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不说话,老人以为我也是不肯干这个,被他叫来,心里不高兴。他赔礼道歉似的对我说:“委屈你啦,实在是对你不起。俺老汉跟俺闺女都朝你磕头啦!等会儿到了山里,俺跟你一起背。”
我还是不说话,他老人家也不再说了。我从他的沉默中感到他对我不满。我知道他误会了,以为我不肯干,便找话跟他说。我想起他说是他闺女叫他挑我的,他闺女是谁?我便问他。他说:“桃花呀,你不知道?俺是她姨父,就跟亲爹一个样,她就是俺亲闺女。”
“是桃花?!”
“是的呀,她知道你的,要不她咋叫俺挑你呢?”
给桃花姑娘拉石头!这我义不容辞。我连忙向老人说我愿意干,一定给他干好,老人的脸上有了放心的笑容。
继续前进的路上,老耿头让我长了许多知识。从他的话里我知道,这地方造房子都用石块,一间屋八十车,砌里外两层,两尺多厚,中间灌上碎石和水泥,他说:“一千年也塌不了,住起来冬暖夏凉。这是俺这地方人的福气啊。老天爷给的。”他说,他家的两间房才盖了不到十年,“有得住呢。”可是他这几年一闲着,还是不停地拉石头,“积攒起来,给闺女桃花好好儿盖几间。”他说这话时脸上绽开又甜又美的笑容。
老人家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合不上,他给我大谈起他的女儿桃花来。我倾听的神情让他说得愈来愈有劲。他说他闺女是全村劳动最棒的,能顶上一个男劳力,样样技术都在行,地里园子里,甚至牲口圈里的活她全都拿得上手,“连这马驹子也是她接生的呢。”他手摸着跟在车边的小黑马驹告诉我:“生小马驹那天夜晚,要不是桃花,差点儿连老马都送了命,是桃花拽着马驹子的两条后腿,硬从老马肚子里拖出来的。”
他说这话时,小马驹儿好像要让我看看它的两只桃花拽过的腿似的,尥起后蹄埋头往前奔。
“可惜闺女命不好哟,从小死了爹,要不在城里念书识字该多好,不受这份儿罪。”他叹一口气接着说:“这闺女心气儿高着呢,把她爹留下的那些个书一直宝贝似的藏着,说她以后总有一天要念的,要不也要找个会念的女婿。”
说这最后一句时,老人家咧开大嘴哈哈地笑,露出残留的几颗黄牙来。
说着说着我们已经到了采石场。老人真的不叫我一个人干,他叫我背过身去,弯下腰,拿一片破麻袋铺在我背后,由他搬起一块石头来,稳稳放在我腰上,说一声:“走!”我便两手叉腰,弓背抬头地向大车走去。这比让我一个人又背又搬要省力多了。
一百多斤的重量,五六十米距离,背第一、二趟我还能承受,第三四趟腰背就痛,再下去便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了,到最后两趟几乎被压得要趴在地上。老耿头过意不去,要帮我搭一把手,他不住地说,他老了,没用了,实在是对不起我,等等。到后来他竟拉住我,让我歇一歇,他要来背几块。
我当然不能让他背,他老人家一块块地从地上为我抬到身上,已经难为他了,我咬紧牙关背了十四趟,他叫我停下,说可以走了。回程我坐在他的身旁,边休息边听他絮絮叨叨地说话。我们把石块卸在他家后门旁,那不远处便是那座狗坟。
第二趟空车去的路上,我跟老耿头聊天:“你家那只狗真可怜啊!”
老人没说话先长长地叹一口气,他说:“唉——!打死啦!舍不得啊!……俺闺女把它赶到后山去,想让它自己去找个生路。赶两趟它都跑回来。咋办?是它命里有劫啊!……俺闺女先给它灌醉酒,俺把它关在屋里打死的……只一棍子就死啦,没让它多受罪啊。”
“你们为什么不吃狗肉呢?那狗肥得很啦。”我说。
“吃肉?”老人瞪着眼睛冲我说:“你能咽得下去?跟亲生儿子一样啊!”
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老人又说:“你看咱全村打死的几十条狗,有谁家吃啦?谁不知狗肉好吃?咽不下去啊!”
他接着告诉我,打狗那天晚上(就是我进村那天晚上,我看见桃花姑娘抱着狗坐在地头的那天晚上),他闺女哭了大半夜。天一亮闺女就把狗埋在地头上了。这一路他不停地说,生产上不去,是人不肯出力气,怪到狗头上,真是胡说八道。说狗要吃粮食,狗不吃粮食哪来力气看家?说狗要吃掉低枝儿上的果子,那更是瞎掰!有几只狗能跳那么高?再说又能吃掉几个啊?可是狗给人做的事他们就看不见!不说别的,等过些时,狼再来村里叼羊了,他们就知道狗的好处啦。老人越说气越大,他直起嗓门吼着说:“这种混账事他们干得多啦!去年大炼钢铁兴头儿上,说是做风箱没鸡毛,一下子叫把左近几十里十几个村子的鸡全都给杀光了。搞得今年养鸡连种都没啦!”
老人说得兴起,又接着吼下去:“看他们还能瞎折腾多久吧!我就不信这公社化比高级社好!这些事儿准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主意!”
谈起这些牵扯到政治上的事,我一句话也不敢搭腔。老人见我不说话,自己一个人说着没劲,也沉默下来。老黑马不出声地慢步走着,小马驹儿不出声地紧跟在车边,四周了无声息。远远近近一片片的果树林是绿茵茵的,山上山下是绿茵茵的,好一个美丽的世界。然而,从老人的话里我感觉到,人民公社化把人们心中的世界搞得泛了黄,好像这不是初春,而是深秋。
我和老耿头两人一天里为他家拉了大约五六千斤石头,他很高兴,黄昏时拉最后一趟回来,桃花姑娘和她姨妈已经下工,姨妈开心得咧嘴笑着说:“咱家就缺像你这么个好劳力!”一边说,一边上上下下打量我,弄得我好窘。他们非留我吃饭,我当然不能。抽了老人递给我的一袋旱烟,喝一杯水,便要去食堂。披衣服的时候,我发现,桃花悄悄把我棉袄上的两个三角口子缝好了,其实那不是今天搬石头撕破的。我临出他们家门,桃花拿一只淘箩给我,里面满装着热腾腾的糖馒头。我怎样也不肯拿,最后是由她送到了宿舍里,交给王组长。一共十只,大家分着吃了。是用老耿头侄儿从天津给他捎来的洋白面做的,那年头白面在乡下很精贵。大家吃得好开心,我算是给下放小组立了一功。
这一天的活虽是累得我腰酸背痛,但是干得爽快,而且心情舒畅,空气清新,天地广阔,不跟别的下放人员在一起,尤其是不跟王秀莲组长在一起,没有一种受人监视的感觉。心里特别高兴的是,我为桃花姑娘背石头,也算还了她那天给我吃烤红薯和她每天帮我挑水的情。
酒醉后所做的梦
这一年的春节我是在碣石村过的。下放小组的人全都回北京了。我无家可归。食堂停伙,生产队本来安排我去炊事员老梁家吃饭,老耿头却非要我去他家不可,队领导也同意。桃花的姨妈知道我要和他们一同过年,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特地去县城买来白糖糯米年糕。
我每天都能和桃花姑娘见面,而且不要下地干活,有许多的时间可以跟她交谈。我还想着,可以利用这机会教她读些书。可是,从我头一天去她家吃饭,她就一反常态地极力不和我说话,饭后我和她姨妈聊天,她也躲进自己房间不出来。我知道要我来她家过年是她的主意。可是她为什么把她对我的欢迎隐藏起来,只用她一身上下的新衣服和头上的一朵绒花来表达?
老耿头和他的老伴杀一只肥羊,天天给我吃肉,还买来两斤大曲酒。我每顿都陪老耿头喝两盅。见他喝得开心,我去县城买两瓶北京二锅头,算是送他的过年礼。还给桃花的姨妈买一条毛巾,给桃花买两条手绢。
年三十那天,不等吃年夜饭,老耿头就耐不住了,下午三点,他摆开饭桌,叫我跟他喝起来。两人越喝越开心,不知不觉把一瓶二锅头喝光,又开了第二瓶。等他老伴发现,把酒瓶夺走时,我们两人都已经醉醺醺的了。老耿头爬上炕就睡,我踏出他们家的大门,迎着扑面而来的清新空气,信步向村外的果树林走去。走了多远我自己也不知道。路边有一个看林子的三角形窝棚,棚里铺着干草,我躺了进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酣然而睡,头脑中映过种种的梦境,一幅幅过去生活的画面在我眼前闪现。我昏沉沉地知道,这些都是幻影,我无须费力去捕捉它们,我现在需要的是一场酣睡,我任随自己困倦的身躯懒懒地躺在那堆暖和的干草上……
在一个个一闪而过的梦境中,我听见了妻子的声音。
是妻的声音,是她的声音,我不会听错的,我听见她在呼唤我。她在喊叫着“老王!”她为什么叫我“老王”?……反正一定是妻的声音,我不会听错的。
妻的喊声时近时远,在果树林中飘逸,不断地传入我的耳际。这喊声给我带来慰藉,带来甜蜜,带来家的温暖。我又昏昏然沉入睡乡。
我的妻在呼唤我,寻找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心中有我,还有一个人爱我,体贴我,关怀我。我的妻并没有离我而去,她还是我的爱妻……
我仍然是多么地幸福。右派、批斗、撤职、离婚、劳改……都是一场梦,一场虚惊……
我的妻来了,她来坐在我的身边了。我感觉到了她的热气,我听到了她的呼吸声,我闻到了她身体发出的芳香……
我身上不冷了,我的妻给我盖上了那床她陪嫁的大红绣花被。她正在用她温柔的手给我把肩头塞好,不要我着凉。她为什么坐着,为什么不躺下来,躺在我的怀抱里?
我伸手去触摸她。我摸到她了。我拉住她的手臂了……
“老王!老王!你醒醒!”
妻子的一只手停留在我的手臂上。她在摇晃我。她在把我唤醒。
我侧身坐起,朦胧地睁开眼睛,昏暗中,一个女性的面容在我眼前渐渐地显现。她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宽宽的脸庞,头发上别着一朵大绒花……
不是我的妻,是桃花姑娘!
这是怎么回事?我在哪里?
对了,我跟老耿头喝酒,我喝多了,走出村外,躺倒在这个窝棚里……可是,桃花姑娘怎么会在我身边?……
想到刚才我把她当作自己的妻,我心中慌乱起来,只怕她知道了。我把身体挪动到离她稍远的地方,开口问她:“怎么,你也在这里?”
“俺到处找你,村前村后地喊你。”
哦,我梦中听到的是桃花姑娘的喊声……我瞪着眼睛听她继续说:“要不是梅花和杏花说她们看见你往这走,俺还找不到你呢!”
我茫然地“哦……”一声,同时发现,桃花的棉大衣盖在我身上。我赶忙掀起还给她。是我睡着时她给我盖在身上的,就是梦中那床妻子陪嫁的绣花被。桃花,你真好啊!自己冻着,把衣服给我盖——我只是心里这样想,没有说出来。
“你真大胆呀!一个人睡在这里!”桃花说。
“怎么啦?”我不懂她的意思。
“你不知道吗?这条小路是狼道呀!每天半夜都有一匹老狼带一只小狼从这里经过。遇见人就会咬的呀!晚上谁也不敢一个人在这里走的!”
听她这样一说,我真有些后怕。
“走,回家去!”她伸手拉我,我已经立起来,她还不把手松开。我跟随她走出窝棚,才把手脱出来。我不知跟她说什么好。说谢谢吧,好像见外了,说别的吧,找不到合适的话。我仍然心神未定。我不知是该把梦中的妻和眼前的姑娘这两个形象结合在一起呢,还是对立起来……
我默默跟在桃花身后往回走。桃花先对我说话:“梅花和杏花要跟我一起来寻你,我没叫她们来。”
“你为什么不叫她们来?”我随口问。这句不解情意的问话惹她不高兴了。她不再出声。我只好主动跟她说话。我问她:“为什么过年这几天,我来你家吃饭以后,你不理睬我?”
她听我这样问,脸上又露出笑容。她说:“你还问呢,把人都羞死了。梅花杏花两个多嘴的货,到处给人家宣传,说我招了个上门女婿。连我姨妈也这么跟我开玩笑。我还敢跟你说话不?”
她的坦率让我吃惊,更让我不安。我真后悔不该去她家搭伙了。
在我沉默不言时,她低声对我说:“下回你再别送我手绢了。要送就送个别的什么。”
“怎么……?”我不懂她的意思。她仍是低声地说:“手绢我也喜欢。可人家说,送手绢是你想让我流眼泪……”
我没有接她的话茬。
回到刘柱家我们的宿舍里,我独自躺在炕上,回味刚才的事,不知是什么滋味。
假期过后,大李小张他们一回来便知道了我醉酒的事。两人一见到我,便含着笑,同声地对我吟出这句宋词名句来:“今宵酒醒何处?……”
我顺嘴应答,接着背诵下去:“杨柳岸,晓风残月……”
大家哈哈一笑。幸亏还是过年的气氛,他们没有为此批评我。
梨树林子里
不知不觉,梨子已经长得有指头蛋大小。这天我们的工作是捉钻心虫。
原是阴沉沉的天,渐渐开朗时已近日落。蒙蒙雾霭掺和着渐渐增多的灰黄,让这四处不见人影的老梨树园更显空寂,令人难受。
我终于把分配给我的一棵树上的虫子捉光了,我小心翼翼地一步步从丈把高的梯凳上背着身子退下来,顾不得伸个懒腰舒展一下发僵的肢体,先从衣袋里掏出手绢,摘下眼镜,把镜片上的雾气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