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一天,上礼拜起风的那天,你去海边了,是吗?俺跟着你去的,你前脚出村,俺后脚就也出村了。俺跟你一直跟到海边上,俺见你沿着沙滩走呀走,低着个头,鞋湿了也不管。你有些啥愁事儿呀?俺真想喊你一声呢,可没敢喊,怕惊动了你。俺坐在堤岸上远远瞧着你,真怕过会儿涨了潮你来不及跑回来。”
“你?跟着我,一直瞧着我?”我不禁惊异起来。
“是呀?咋啦?说实话,我还真怕你有啥想不通了,一头扎进大海里去呢!”
这是一种多么让人感动的暗中的关怀!难怪我那天好像看见远处有个红色的东西在飘动。
“你那天戴着红头巾的?”我忽然想起,便问她。
“是呀?你看见俺啦?”她问我。
“没想到是你。”我这是真话。
她嘻嘻地笑着,笑得多甜,多大方,多憨厚。这笑容几乎融化了我心中对她的隔阂。然而我知道,这隔阂是无法融化的。这正是我这种人,被逐出知识分子队伍而又不甘心当一辈子农民的人,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人,命中注定的悲哀。
沙河边上
桃花姑娘的笑声和她一朵桃花似的脸庞,激起我想要更多了解她的欲望。我说:“那说说你吧,比如说,你多大啦?”我再把脚步放慢些。
“我多大啦?你猜我多大?我是你的一半加七岁。”
她连我的岁数也打听过了,而且还这样计算过。这个姑娘啊。这么说她是二十一岁多了。接着她便一五一十地向我说起了她自己。好像她心里有一股早就想要向我倾流的泉水。她说她爸爸死后,妈妈改嫁到外县,把她给了这里的姨妈,姨妈自己没孩子,她就成这里人了,就下地劳动。她想再念书的,可是姨父说,女娃家,有这点文化够用了,没让她继续读书。她说,她喜欢书,喜欢像她爸爸一样的读书人。说到她“喜欢读书人”这句话,她的脸又像朵桃花一样,这回是羞涩地红了起来。她低垂着头,用继续的叙说来掩盖羞涩:“俺还帮你洗过衣裳呢,你就连俺的啥事儿也不知道!”
她为我洗过衣裳?她这句假作嗔怪的话我倒认真了。我脚步停了停,瞪着眼睛盯住她,等她解释,原来是一个月前,几个姑娘来我们住处,说是队里叫她们来“慰问”我们,把我们住的两间房子炕上炕下打扫得清清爽爽,还把我们泡在脸盆里的衣服都给洗了,其中有我的一盆。桃花姑娘故意挑我的那盆衣服洗。那天我晚回去,进屋时只听见她们几个在对面房间里嬉笑,吃老李从北京带来的花生糖,我没有过去。临睡前还听大李小张在炕上谈论什么村里的“三朵花”。今天才知道我的衣服是她洗的,我心里为此高兴,而这高兴中又包含着遗憾。
我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沙河边,过了这条小沙河再有半里路就进村了。出了成片的果林,来到河岸,视野豁然开朗,头顶的天也高了。已是夜晚,半个月亮斜挂在中天,月边一颗亮极了的大星星,空气清新得醉人,更加让我醉的是桃花姑娘身上带泥土味的气息,她的话音,她在朦胧的天光下依然像镜子样对我照着的两只明亮的黑黑的眼睛……我原先浑身上下的劳累,早已不知不觉间了无踪影了。当她在岸边一个大石头上一坐,说“歇歇再走吧!”的时候,我已把晚饭,把大李小张他们都忘记了,好像胸中多日凝结的怕这怕那,顾东顾西的难受心情一下子被这清凉的晚风涤荡干净了,我和她坐在同一块石头上,只是没有贴近她,离她半尺,是一个能够感觉到她身上的热气和她肌肤上的泥土味而又不接触她身体的距离。
我仰望天空,长吸一口气,多少日子没有这样自由自在地呼吸了,我多么舒畅!……
这是在北京北海公园湖边的一条长椅上,这是结婚前,我和妻正热恋着,今天是周末,每到周末,我们都来这条长椅上坐的,一坐就是一个夜晚,她身上的热气和香气,她头发摩擦着背脊的咝咝声,她的重重的呼吸声……我把身子向妻移近,她也向我移过来,我感觉到她的肩头静静触到我的肩头……
我斜眼偷偷地瞧,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微微含笑,她直挺挺的鼻梁,她侧面的轮廓……我们正坐在景山左边第二个亭子的石阶上,这是我们固定的约会地……我伸手去抚摸她的肩头,她的身体立即倾过来迎我的手……
“老王!”桃花低低的一声唤,我连忙把手缩回来。
桃花姑娘不知道我的心事,她只顾滔滔不绝地向我叙说这地方的事。
她说这地方在中国历史上是有名气的,她问我记得毛主席的诗词吗:“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她说背后这山就是碣石山,当年曹操就是站在这座山上看大海的。山上现在还有一块大石头,上面刻着“观海石”三个几丈大的字。说哪天她陪我去看。“这山的名气大着呢,不光是因为曹操,唐朝一个大文豪叫韩愈的,也是这座山里的人,他的书,叫‘韩昌黎文集’的,就是在这写的,我爸爸有的,我还存着呢。”她又说,中国共产党创始人李大钊,也来这儿住过,反动派要捉他的时候,他就躲在这座山里头。
桃花姑娘说这些话时怀着多少对家乡和她爸爸的骄傲之情!见我听得认真,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她又说起这里的水果,南边凤凰山的龙眼葡萄、北边马庄的香白梨,这村的金冠苹果,都是全国第一的,从前是“贡品”,现在是给毛主席吃的。这些年又引进了杏,桃,李;果树底下还套种着草莓呢。这里现在是全国十大水果产地之一。她说:“以前,俺们村的工分值全国数是第三名,一天一块八毛多呢。”说起生活条件和环境,她说:“你别看俺们现在每天吃的是红薯干,五八年以前,俺们连高粱米和棒子都不吃,只吃大米白面,鱼虾是吃不完的,还有山货,板栗,红枣,大柿子,你看俺们这儿,哪家人住的不是石头房?冬暖夏凉。”她又说,这儿依山靠海,风景是最美的;连这儿的猪也是有名气的,是“乌云盖雪”种,黑背白肚皮,八十天养一百六十斤,肉嫩得豆腐似的;这儿的绵羊是北京大饭馆包下的,有多少要多少,肉香,还不膻气……我一边听她如数家珍地讲说着这些,一边仰望着星空。我觉得,她还应该说,这儿的星空,这潺潺的流沙河,这果林……这儿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多么美哟……
可是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
见我只听不说,她便趁机问我,也是想引我说话:“你真的不走了吗?”
“……”我无法回答。
“留这儿有啥不好的?过些时把你的娘和两个娃娃接来,你不又是一家人?”
我仍是低头不语,让桃花姑娘不知再说什么好。我发觉,她脸上有一丝羞怯的微笑,许是察觉到刚才的话说得不很合适。我换一个话题来帮她解脱,也是想知道她的看法:“我说,桃花,你知道什么叫‘右派分子’吗?”
“当然知道,不是说你们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吗?俺才不信呢!就像你,你会反对俺们!俺就是人民的一分子呀,你会反对俺吗?”她嬉笑着说。我却想要更加严肃地谈,我说:“右派分子是五类分子的一类,跟地主、富农、坏人和反革命是一号人。”
“你越说越离谱啦,反正就拿你说,俺就不相信!俺看你看了几个月啦!”
原来她这几个月一直在注意观察我。她接着说下去:“好人坏人不看那个!”
“那看什么?”我问。
“看劳动,看心肠,看做人!”想想她又说:“还看学问!”
“这是谁教你的?”
“俺爸,他活着时候老是这么说,俺姨夫,俺舅都这么说,俺们这儿的人都这么说。”
我叹一口气告诉她:“看学问看不出好人坏人,很可能学问越大人越坏呢!”
她马上十分肯定地说:“反正你不是坏人!”
姑娘啊,我拿你怎么办呢?我想我应该马上回村去,马上离开她。但是她不想走,反而把身子移得更靠近我,继续兴奋地说话。我感觉到她身上芳香的泥土气息在冲击我心中的一条防线。
“你下回再帮俺家拉石头,好吗?下回俺也去,跟你一块儿背。俺姨父要给俺盖两间屋呢。我叫他盖三间,再盖一间书房。”
我不觉重复一句:“书房?”我感觉到她这里的意思,姑娘啊!……我必须让她清醒。我认真地说: “桃花,你以后别来帮我了。我不是好人。”
“你咋这么说?”我没回答,她立即再说:“不就是个右派吗?”
“你不明白啊!”我叹息一声说。
“有啥明白不明白的!反正俺村的人这几个月看下来,个个说你好。他们一听说你不会回北京了,都高兴得很。俺姨她特别地高兴……”
这话又说得直了,她自己也察觉到,马上住了口。一时间,两人都沉默着,不约而同地抬头仰望天上的星星。她在想什么,我不知道,而我在想,我的面前好像有两扇门。一扇,我妻的门,已经对我紧紧地关上,我多么想它再对我敞开啊!一扇,如果我的感觉没有错,是这个单纯而又陌生的桃花姑娘的门,是的,她正在为我敞开一扇门,但是我又能走进这样一扇门里去吗?……
我转头看她一眼。她没察觉我的目光,还在呆呆地看着天上的星星。
三朵美丽的花
河对岸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孩子的叫喊声:“桃花——!”那清脆而欢快的声音像一支利箭,冲破天空中的薄雾和大气中的清冷,正朝河的这一边急速射来,夜的宁静中,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这支利箭所溅起的音波和声浪,正随着它的疾驰,向两旁不住地散开、散开。
两个人影出现在对面的河堤上,桃花先是一惊,马上便笑着立起来,回答一声:“梅花——!俺在这儿!”这快乐的回答声也像一支利箭,立刻射回河的对岸。等声音飞抵对岸了,桃花才回头对我说: “是梅花跟杏花来啦,这两个鬼东西!”桃花说。我马上想起大李他们说的村里的三朵花。
那两个姑娘立刻嘻嘻哈哈地向河这边奔来,桃花和我向河边走去迎她们,桃花一边对我说:“俺们仨顶要好啦。我的事儿她俩全知道。”
“你来这儿帮我她们也知道?”我急忙问她。
“知道,这有啥啦?”
说着说着,两个姑娘已经奔到了我们身边。梅花是那大些的一个,大约也有二十一二岁,苗条的身材,浑身是动作,活泼得很,她一过河,便扑向桃花,把桃花压倒在沙滩上,两人抱作一团,嬉笑声中,我听见梅花俯在桃花的耳边叽咕着说了一句什么话,桃花立即用拳头捶打梅花的脊背,嘴里不住地骂:“你个坏东西,坏东西,我打死你,撕破你的嘴!”
梅花跳起身来,躲在杏花姑娘的身后。杏花比她俩要矮一头,大约只有十五六岁,她摇晃着脑后的两只小辫儿,只会咧开嘴笑。她们一定在说我,一定的。我尴尬了,月光下她们看不清我的脸。
“走吧,回去吧,还舍不得走呀?”梅花对桃花说。桃花又砸她一拳头。
我们向河上走去。沙河只有中央窄窄的浅浅的一条水,水上铺一串鹅卵石,踩着就可以过河。梅花姑娘跑在前面,我们三个人紧跟着她。石块滑得很,杏花小姑娘说,“老王,你当心滑倒,”说着便拉住我的手,梅花回过身,一把把杏花的手扯开,说:“谁要你拉啦!多管闲事!”她拽着杏花便笑嘻嘻朝前奔,桃花不睬她们,大方地把我的手拉住,她在前,我在后,向河对岸走。幸亏有她拉着,要不我好几次都差点儿跌进水里。她的手把我的手越捏越紧,我想挣脱也不能。我感觉到她手上一个个的茧疤,这手是有力的,能保住我不跌落到河水里,我相信。但是……
我们四个人还没走过沙河的一半,对面岸上又出现两个人,我看出,是大李和小张。他们来找我了,我又窘起来,想让桃花松开手,但是她仍不松开。
我们刚一走到大李和小张跟前,不等他们说话,机灵的梅花便抢先对他们说:“俺们仨吃过晚饭过河去溜达,想不到给你们拾回一个人来,该谢谢俺们呀!”
在大李对梅花说谢谢时,桃花背过手把我的衣襟悄悄拽一拽,不许我吭声。
进村的路上,我向大李汇报说,我在天黑前把那棵树的钻眼儿捉尽了,然后休息了一会儿。他随便地说,“明天还有人干的呀,何必搞这么晚。”
小张告诉我,食堂笼屉里放着我的一个窝窝头,叫我去取,“不过汤没了,开水这会儿也没了。”他说。
桃花马上说:“俺家有,俺给老王送一瓶来。”
说着她又悄悄拽一拽我的衣服,让我别说话。我没出声,大家也没注意到什么。
进村后,他们五个人有说有笑地走了,我独自到食堂去。我拿着我的窝窝头刚出食堂门,桃花已经提一只热水瓶走来,她递给我的不光是热水瓶,还有两只馒头。不容我推却,塞在我手里,转身便跑开了。馒头是凉的,但是上面带着她手上的热气。
我边走边把两个馒头吞进肚里,回到宿舍去。心头的滋味不知是苦是甜。
桃花姑娘啊!……
这以后不久,我被调回北京。离开碣石村那天,我故意不去和桃花姑娘告别。清晨,我悄悄从她家的石头房子后面经过,给她的大黄狗坟上添一把土,对她默默说一声“再见!”我就这样离开了她。
从此再没有机会去碣石村,我也没有再和桃花姑娘联络过。
桃花姑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