和幼小的儿子到国外去。[28]安娜·瓦西利耶芙娜于1887年在巴黎去世。
十四
在我们晚间进行的一次谈话中,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问我:“你说说,安尼娅,你可记得,你是哪一天开始意识到你爱我的?”
“要知道,我亲爱的,”我回答,“我从小就熟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我从十五岁起就爱上了你,或者,说得更确切些,爱上了你的一个主人公。”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笑了起来,把我的话当作戏言。
“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讲的!”我接着说,“我的父亲很喜欢读书,当他谈到现代文学的时候,总是说:‘唉,现在都是些什么样的作家啊?在我那个时代有普希金、果戈理、茹科夫斯基!年轻的作家中有小说家、《穷人》的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是个真正的天才。遗憾的是他卷入了政治事件,流放到了西伯利亚,如今杳无音信了!’
“可是,当我父亲得知陀思妥耶夫斯基两兄弟要出版新的杂志《当代》时,他是多么高兴,他喜滋滋地告诉我们:‘陀思妥耶夫斯基回来啦,谢天谢地,这个人没有完蛋!’
“我记得1861年夏天,我们是在彼得高府彼得高府是彼得宫的旧称,在今彼得堡(旧称彼得格勒、列宁格勒)以西,属彼得堡。——译者注度过的。妈妈每次进城去买东西,我和姐姐就一再央求她顺便到切尔克索图书馆去取新的一期《当代》杂志。我们家的规矩还是家长制的那一套,因此妈妈拿来的杂志先得交到父亲手里。他,这个可怜的人,那时候身体就很弱,午饭后坐在圈椅里读报或看书,往往打起瞌睡来。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跟前,悄悄地拿起书,跑到花园里,坐在灌木丛下,以便不受干扰,充分地欣赏你的小说。但是,我的如意算盘落空了!我的姐姐玛莎走来,凭她做姐姐的身份,夺走了我手中的新书,尽管我苦苦地哀求她,让我读完《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中的一章。”
“要知道,我是个十足的幻想家,”我继续说,“我把小说中的人物都当作活人。我憎恨华尔戈夫斯基公爵,蔑视阿略沙,因为他意志薄弱;我深切地同情伊赫曼涅夫,由衷地可怜不幸的尼丽,但我……不喜欢娜泰莎……你瞧,连你的主人公的姓我都记住啦!”
“我已经记不得这些姓,连小说的内容也记不清了,”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说。
“当真忘了?!”我惊奇地说,“这太遗憾了!我可是爱上了伊万·彼得洛维奇,故事就是由他叙述的。我简直不明白,娜泰莎怎么会不爱这么一个好人,而看上了微不足道的阿略沙。‘她活该遭到不幸,’我边读边想,‘因为她拒绝了伊万·彼得洛维奇的爱情。’真奇怪,我不知为什么把我所十分同情的伊万·彼得洛维奇和小说的作者看成同一个人。我觉得,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在叙述自己失败、悲痛的恋爱史……如果你忘记了,那就务必把这部优秀的小说再读一遍。”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对我的叙述很感兴趣,答应有空时把《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重读一遍。
“顺便提一下,”我接着说,“你可记得,有一次,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问我,我是否恋爱过?我回答:‘从来没有同活人恋爱过,但从十五岁起就爱上了一部长篇小说的主人公。’你问:‘哪部长篇小说?’我赶忙岔开:我不好意思说出你小说中主人公的姓名,生怕你会以为这是一个想获得文学工作的姑娘在向你讨好,而我却希望完全保持自己的独立性。
“我又为《死屋手记》掉过多少眼泪啊!我的心对经受苦役生活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充满了同情和怜悯。我怀着这样的感情来到你这儿工作。我是多么想帮助你,帮助一个以他的小说使我倾倒的人,即使能减轻一点他生活中的负担也好。我感谢上帝,因为奥利欣选中了我和你一起工作,而不是别人。”
我发觉,我所说的有关《死屋手记》的话勾起了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愁绪,就急忙转换话题,开玩笑地说:“你知道,命运本身早就指定我将成为你的妻子:从十六岁起,人家就给我起了个涅朵奇卡·涅兹万诺娃涅朵奇卡·涅兹万诺娃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名小说中的女主人公。——译者注的绰号。我叫安娜,也就是涅朵奇卡涅朵奇卡是安娜的爱称。——译者注,由于我常常未经邀请就上亲戚家去,他们为了把我和另外某个涅朵奇卡区别开来,就给我起了个‘涅朵奇卡·涅兹万诺娃’“涅兹万诺娃”是俄语“Неэванова”的音译,与俄语中“Неэваная”(意为“未经邀请的”)发音相近。——译者注的绰号,以此暗示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的偏爱。你也叫我涅朵奇卡吧,”我请求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
“不!”他回答,“我的涅朵奇卡一生中经受了许多痛苦,可我希望你幸福。还是叫你安尼娅好,我多么喜爱这个名字!”
翌日傍晚,我也向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提出我早就关注、但是不好意思启口的问题:他是什么时候感觉到,他爱上了我,是什么时候打定主意向我求婚的?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开始回忆,令我伤心的是,他坦率地告诉我,在我们认识的第一个星期,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脸。
“怎么没注意到?这是什么意思?”我感到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