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就往山下跑。我再追着喊一句:“把那里边的药全拿来!”我怕她不知道什么药现在有用。她回身向我点一点头,表示听懂我的意思了,马上就飞奔而去。她真像一只山猫。在倾斜的山坡上,她跑得比山猫还要迅速和灵巧。
不到半小时她就回来了,她是拼命在跑。她拿来了我所有的药,其中就有一瓶双氧水,一瓶红药水,和一包消炎粉。这已经足够了。我还没处理好伤口,大伯就带上一个小伙子赶来。他们把我背回村里,找来住在邻村的大队赤脚医生,为我再次包扎过。一场险情消除了。全靠了青竹妹妹。
在我养伤的那几天里,她从早到晚地陪伴我,照料我。她高兴地哼着歌子,好像我受伤是件顶好不过的事情。我每天换药时,她把每个药瓶药包都看过,仔细地问我它们的用途。她什么都想学,都想知道。
野火烧南瓜
在给我拿药时,她发现我的背包里有一只打火机。她在赶集时见人家用过,知道那是会出火的。她非常喜欢,要我拿出来打火给她看。我正想要送她个什么东西呢,但是送她打火机,叫她怎么用、什么时候用呢?我就问她。她一听说我愿意送给她,马上高兴得咧开了嘴,两只手捏住打火机不放开。接着就给我做了一连串的手势,我又是一句也不懂。她急了,从我本子上撕下一张纸,马上就给我写:“你伤好了,我们上山用。”
“上山用打火机?”我问她。
她点点头。再写:“我们烧好吃的。”
“烧吃的?烧什么?怎么烧?”
她却不给我解说,故意让我莫名其妙。只写道:“你快些好。我等你快好。”
一个星期后,我的伤口好了,又跟青竹一同去割草。我们是午饭后去的。出门时她让我悄悄摸一摸她的衣袋,对我诡秘地笑笑。我摸见那只打火机。
秋天的太行山,万紫千红,比春天要绚丽得多。天气不冷不热,头顶的天空很高畅,也非常地清凉。远处起伏的山峦显得异常清晰,我好像能看见那山顶一棵树上枝叶的颤动。在这美丽的群山怀抱里,跟又乖又漂亮的青竹妹妹一同割草,我的心情十分地舒畅。秋天的草丛比夏天更密,草茎也更粗壮,我们很快就割下两大捆,足够两个工分了。
这时,青竹妹妹叫我停下,她把我带到一处隐蔽的小山沟里,指一个地方让我去坐着,示意我等她。她还怕我不懂她的意思或是不听她的话,走过来,两手压在我的肩头上,让我坐下,再把她的小嘴紧紧地一闭,以示她命令的严厉。
她一转身就消失在坡那边了。不一会儿,她奔回来。手里捧着一只红彤彤的、熟透了的大南瓜。
我知道她是要烧东西我们吃了,但是我还不理解,她将怎么个烧法。
她把南瓜往我怀里一塞,诡秘地笑笑,又一蹦就不知跑哪儿去了。
过一会儿,她捧着一堆红枣子回来,都是树下拾来的落果,有的生了虫,有的爬满蚂蚁。她指挥我去一股山溪边,把枣子一粒粒洗干净。我洗枣子时,她又走得远远地,好半天才回来。回来时骄傲地嬉笑着,给我看她的收获。她不知去哪里弄来了两只玉米棒子,几株花生苗,苗下根部挂满了一颗颗的新鲜花生果,还有两个红皮山芋,我知道那种山芋是非常甜的。
她把这些东西放下,拉起我的手,叫我跟她往坡上爬。我们去坡上拾树枝和干草,拾来一大堆。
这时她指挥着我,两人一同开始她奇妙的烹饪了。
我照她的指点,把花生仁剥出来,把玉米粒掰下来,再把山芋洗干净。
她加工那只南瓜。她找来一根结实的树枝,劈成斜茬,用它当刀,插进南瓜根部,画一个圆圈,取下中央是南瓜根蒂的一个圆片来,再伸手到瓜里去,把整个南瓜都掏空。一边掏,一边把红红的南瓜瓤子顽皮地送到我嘴边,叫我舔一舔,品尝那带有生腥气的甜味。
这时,我猜到她会怎样来做这顿美餐了。我猜的大致不错。她把红枣、玉米粒、花生米,和用石块砸碎的山芋全都填进南瓜肚皮里。最后,她把那片切割下来的瓜蒂再原封地装回到南瓜上,还用几根小树枝插牢。
现在用得着打火机了。我们把做好的南瓜埋进柴堆里,开始点火。
南瓜被火烧得吱吱作响,山沟里弥漫着香甜的烟雾,小山鼠小蛤蟆好像喜欢这烟雾的气味,一只只向我们身边爬来。我俩开心得拍起手来。山风吹拂树上枝桠的声音好像在奏一曲华尔兹乐章,我们两人沉浸在甜美的快乐里。直到闻到南瓜的焦味,才手拉手地跑到火堆边。
柴火烧尽了,红南瓜已经发黑,散发着扑鼻的香气。青竹怕瓜肚里的东西没有熟,用灰烬把南瓜埋起来,再拾些柴草又烧一次。
当我们再次扒开灰烬时,已经是一只焦乎乎的南瓜了。
呀,实在是美味啊!青竹把那只焦南瓜用树枝拨开,一股浓烈的甜香令我不能抗拒,立刻伸手去抓。她哇的一声把我的手拉住,还用她美丽的眼神责备我的鲁莽。她是怕我被烫伤。
除去南瓜外面一层乌黑的烧焦的皮,里面的瓜肉是金黄色,山芋是浅红色,枣子是鲜红色,玉米粒是白色,花生的红衣烧熟了是淡紫色。各种填料的香味融会在一起,比我吃过的任何月饼、粽子或中国外国的点心都诱人。
青竹给我折两根树棍当筷子,我马上享受起来。实在太好吃了!我真不知怎样来描述它那浓烈的、异常的、迷人的色香味。恐怕世界上任何一位烹饪大师都做不出这样的美餐来。
我俩吃呀吃,不住地吃,撑破肚皮也吃不完它。怎么办?我提议带回去给大家吃,青竹连忙摇手,还对我吐一吐舌头,表示不行。她两只手在上嘴唇上一抹,是她的哑语中父亲的意思,再做一个咬牙瞪眼的样子。我懂了,是说大伯知道了要骂人的。
我俩歇一会再继续吃。还是吃不完。只好捂着胀胀的肚皮,忍痛丢下这美餐,去山间小渠旁洗手,洗脸,再喝几口水。
我们扛起草捆回家去。一路上,她用手势对我说了许多话。我都没有懂。但为了不破坏她的兴致,我不住地点头来应答她。
晚饭时我和她都一点也不吃。实在吃不下。大伯和大娘一再地追问,我们只好坦白。由我来交代事情的过程,青竹把头埋在膝盖上,只顾吃吃地笑。虽然我一再申明全是我的主意,大伯大娘还是相信绝对都是青竹的把戏。但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没有责骂她。再说我们也没惹什么大祸,他们就不再追究。只对大竹说:“明天你拿一只南瓜赔给村头的富祥老汉。那瓜肯定是他种在坡上的。”
“你带我回北京”
我每天跟青竹妹妹一同干活,她也每天都不离开我。有她在我身边,再劳累我也不怕。
但是谁能料到,几天以后,突然一道命令,把我从羊角岙调到另一个村子去劳动。
我走的时候不见青竹。大娘说:“她躲到后山上哭去啦。她舍不得你。哎……”
我只能奉命背上我的行李离开了。新去的那个村子在山的背后,从羊角岙过去,要走二十几里路。如果翻山走小路,只有五六里。
我到那个村子大约不到两个月,又有命令下来,叫我回北京。我正在收拾行李,忽然听见房门口有人的呼吸声,我抬头一看。是青竹。真的是她!她两手扶住门框,瞪瞪地凝视着我,一声不响。
一批下放人员要回北京的消息羊角岙的人也知道了。她独自一人从后山小路走来和我告别。难得她这份情义。我紧紧拉住她的手。我看见眼泪大滴大滴地从她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里流出来。
我拍拍她的头,对她说:“傻丫头,哭什么呀。我回北京,恢复工作,不是好事情吗?”我除了这样说,还能说什么?
她哭得更厉害了。我扶她在炕上坐下。她什么也不说,什么手势和表情都没有,就只是哭。我扶住她瘦削的肩头,想着怎样安慰她。她索性嗷嗷地大声哭起来。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抚摸着她的头发,等她哭完。
忽然她不哭了,抬起头注视着我,好一会,两只乌黑明亮的大眼睛一动也不动。接着,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早已写好的小纸条,她站起身,立在炕前,伸直两手把纸条递给我。
那上面大大地写着几个工整的字:“你带我回北京。”
我不知该对她说什么才好。说不清的。她不懂的事情太多了。我只能抚摸她的头发,任她再尽情地哭一会。然后,我牵住她的手,带她走到她回羊角岙的山间小径旁。
她一步一回头地走去。等她的身影隐没在转弯处,我叹息一声,独自回到村里。
第二天我就回北京了。
青竹妹妹从此在我的眼前消失。我只能把对她的记忆珍藏在我的心底。这份记忆和她写的两张纸条被我珍藏了整整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