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苇子林中的一小片空地,这里连乌鸦也飞不进来,清静极了。脚下的青草像丝织的地毯一样平整、清洁而柔软,我兴奋得平躺在带露水的湿湿的草地上,仰望绿荫环绕中一小片蓝得似乎透明的天空,我觉得自己是进入了一个神仙的境界。我把眼睛闭上,还是看得见那一片透明的蔚蓝。四周除了轻风拂动苇梢的沙沙声,什么也听不见。我好似在享受一场美梦。青竹不打搅我,她自己悄悄消失在苇丛里。
过一会儿,耳边响起苇枝的婆娑声和她的脚步声。我坐起身来,见她已经采回满满一抱苇叶。她偎依着我坐下,叫我学她的样子,把采来的叶子一片片理齐,放进篮子里。还不够用,她于是让我跟随她钻进苇丛里。她教我挑选最好的粽叶。不要苇秆下面的,太老,有沙子,不干净;不要上面靠近尖头的,太嫩,也太小,包不住米,有些还沾着鸟粪;只挑苇秆中间那些又长又宽又绿的,干干净净、散发出清香的叶子。这些话她是用手势对我说的,还拿实物作样本,我完全懂得。我们不停地采了一个钟头还多,两人各抱一大捧,再回到那片林中空地上,一片片理好。
这时,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周围连一只小鸟或是田鼠也没有,她要尽情地对我说她想说的话。她跟那些又聋又哑的人不一样,她从不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来,她知道那种声音既难听,又不能表达什么,反而暴露出自己不会说话。她总是默默地用手势和表情来传达一切。
她坐在我对面,开始说话了。她一连串做了许许多多的手势,时而抬起眉头,时而瞪大眼睛,时而张大嘴巴,时而用手指指着近处的芦苇丛,时而自己站起来,用身体做出更大的动作,来补充手势和表情所不能传达的意思。说得兴奋了,还摇头晃脑地,还自己发笑。她多么希望我了解她说的话,和她一同分享她的快乐。
但是她失败了。我不懂她在说什么。她今天所想要叙述和传达的内容过于复杂了。我试着把她想说的话自己说一遍和她印证,但每一次都对不上。她急得满头大汗,我也为她难过。两人只好停止了交谈,我们垂着头,两人都不出声,提着满篮的粽叶走回家去。
到家后,经过大竹的翻译,我才知道,她是要告诉我,去年有人来那片苇丛里拍过电影,她从头到尾跟着人家看,看了一整天。她是在给我叙说那一天她所见到的种种场景。我这才渐渐悟出她做过的那些手势和动作。她把两只手卷起放在眼前,是表示摄影机在拍戏,她自己钻进芦苇里,是表示演员的动作,等等。然而,这些内容毕竟不是她平时用惯的那些手势所能传达的。事实上,只要是超出了日常生活中某些固定不变的内容,和她的环境中每日里一定出现的人和事,她都无法与他人沟通,只能把自己丰富的想象和活泼的思维封闭在她小小的头脑里。我深深体会到,她有奔放的生命,她是一只刚刚会飞会鸣叫的小鸟,但她却被一种残酷的力量,压制在一个狭小的沉默的世界里。这是一种多么大的人生悲哀啊。青竹妹妹真可怜,我怎样做才能帮助她?……
下大雨的端午节
端午节这天下大雨,不能干活。下放人员都是利用下雨天集中学习文件。我从家里往外走时,听见大伯在发脾气,骂青竹贪玩、偷懒。大伯骂完大娘骂,大娘骂完她哥哥大竹又接着骂。青竹立在厨房外,紧闭着嘴不出声,眼睛瞪着,两只手绞在一起,是她惯用的一种不服气的表情和手势。我不知是为什么,但我急于去学习,来不及问,披件蓑衣就出门了。
中午我回来吃饭时,雨还下得很大。家里只有大伯大娘和小竹三个人。我知道大竹上学去了。那么青竹呢?我想起早上她挨骂的事,便问大伯她去哪里了。
“上山啦。”大伯回答我。他只说了这三个字。
“这么大的雨,她上山干吗?”我奇怪了。
大娘马上接着说:“那条犟牛!说她两句,她就不得了啦!上山给牲口割草去啦!”
青竹上山去割草?!这样大的雨!这时大伯才告诉我,她昨天下午应该割下两条驴今天的草料,她拿着镰刀出去了,但是没有割回一根草来,今天驴没吃的了。说了她几句,她一生气,冒着大雨就上山了。
我和她是昨天上午去采粽叶的,下午呢?哦,对了,下午她先是在我屋里让我教她一课书,后来去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这么大的雨,她一个人在山上?”我担心地问。
“让她去!死不了!一条犟牛!”大娘仍然很生气。
“不行!我去找她!”我放下手里刚剥开的糯小米粽子,抓起两件蓑衣就往后山奔。
山上又湿又滑,雨下得像瓢泼一样。我摔了不知多少跤,才爬上村后的山头,远远便望见青竹瘦小的身影,她正在山坡脚下草丛里埋头干活。
我大喊一声“青竹——!”她没有听见。仍在弯着腰拼命地割草。我见她滑倒在地上,爬起来,又滑倒,再爬起来,再继续割,她满身都是泥浆,不时地用袖子在脸上抹,是在抹掉迷住眼睛的雨水。我连忙向她奔去。
她浑身上下全是泥,脸上也是泥,雨水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淌,当她抬起头时,我看见,她脸上没有眼泪。也不出声,只用手给我指指坡下的一大堆草,再露齿一笑,把头一歪,显得很骄傲。真是一条坚韧顽强的小犟牛。
我给她把蓑衣披上,抚摸她湿叽叽的头发。她不停地笑着,开心得很。我说:“回去吧,够两头驴子吃的了。”
我们把草分成两捆,一人背一捆,往回走。一路上我跌倒好几次,她拉我起来,她连人带草跌下坡去,我拉她上来,两个人像水里泡过的泥人似的回到了家里。
我们换过衣裳,坐在我炕上吃粽子。我问她昨天为什么没把草割回来,她去哪里了。她用手指蘸着水在炕桌上写字,再加上手势,告诉我,昨天下午她是去割草的,可是半路上,见村里一个名叫丑娃的小孩跌进沟里,头上流血,她送这孩子回家,又跟孩子的娘一同送孩子去了大榆树村的医疗站,回来晚了。
“那你该给大伯大娘讲清楚呀。”我说。
她紧闭着小嘴,摇摇头。脸上还是她那种坚韧顽强的笑容。
她背我下山
这天下午我教她读书。她一有空闲,就要拿她从前的课本来,让我教她一课课继续读下去。她发不出声音,为了知道她是否准确掌握每个字的发音,我教她学会汉语拼音字母。很快她就能把我说的每句话迅速用拼音写出来,而且还标上四声。她真是很聪明,很用功,又非常要学,也学得很快。
她给我的帮助比我给她的要大得多的多。她不但给我洗衣服,盛饭,铺炕,收拾房间,还教我做许多农活。我一有空,她就带我去后山拾树上落下来的红枣子,还挖野菜,采野花。在她的指引下,我知道了许多过去从来不知道的大自然的奥秘。
比如,树上的蝉会蜕皮,一年要蜕好几次,那皮竟是治疗小儿惊风和大人失音的好药材。夏天中午,别人午睡时,她带我去林子里,用一根竹竿把粘在树干上的那些空壳一只只捅下来。一个夏天,我们捅了上千只,足有一斤多。送到收购站,卖了二十多块钱。
又比如,蝎子生出的小蝎子不是红色的,而是白色透明的。几十只小蝎子爬在母亲背上,挤作一团,不停地蠕动。稍有不慎,一只小家伙从那背上滚下来,老蝎子立刻张开大嘴把它嚼碎吃下去。有好几次,青竹掀起地边的大石块,让我看这种奇异的景象。
有一回,她帮我逃脱一场不小的险情。我和她在村后的山坡上割草,我一镰刀下去,用力过猛,刀尖扎进我的小腿肚里。扎得很深,伤口有一寸多长。马上,鲜血如注地涌出。我倒在地上,两手捏住伤口,哎呀一声大叫。她回头看见,也哇一声,赶快跑到我身边。我慌乱得不知所措了,而小小的她却很镇定,一把扯下我头上包的白毛巾,把伤口扎住,转过身就把我背在她背上。
她是想要把我背回家去的。但是我比她高一头多,还至少重一倍,她怎么可能背动我?而她真的把我的身体驮在身后,两只小手把我的手臂紧拉住放在她胸前,她往前走了两步,就被我压倒在地上。她立刻翻身起来,扶我站直,一只手紧紧扶住我的腰,一只手把我的右臂架在她的肩头上,继续往前走。她就这样把我一步步往山下拖。
我们已经走到半坡上,真难为了她,她实在拖不动我了,而且还不知何时才能回到村子里。
这时,我忽然想起,我的行李包里有外伤用的药。我马上告诉她:“你回去,我行李包里有药,去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