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梨树小钻心虫,又叫“钻眼儿”,可真难捉。而如果不及早摘除它,虫子会吃空一只果子再吃第二只、第三只,直到把一簇果子全吃完,再去吃下一簇,这样整个一树果子都坏了。每年四月下旬到五月初间,捉钻眼儿是梨园的主要工作。别看这活儿好像不费力,而且简单,其实累人得很,你必须一只手成天握住剪竿的根部,把它悬空远远伸出去,眼睛还得瞄准有虫的小果子,如果差一点儿,就要么剪不住,要么失手把好果子剪掉。对一个像我这样高度近视眼而且臂力很小的人,这真是极大的考验,因此我的工效很差。由于自己特殊的身份,心里很着急,而越急就越是出错,我还很害怕,怕人家说我故意磨洋工。
别人已经收工两个多钟头,早已过了吃晚饭的时间,我必须赶快回村去。我在地上坐一会儿,便站起来,咬紧牙关,把梯凳扛在肩上。这架梯凳有一丈来高,足有百十来斤重,我扛着它打着趔趄踉踉跄跄朝前走。手里还得要捏住那根长长的剪竿,刚走几步,已经吃不消了。晚风吹来,汗湿的内衣凉得脊背发紧,脚下的泥地软软地踩不稳步,肩头被压得又酸又痛。
我把梯凳大的一头朝前,原想可以省力,但却事与愿违,身后那重重的四条粗腿老是往前压,使我找不好重心,我感到似乎有一股力把我往前一个劲儿地拖,想走慢点儿也不行。我就这样歪歪扭扭向前冲。万一一脚踩空怎么办?我越想越怕,越怕便越走不稳,而暮色正降落下来,只怕天黑也到不了村里……
正当这时,我忽然觉得,有个什么力量让我肩上的重物不再向前倾。我的脚马上踩实了,慌乱的心一下子稳定下来。
我回头一望。啊,是她!桃花姑娘笑眯眯地站在我身后,一只手为我扶住梯凳。
“老王,你去哪儿?”姑娘问我,她还是笑眯眯地,沙哑的话音好听得很。
她的突然出现和这亲切的一声“老王”让我又惊又喜,我这才发现自己这会儿多么地孤独无助,多么希望有个人出现在身边。就真的出现了,而且是她!……
她的亲切使我无法拘束,我的神经放松了,我把梯凳放在地上,和她对面站着,掏出手绢来擦擦额头,一边仔细地望着她,不,是欣赏她。
她两眼水汪汪地,小小眼睛里的眼珠子又大又黑,好像两面黑镜子,定定对着我,毫不躲闪,我似乎能从她眼睛里面看见我自己,她的笑容越来越亮堂了,真像是有一朵桃花在那张白里透红的脸上绽开着。她的表情让我觉得,我这时的形象不让人讨厌。我不觉再直一直腰,让自己显得更挺拔些,并且也迎以笑脸。
她还是不说话,我也不说,继续欣赏她,她就那样端端正正立在我面前,继续绽开脸上那朵花,大大方方地让我欣赏。不知怎的,我觉得她今天相当地漂亮。
她的鼻子不高不低,直挺挺地,显着庄重;鼻孔一点儿也不朝上翻,只有两条半月形的蚕须似的暗色的线,把中间一个小鼻头正正地托在面孔的中央;鼻翼微微翕动着,悄悄透露出她心头的激动和喜悦;她颧骨略高一点,但是有那宽阔的脸庞衬着,并不显眼,反而表明着一种坚强的性格;她的两条眉毛很浓,但不粗,而且比较长,向上翘起的眼睫毛几乎和眼眉接触着;不厚不薄的嘴唇像涂过口红似的,但是一定没涂过,她或许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口红呢;她的牙齿大而整齐,微微暴出,像白玉米粒一样;我当然会注意到她那根发辫,她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从宽宽的额际和耳根向后聚拢,梳成那条粗大的发辫,是一根标准的中国农村式的辫子,我看不见这根辫子的全部,只看见从她左臂上搭向身前的下半段,辫梢上扎着红头绳,她用两只手把它紧捏着。
她比我矮一头还多,那件对襟红底白花布褂子直统统地套在身上。褂子是新的,非常贴身,没一丝皱纹,好像刚穿上的。干净的西式蓝布裤子是自家缝制的,没有两条笔直的裤缝,也没有卷边,跟那件上衣很配。脚上是一双自家做的黑布圆口布底鞋。
我观察和欣赏的时间太长了。我不好意思起来,而她却毫不在意,竟然在我眼睛移开的时候问一句:“你看够了吗?”
我窘了,简直不知所措,是她大方的笑声让我镇静下来,我便问她:“你怎么在这儿?”
“俺从后山回来。”她回答时低着头,我从她忽然放低的话音里听出点什么,我忽地想到:不对呀,我刚才起步走时并没看见身后有人,我不假思索地便说:“后山?我没见你走过来呀?你是从……”
她窘了,打断我的话,抬起头两眼盯住我,脸上一片绯红地说:“好啦好啦,俺骗你的!俺从村里来的,绕到你背后的,听说你一个人,来帮帮你。”
说出真话以后,她不再顾忌了,便原原本本告诉我,她在食堂门口听大李他们说,我一个人还留在沙河对岸的老梨树林子里,换了件褂子就跑来了。
“她又来帮我?……”我再抬头注视她,这次她不那么大方了,只想躲开我的眼睛。好一会儿,她才又瞧着我说:“你这是去哪儿?”
“回村呀。”
“那这梯凳?”
“扛回村去,交给队里。”
她一阵爽朗的笑,才说:“扛回村去干啥?谁叫你往村里扛的?”
“他们不都扛回去啦?”
“你瞧那边!”我顺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密林深处隐隐有一堆梯凳矗立着。“明天有人接着干,这片林子还没捉完呢。放那边就行啦。”她说。
我还没转过身,她却已经一弯腰把梯凳架在自己肩上,说一声:“跟俺走!”便大步流星地把梯凳向那边扛去了。她稳健地迈着步子,走起来腰也不闪一闪,我拿起剪竿紧紧地跟上,只想说句什么话让她停下,又不知说什么好。忽然卸掉的重负和满心的激动让我有种身轻如燕的感觉。我快步跟上她,眼睛欣赏着她的步态,心里和身上都暖和起来。天上的阴云竟不知不觉间消散了,树上湿湿的叶片和脚下沾水汽的青草绿得可爱,天边蒙蒙的雾霭早已变成了微红的霞光,正在随黄昏化为一抹灰蓝。
我好像什么苦恼也不曾有过。我是在一个飘飘然的神仙境界里。前面几十步远处,桃花姑娘正扛着梯凳疾步而去,步履矫健,身体一扭一扭地,饱含着弹性。一条大而粗的发辫左右晃动着,那扎着红头绳的辫梢像只小鸟儿,飞来飞去。我注目凝望她稳健而又轻盈的身姿,心想,这时她的脸一定红得更好看,而那直挺挺的鼻梁两旁的鼻翼一定翕动得更美了,那张红红的嘴必是张开着,微微地喘气……
我赶上她时,她已经坐在梯凳的最低一级上歇着了,那脸,那鼻孔,那嘴正是我想象中的样子。她一只手在抹额头上的轻汗,我连忙递上我的手绢,她接过在脸上一擦,对手绢看看,说:“这么脏!”说完睨视我一眼,为这句话抱歉地一笑,把手绢递还给我。
她指指旁边另一架梯凳,说:“你也坐下歇歇!”我便坐下了。
“剪竿立那儿!”她指着远处,那儿有许多根剪竿堆立着。我也遵照她的话做了。
夜色渐浓,确是渐渐地浓,并不匆忙。天气由阴转晴,天空完全开朗了,把黄昏也延长着。我们相距两三尺,并排而坐,虽不接触,但我感觉到她身体上的气息和热度,我目不转睛地继续欣赏她的体态、线条和轮廓。
我的妻,已经随他人而去的妻,此刻正坐在这离我咫尺的地方,这气息是我妻身上的幽香,这体态,这鼻子的线条,也是我妻的……
我两眼凝注着桃花姑娘,她并不躲开我的眼睛,她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只是出于对我的尊重,陪我一声不响。
我和桃花姑娘面对着村子默默地坐着,村子那一边的一里多路是大海,那里的天空中还残留着一丝丝淡淡的微红,听不见海浪的呼啸。今天的海面想必是平静的,大大小小的鱼儿正安息在暖和的海水里,像这会儿我的心安息在桃花姑娘的亲切帮助中。一股暖流,她忽然为我带来的暖流,夹带着苦涩,浸润着我的心。
她为什么要这样大胆地接二连三闯进我的世界来?……
周围就我们两个人,在这片黄昏后的林子里,这片悄无声息的,昏昏暗暗的天地里,我头顶绿叶,脚踏青草,远方是大海,我好像听见了海水涌向沙滩又哗哗退去的声音;背后是一脉高山,墨绿的山脊在微蓝的天空描出一线起伏;眼前是一棵棵望不见尽头的果树,树荫为我张起一片让我感到非常安全的屏障。我好像暂时脱出了每天陷身其中的不知尽头的苦海,一时间,我心中多么舒适而安宁。
不行,我必须回村去,我不能这样和桃花姑娘在一起,我不能这样。
我站起身,向她建议往回走。她遗憾地同意了,我们向村子的方向走去。
晚风是轻柔的,透明的天空中已经出现了星星,云雾散尽了,小径两旁的梨树、苹果树迎风沙沙地拍打着树叶,我的心又让这沙沙声给镇静下来。我侧眼偷望桃花姑娘,她脸上有着并不掩饰的喜悦。忽然我脚下一滑,她毫不拘束地伸手握住我的手臂,久久不肯松开。
回想起年三十那个夜晚,她在窝棚里找到我,我们一同走回村里……若是我真的不回北京了,在这里安家落户,做个上门女婿,这样的路程我会天天走,月月走,年年走。那么,我是幸福呢,还是不幸福?……我走神了,赶快自我控制,我便问她:“我的事你是听谁说的?”
她先不说是听谁说的,却继续说起我的事:“你是大学中文系的讲师,你出身也是农民,所以你劳动得顶好,比他们这些人都好。俺说的不错吧?”
我静静听她说下去,很想知道这位桃花姑娘都知道些什么关于我的事,又是怎样知道的。她接着告诉我,她知道(说这一点时她很得意,好像只有她才打听到这个)我是离了婚才下来的,是我妻子非跟我离不可,我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现在由我娘带着。还说我的两个孩子都聪明得很,漂亮得很。一个四岁,一个一岁半。她说她知道,我的学问好,我写过好些文章,在学校讲课也是最好的。她甚至还说,她知道,下放干部都要回原单位的,就是我不会回去了,因为右派分子单位不要了。我再问她:“你听谁说的这个?”
“大队的干部,他们是听你们王秀莲组长说的。”
我不会回大学去了?我将永远在这里当个农民?我的命运已经由别的人代我永远决定了?我的当教授的梦将从此永远破灭了?我又深深地陷入那片我每天沉浸其中的苦海。我低下头去,两旁果树绿叶的沙沙声听不见了,头顶的星空看不见了,远处海水的哗哗声也听不见了……我只顾自己沉思,冷落了桃花姑娘。片刻后,我感到她身体的热气在向我靠拢,我闻到她身上芳香的泥土气息,她的确把身子移得贴近了我,两只黑黑的眼珠正在注视我。我急忙向一旁闪开身子,离她远些。我抬起头,她脸上是一副急于知道我心思的样子。她问我:“俺说的都对不对呀?”
“都对。就是说我劳动最好不对,人家都劳动得很好。”
“是你劳动顶好嘛,你刚来那天,刮树皮时候,俺就注意你了,你比他们那些下放的人做得都细致,树皮刮得干净,刮得透,不要俺们返工。那天涂白粉你也涂得匀称,这两道活对梨树结好果子很重要,马马虎虎做,要影响收成的。你还比别人干得快,歇得少,肯干重活。捉钻眼儿这活你是不在行,这不怪你,你眼睛不行。你呀是念书念多啦!”
她说着说着笑了,手指着我的眼镜,笑得很甜,眼睛鼻子嘴又都挤到一起了。
她的笑声让我尴尬,我心里想着她每天帮我担水的事,正想就这事跟她说点什么,她又在说我的事了: “上个月头上,你帮俺家拉石头的前几天,梨树谢花的时候,你一个人在俺家房后边那片蜜梨园子里画画儿,俺在窗里瞧你大半天,俺姨都说俺瞧你都瞧傻了。”
她说得我不好意思了,那天我们休息,我一个人偷偷来到那片林子里画一幅素描。我空着的时候喜欢画上几笔,这是多年的习惯和爱好。那天是雨后,梨花铺满林中的泥地,一望无际的白中带绿的梨花构成一个特别清冷而幽静的世界,我心头的孤寂正和林中的孤寂融为一体,而我心头的清冷也恰似那林中的清冷,我留恋那幽静,又恨它实在太静。我故意给空荡荡的林子画上一群鸟儿,再画一群羊,还画上了那只大黄狗,那时我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人在我身边分担我的忧愁,我不知道还真有一个人在悄悄地陪伴我。她这是无意间的陪伴吗?是同情的陪伴吗?还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