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梧桐树上有一片早已泛黄的残叶,正悬挂在我的眼前。我留意它好些天了。我越看它越感到亲切。我觉得它就是我。
是的,它就是我。
我时常凭窗张望。我记得,在这片残叶的一旁,由于造物主的安排,本来还长着一片绿叶。一片稍小些的,鲜嫩的,更富有生命活力的绿叶。它们同时生长在这棵大树上,它们是接近的,而同时,它们又相隔得非常遥远。
这两片树叶好像从来没有贴近过,或者贴近过一次?最多一次。它们在微风吹拂下偶尔的碰触也只有过三四次。仅仅三四次,决不更多。这棵树上有数不清的叶片,它们中的许许多多整日里都在互相拥抱、窃窃私语,或是厮打吵闹,发出沙沙的声响。可是这两片叶子却从来没有过亲近的接触,没有任何它们共同发出的声音让我听见。真的,从来没有。然而它们却又是那样地接近。
一天,厄运非常突然地袭来,那片绿叶被从树上打掉。它在它绝对不应该陨落的时候,陨落了。我眼前只余下一片黄色的残叶如果说,这片至今尚未坠落的残叶是我的话,那么,那一片早已化作尘泥的鲜嫩的绿叶,就一定是她。
是的,它就是她。
如今,在这棵人生之树上,一片黄色的残叶正思念着那一片早已陨落的绿叶。
1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刚从一个失业的“摘帽右派”回到工作岗位上,在一所大学的中文系教书。
我在学校书亭里买到一本新出版的长篇小说。作者叫梅丽,大约是个女的。她写的是1957年一个“右派”的故事,这位右派主人公也曾是大学文学教师。她的小说文笔清丽,人物生动,哀怨而又感人,相当真实而且公正地记录了我们国家一个不正常的历史时代。这位主人公的命运在我们国家里有很大的典型意义。我喜欢这本书。不过,我对书中许多动人描述感同身受的同时,觉得不够满足。我认为,作者很可能是在写一个听别人叙说的故事,她自己或者她的亲人并不是那位主人公的原型,她没有密切接触过这类人物,也没有亲身体验过她所描写的生活。而我正是一个这样的人,我亲身体验过她所描写的许多事情。比如,她在书中描写一位男士在长城脚下牧羊,我觉得她写得就不够真切。因为我曾在长城脚下放过羊,而她却一定不曾到过那里。出于对作品的爱护,我按照梅丽女士在后记中所说的地址,给她写了一封“读者来信”,把我的看法坦率地告诉了她,并且提出了应该怎样写的意见。
我很快便收到她的回信,态度亲切而谦虚。她完全接受我的意见,并且在信中诚恳地提出,请我去她的住所做客,她希望能够和我更多地交谈。她把她的住址工整地写在信的后边。我能从这封简短的回信中感觉到她对我的信任和尊重。
接到这封信的次日,在学校食堂吃午饭,同桌的几位老师一边用餐一边在谈论。他们谈论的正是梅丽的小说。我没有发言,只在一旁倾听他们的议论。走出食堂的路上,我顺口对他们当中的一位说:“你们好像对这本书很感兴趣?”
“这个作者就是我们系毕业的。我们对她很了解。”
“是吗?”我很惊讶。
趁午休时间,我和这位老师在校园的一个角落里坐下聊天。我这才知道,梅丽原是这个系的学生,毕业后她进入市革委会的写作班子,成为红极一时的人物。另一个和她同样红极一时的造反派男头目追求她,他们结了婚。婚礼是在市委礼堂举行的。婚后,夫妻双双赴某省支援当地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成为该省革委会的核心人物。
听他说到这里,我吓了一跳。我摸手绢时,触到衣袋中梅丽的来信,马上觉得烫手。太可怕了。我是这样的一个“右派”,而她是这样的一个“左派”……她给我写了这样一封亲切友好的,既信任又尊重的信,可能吗?……她的这封信是真诚的吗?或者写信的人并不是她?……
这位同事继续说下去:“不过,她也并非万事如意……”
接着他告诉了我梅丽后来的遭遇:她的丈夫荣任当地省革委会宣传部长后,因感情问题,两人离婚了。她调回这里,在另一所大学的中文系当了教师。
“但是从作品看,她不是一个不通人性、不懂人情和不讲道理的人。也完全不像是一个死心塌紧跟四人帮的‘造反派’。”我说。
“是呀。她的这本小说跟她这个人简直不一样。这很难让人相信!”我的同事这样说。
“人是会变的嘛。你也应该容许人家革命嘛。你又不是《阿Q正传》里那个假洋鬼子!”我开玩笑地说。
“她?会变?我不相信!……”
我的手伸进衣袋里,捏着那封烫手的信,不知拿它怎么办才好。
2
我把她的小说再读一遍,还是认为她写得好。很美,有诗意,有才气,有感情。她对那个右派主人公充满着同情。这难道会是一个紧跟“四人帮”的人写下的?如果她的思想和人品是那样,而她的作品是这样,这真是不可思议。难道一个人会虚伪到这种程度?
我决定不去拜访她,也不给她回信。我怕。
半个月以后,出乎我的意料,我收到梅丽的第二封来信:半月前您的来信给我平添一份喜悦。我的回信您收到吗?大约是没有收到。因为它有如石沉大海,没有一点儿反应。我很想跟您谈谈。不知怎的,我的确很想。我家没有外人,我和我的姨母同住。她是我的长辈,也是非常要好的知己,我们无话不谈。她让我告诉您,她欢迎您来做客。
我不知怎样才好。她的信非常坦率和诚恳。这会是一个“四人帮”麾下的“革命左派”写给一个前“右派分子”,现在的“摘帽右派”的信吗?……
我在反复地思虑。在反复思虑中,我发现自己犯了一个简单的错误:她怎么知道我是一个“右派”呢?我在写给她的那封信里并没有申明这一点。我和她之间,除了眼前的这点联系,其他了无瓜葛。在她心目中我应该只是一个热心的读者,如此而已。
发现这一点,我心头的顾虑好像消除了。我觉得应该给她回一封信,甚至还应该接受人家诚挚的邀请,前去拜访。这才合乎情理。而且我心底里也很愿意这样做。虽然有人告诉我她是那样一个可怕的人,但是,她的书,她的来信和我在自己想象中为她所描绘的好的形象都在吸引着我。不知为什么,我无法接受那位同事对她的描述。一个能够写出这样一本书的人,决不会像同事所说的那样。
我已经坐在桌边,已经拿起了笔。但是我又放下了。我不能。不能给她再写什么信,更不能去登门拜访。不能。
为什么?这仍然很简单:接触以后,有了联系,我又如何能让她不知道我是一个“摘帽右派”呢?狐狸总是要露出尾巴的。再说,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我完全不知道。
还是不回信吧,也不要去拜访。让这个生活中小小的偶然事件自生自灭吧。我不过一时兴起,过于热心一些,写了那封信给她;她也不过是出于礼貌,或者最多是出于对我这样一个过于热心的人的好奇,请我登门做客。何必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把她的第二封来信和那第一封信一同随手丢在抽屉里。
3
一晃就是半年。梅丽的小说流传很广,成为当时的畅销书。报刊上出现许多评论。由于抽屉里还藏着她的两封信(我把它们丢开,但是并未忘记),我对她的书和她这个人自然比别人更多留意。系里的同事们往往会在一起谈论她,有人说她真的变了,对自己以前的“左”有了认识和自我批判,他们为她的变化和做出的成绩而高兴;有人则仍然对她深抱怀疑,他们不肯相信她的变化,认为她是利用自己写作的才能“投机取巧”、“见风转舵”。每当他们这样议论的时候,我都在一旁认真地倾听。我发现自己心里对她藏有一种莫名的关怀。我几次提醒自己,不要再去想到她这个人,但是我仍然在经常想到她。
一次开全系大会,一位女教师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会场里人声嘈杂,都在低声交谈,并不理会那位站在台上讲话的领导。我和我的邻座也交谈起来。她告诉我,她是本校毕业留校工作的,她们那一班同学在校时曾经读过我写的文章,她早就知道我。
“我们班留校的有好几个呢。还有几个在其他高校的中文系工作,比如梅丽。”
“梅丽?”我不觉产生一种特殊的反应。她似乎从我的这一声回应中察觉到这种特殊性,斜眼看了看我。好在她其实并没有察觉什么。她继续低声跟我聊:“就是那个写小说的梅丽。她现在成名人了。我跟梅丽,还有我们同宿舍的另外两个人,都喜欢你那篇关于托尔斯泰世界观和创作方法的文章。我们还把你写的其他文章都找来读,还有你翻译的东西。梅丽特别喜欢你翻的诗,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的。”
我没有说话。她继续聊下去:
“你后来情况的变化我们都知道,你当上右派,离婚,‘发配’到农村去……我们还在宿舍里议论过。”
我没有接她的话题,但是被她这番无意的谈话搅得心里有些乱。回家去,我把梅丽的那两封信找出来,仔细再读几遍,又再次细读了她那本小说。我又动了给她写信的念头。最后还是又决定不写。
这天晚上,我暗想着,我也要写一本小说。
4
两年过去。梅丽已经发表几部小说和许多文章。她已是一位著名作家。她时常在一些场合坦率地发表她对许多问题的看法,往往言辞尖锐,也往往超出文学领域。我特别留意到,她无论是讲话或是写文章,都能无私地解剖自我和展示她美好的天性。在作品中,她善于把笔触探入到人物的灵魂深处,发掘他们人性的优点或弱点。读她的作品,你会时时感觉到她有一颗善良之心。
我发现自己时刻在留意着梅丽和她的作品。有一天,我在一个学生手中见到一份手抄稿,他们说是梅丽写的,他们喜欢,就大家传抄。我在这篇作品里,读到这样一段文字:我彷徨过,我走过漫长的歧路,我甚至用母亲给予我的原本是干净的手殴打过无辜的人。我为自己招来应得的指责、唾骂和痛苦的孤独。但是现在我要和自己也和人们的冷眼抗争!我要摆脱自己过去的幼稚、愚昧、错误和盲从;不管别人怎样用手指戳我的脊背,我要寻找一条新的人生路!……我幻想有一天,一个和我心灵相通的人,也许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会从天边走来,来到我的身旁,和我携手进行人生的奋斗,一同把我们的热血喷洒在中华大地上。我们将一同栽种一棵棵希望之树,让它们开花结果……
这是这篇作品中一个人物的一段自白。它应该也是梅丽本人坦诚的自白,读来很是感人。
我又把梅丽的两封信找出来,重读,再重读。我再把她这几年出版和发表的所有作品和文章仔细地读过。我欣赏她的才华,钦佩她的正直和坦诚,尤其羡慕她自我批判的勇气和昂首阔步向前进的毅力。她是一个灵魂美丽的人,一个非常有性格的人。我现在明确地知道,今天的梅丽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梅丽。我感到欣慰。其实,在她三年前写信邀我交谈的时候,她也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时候的她了。不过那时不仅我,几乎所有的人,都还不能相信她的变化。
我现在不怕她了。我又有了一种冲动,想要写一篇文章,谈一谈她的几本新作,寄给她,或者拿去发表。
可是我再次压抑住自己的冲动,没有这样做。让过去了的事情永远过去吧。我告诉自己:五十多岁的人了,切不可由于偶尔的轻率让他人觉得是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