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和狗
我当右派快一年了。一个下午,大约四点钟左右, 灰蒙蒙的天空中,太阳正垂向西方的山巅。
我背着沉重的行李,裹件旧大衣,一顶破皮帽压在眉梢上,顺着沿海的公路,往我们系设在昌黎县的劳动基地走。那是果园公社碣石生产队。海风卷起的砂石又痛又痒地打在面颊上,我只能把脖子缩紧,来尽力躲避它。
我走进碣石村,还不到收工时间,村里静悄悄的,好像有一只巨大的手把一切都捂住,不许出声音,只有这只手管不住的寒风在人间呼啸。
我沿村后一条小道往前走。右边是农舍,左边是梨树林,看不见一个人。走了好一会儿,我才突然看见,前面不远处,一幢石砌农舍的房后,小道旁的林子边,一个姑娘坐在地头,怀里搂着一只大黄狗。
姑娘坐在泥地上,背向着我,她的脸紧贴着那只狗毛色鲜亮的脖子。姑娘穿件红花布对襟棉袄,没包头巾,一根粗大的发辫搭在狗的脊梁上。狗坐在她怀里一动不动,任她紧紧地搂住,还高昂起头,伸出厚厚的舌头舔她的脸庞和鬓发,好像要把那几绺被疾风吹散的头发给理顺似的。一双天真的狗眼迎着我的目光注视我,眼里闪动着亲切而柔和的光。姑娘的一只手不停地在狗的头上、背上、腿上和尾巴上轻轻地缓缓地抚摸。我感到它的目光中有一种对那姑娘的依恋之情。我真希望那只狗的肉乎乎、湿叽叽的舌头也舔在我的脸上和头发上,姑娘的手也抚摸我的背脊,让我也能分享到狗和姑娘之间的那种真诚的爱。
当我从他们身后的小路上穿过时,我分明听见了姑娘的低泣声。那只狗也分明是在倾听姑娘的低泣。它没有遵循农村狗类一见生人就追就咬的常规,并不为我的走近而分心,仍然紧贴在姑娘的怀里,一动不动,只斜起眼睛瞧瞧我,目光还是那么亲切而友好。
我奇怪了,很想跟这位姑娘说两句话,或是向她问问路也好,反正我有一种想要接近她和她的狗的愿望。但我没敢停留,也没敢去打扰他们,径直朝村里走去。
在村中小街的布告墙上,我看见大红字书写的标语:“人民公社好,吃饭不要钱。”标语下有一个字迹歪斜的布告:“因为今年粮食不够吃,从即日起,食堂每天只开两顿饭,每顿每人发一个窝头。”
还有一张大队部的通告,也是歪歪斜斜的,上面说:“狗吃粮食太多,又偷吃梨果,公社早已命令消灭所有的狗。本队打狗任务尚未完成,限剩余几户在两日内打死。若是继续违抗,不得在食堂领饭,并以反对大跃进、破坏生产论处……”
我马上想起了那个姑娘和那条狗,心里骤然一冷。
第二天清早,我去上工,打那条小道上走过,看见姑娘和狗坐过的地方有一座新坟。那一堆黄土在我眼中忽地变成了姑娘搂着的那只狗。我心中又一阵冷。这里埋葬的一定是那条大黄狗。它昨天终于被打死了。狗死了也应该“入土为安”。
也是巧,我还没走几步,转过一个弯,便看见那位姑娘走在我前面,我从她那条粗大的发辫和那件红花布棉袄上认出一定是她。今天她还包着一块蓝条子的纱头巾。她匆匆走着,不知道身后有人。我从后面欣赏她矮矮的个子、粗粗的腰身,真是一个健壮的农村姑娘。这一路她手脚不停,一会儿扶起路旁摔倒的孩子,牵着手给送回家去,一会儿把一副丢在路边的马套搬向一旁,不让它挡道,一会儿又向一家人的院子里喊一声,叫人去上工。我跟她一直跟到这天干活的地头,她也没发觉我。
她给我记十个工分
这天是我第一次在碣石村干活,给老梨树刮皮。下放干部今天都做这个活,我们大学中文系在这里有一个下放小组,其中大李小张两人是我一个教研室的。他们俩一到地里,便和别的几个人围成一圈去聊天抽烟了。我不敢放肆,拿起刮刀仔仔细细干,正干得有劲,忽然听见背后有个粗中带哑的、女性的声音说:“你刮得很好!”
我一回头,就看见这个姑娘。一条蓝条子纱线方巾包住她的头发,衬出她又红又宽的、有些冻皴的脸颊来,两只不大的眼睛,眼白发红(是昨夜为那只狗哭的?),眼珠子很黑,定定注视着我。我见她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她还是第一次见我。我没有和她搭话,仍低头刮树皮,但却不由地集中心力去感觉她。她并不走开,蹲在我身边看我干活,我闻到她身上有一股芳香的泥土气。她一边用手摘去我手下树干上几丝残留的黄皮,一边和蔼地问我:“你是才来的?”
我回答一声“是”。我很想问她关于那只狗的事,但我忍住没说,虽然我对这姑娘有一种不知是怎样产生的好感,但是考虑到自己的身份,我得诸事小心。
“怪不得俺没见过你。俺天天领你们下放干部下地的。”她说。
原来她是生产队派来专管下放干部劳动的,我更加小心起来。我仍低头刮树皮,她蹲在一旁不走,仔细看我刮,由于心中暗藏的对她的注意,我有些慌乱,显得手足无措,她好像并没有发现我的窘态,和我随意地聊起天来:“早先干过这个?”
“没有。”我回答时仍没有抬头,心里只怕自己说得或做得有什么不对,让她不满意。我希望她在我身边多留一会,不要马上走开。
“你刮得好着啦!老梨树的树皮必须刮干净,梨才会长得皮薄肉嫩呢。”她说一口当地土话,声音还有些沙哑,我觉得并不难听。
我没和她多说话,继续干自己的活,继续用自己的心力在感觉她。我喜欢她身上发出的一股热气。她按照我心中的意愿在我身边待了很久,我凭感觉知道,她走开时还边走边停脚,回头瞧我两次。我埋头干自己的活,心里回味着已经消失了的她身上的热气,一边忍不住倾听她在另一棵树下指点别人的说话声。这片园子里干活的人都在听她的指点。我听见别人叫她“桃花”,是个漂亮的名字。她从昨天到今天,给我留下了一连串新鲜愉快的印象。自从我下乡来劳动改造,没资格被同事们称作“同志”,我便很珍惜乡下农民对我的每一分友善。
傍晚收工时,这位桃花姑娘给别的下放干部每人记六个工分,却给我记了十分。我听见我们的下放小组长王秀莲向她查问,不满意地说她记错了,又听见她详细对我们这位领队解说我的活干得多好。后来王秀莲一边跟她往回走,一边低声对她说了许多话,边说边用眼睛瞟我。我心里很难过,我怕这位姑娘以后也用王秀莲的态度和目光来对待我。其实这种工分并不代表什么,不参加农民的分红,只是用来考察下放干部劳动成绩的一种方式,桃花姑娘给我多记了工分,让这位组长心里不舒服,在她心中,我这个右派分子是不可能也不应该比他们这些“好人”劳动成绩更好的。
“你也是个爱狗的人!”
我每天下地和收工都从那只大黄狗的坟边经过,我总是觉得,它那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从那堆黄土中瞧着我,还是那么充满着善意。有几次,我忍不住去那里坐坐,抚摸一下那堆黄土。这时,我会想起它的女主人,那个名叫桃花的好姑娘。
一天,我坐得很久,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我一时心血来潮,便放肆起来,我要祭奠一下这只可怜的狗的亡灵。我去采来一束野花,插在它坟头上,先向它鞠一个躬,然后就顺嘴随意地大声胡说。我说的是:“维公元一九五九年某月某日,孤独负罪之人某某,藉此茫茫冬日,立于荒郊野外,谨备鲜花一束,献于大黄狗之墓前,祭曰:呜呼黄犬,时乖命骞,棍棒之下,魂飞九天,姑娘洒泪,书生心酸。汝尽心看家,竭力护园,何错之有,罹此劫难!加害于汝者,必蒙天谴!噫唏!我虽孤单,犹存人间,尔享疼爱,反归黄泉……”
我正在摇头摆尾、朗朗念诵、自得其乐,忽然觉得身后有人。我吓了一大跳。我真怕是王秀莲组长或是大李小张他们,若是他们看见我在这里祭狗,而且说些不堪推敲的话,谁知道又会被扣上怎样的政治帽子。
回头一瞧,是桃花姑娘。她定定地立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注视我的每一个动作。我的恐惧没有了,马上在她面前不好意思起来。而她却笑眯眯地向我走来,感谢我给她的狗献上的那一束花。我嘴里说的那些话她没有听懂,不过她知道一定也是和狗有关的。她对我说:“你也是个爱狗的人啊!”
说着她走到狗坟前,给坟头再垒一些土块。我和她一同垒,然后我们一同走回村去。这时我问她:“刚才没人看见我吧?”
“我不是人吗?”桃花姑娘调皮地说。她懂得我问什么,接着就告诉我:“你放心,没有别人,就俺一个。没有你们的人,你不要怕。”
她又问我:“你刚才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些啥?”
我老实告诉她,是一篇祭奠狗的祭文。她嘻嘻地笑了,说:“你真有意思!”
“你知道什么是祭文吗?”我问她。
“不就是你心里想着俺的狗,就念叨它吗?”她也没说错。接着她又说一句:“你这人真好。谢谢你!”
几块烤红薯
转眼间,我来碣石村已经两个月。每天都在桃花姑娘带领下在果园里干活。
为贯彻“口粮自给”的号召,生产队忍痛砍掉几大片梨园,改种红薯。队里种薯这天,我的任务是送秧,我挑一对箩筐到育薯苗的火炕上去取秧,看见桃花姑娘已经先我到了那里,她领好一大堆一捆捆扎好的薯秧在等我。她满脸的笑容令我心安,感到今天的劳动不会有人跟我找麻烦。姑娘说,是她指名要我来挑的,今天这活重,还不能有差错,不能伤了苗,不能误时间,她要找个可靠的人来做,就找了我。她帮我装满箩筐,问我:“挑得动吗?要不要取掉些?”我没有吭声,又在每一筐顶上再堆十几大捆。我正要挑起,她把筐绳拉住不让我走,两眼凝视着我,嘴唇微微张开,我弓腰等她说话,眼睛对着她的眼睛。她说:“挑不动的呀!重得很呢。”
她的关心让我感到亲切,但一想到自己是右派,而她是管我们的人,我马上迫使自己和她保持距离。
我说一声:“挑得动!”挑起担子便要走,她却拉住箩筐不放,说:“重得很呢,俺来挑吧,别把你压着。”
这怎么可以?那我会犯错误的。我说一声“不!”,挑起担子便走。她在我身后高声喊着说:“半路上歇歇,别压坏身子!”
她这句话听来多么舒服,我感到挑起来有了更大的力气。
的确重得很。至少有一百五六十斤。我几乎咬破嘴唇才坚持挑到地头。卸下薯苗,我没有停留,马上回头去挑第二担,这次我还是装得满了又满,可把自己压得够呛。到地边已经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而且肚子很饿。但我稍微歇歇,马上又往薯苗炕上走。我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这样卖力,当然不是因为怕王秀莲组长的监督。好在我心中想什么别人并不知道。我走了还不到十步,一抬头,看见桃花姑娘已经把剩余的薯苗都替我挑来了。这时我真感激她,而她却反而说了些感谢我的话,我低垂着头,听她说:“你给咱村挑来了半年的口粮,咋不该谢你!”
她眼中总是那种令我高兴又惶然的亲切,我不由得朝地里正在种薯苗的大李小张他们瞟一眼,他们都没注意我,我才放心。接着姑娘吩咐我说:“你今天只管送苗,不管种。你现在去苗炕上歇一会儿,再帮忙拔拔苗吧。”
我接受了她存心的照顾,我实在是很累,肚子也饿得厉害。
出乎我的意料,姑娘这时竟然低声对我说:“你累了吧,肚子也该饿了。那炕洞的草灰里埋着几块烤好的红薯,你去吃掉。”说完又添一句:“没人知道的!”再对我嫣然一笑,就走开了。
我想不到她会这样关心我。这时我的确很需要吃点东西,这样重的劳动,早饭只吃了一只薯粉窝窝头(又黑又硬又滑溜,老乡们叫它“洋肥皂”),实在顶不住。一听姑娘说有烤红薯吃,我顾不得更多,便真的去那炕洞里,找到她为我烤下的几块红薯,躲在一边吃起来。
烤红薯真香啊,辘辘饥肠使我不顾一切地咬一口,再咬一口……渐渐地,我吃的好像不是红薯,而是一块奶油栗子蛋糕。是我的妻,我的已经离婚而去的妻,特为我去东安市场“起士林”买来的。我嚼着又香又甜的蛋糕,感觉到妻含情脉脉的目光,正凝注在我贪馋的嘴上……
我苦笑一声,想起姑娘刚才在地边望我的目光,她那双亲切的眼睛……我心里浮起一种疑虑和不安。这个腰圆体壮的,矮矮的,小眼睛的乡下姑娘,她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她知道我是个右派分子吗?她对我这样好,而且瞒着别人……
我心思一转,马上想到,可不能让别人看见!要不就麻烦了。我匆匆几口把红薯连皮全吞进肚去,赶快离开了那里。
我想找个机会对姑娘说一声谢谢,但是再想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没有去谢她,以后下地还故意躲开她。
她帮我挑水
下放小组对全村人宣布了我的右派身份,我好难过,心想,从今以后,在这个村子里,不管走到哪,男女老少、大人小孩都将指着我的脊背说这是个坏人。桃花姑娘对我的态度肯定要一百八十度地改变了。她或许会向王秀莲组长反映说,这以前是我用积极劳动的假象欺骗她,还骗吃了她的红薯。我怎么解释这事呢?我决定,等他们问起,就承认他们所说的一切。这样也许会对桃花姑娘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