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两只南瓜交给我,自己爬到另一片坡上,又摸出两只瓜。他把瓜放在坡下小道边,我紧随他走进一道小山沟,他又在那里的半坡上摸到五六只。也有他看准了却找不到瓜的地方,他说,是给野物吃了。就这样,我和他用了不到两个钟头,就摘到三十几只大南瓜。捆成两大挑,兴高采烈地往回走。
我们边走边唱,他唱一句“挖战壕,送子弹,”我就接一句“抬伤兵,送茶饭,”我们再一同合唱:“我们有得是血和汗哟嗨!赶不走那鬼子心不甘哟嗨!……”那种舒畅心情是我在城市里当个知识分子从来不曾体验到的。
我问他收完没有,他说:“还有呢,今天挑不动了,过些天再来。”
原来每年一开春,他都要来这里埋上几百颗南瓜种。他会找坡上那些山泥厚、能积水的小洼地,一种准活,也不需要照管,只要每年换个地方就行。他说这是当年他们打游击时储备口粮的一个重要办法。
我问他:“别人知道这个办法吗?”
他说:“俺们村人人知道。鬼子在的那些年,都上山来安瓜的。”
他还说:“‘要发家,多安瓜!’嘛。不能向政府伸手要吃的呀。”
“安瓜”就是种南瓜的意思。
大自然对于人类是慷慨的,二吉子和荞麦峪的老乡们没有辜负大自然的赐予。然而,为什么二吉子他们到这时还没有足够的口粮,还得要用这种当年日本鬼子侵略时代的办法来吃饱肚皮?这我就说不清了。
几十年来,我一直都清晰地记得那天和二吉子进山摘南瓜的情景。
大闹展览会
那时,全国上下正在轰轰烈烈地大办人民公社。荞麦峪也在响应上级号召,大搞农业技术革命,以显示人民公社的优越性。
村党支部书记刘子堂想出个鬼点子:把麦草烧成灰,再拌些山芋粉,装在一只墨水瓶里,拿去给公社领导看,说是造出了化肥。领导非常高兴,叫再多做些,还要“把数目字往大里闹闹”。刘子堂就叫人再造出一大瓶子送上去。还写了个完全是胡说八道的成分和肥效说明书。数目字嘛,则按照领导要求,说“已经造出三万斤”。
这还不够,他又叫人把秋后拔下来的老南瓜藤蔓泡在石灰水里沤烂,把余下的筋丝漂洗干净,用红绸带扎成一大束,送上去,说是荞麦峪发明了新型的“人造纤维”。
这两样发明创造被堂而皇之地摆在了县里“农业技术革命成就展览会”的展台上,还被新闻记者拍下照片登在省报上,让刘子堂大大地出了风头。
是我多嘴,我去县城看展览会时,听别的下放干部窃窃私语地说到这“化肥”和“人造纤维”的奥秘,当天晚上在二吉子家跟他闲聊,就对他说了。谁料到,第二天一早,二吉子便跑到县城里,他要去当众揭穿这两件虚假的“成就”。
他风风火火地冲进展览会场,一把揪断围住荞麦峪展台的绳子,先把那捆用红绸子扎住的“人造纤维”捏在手里使劲一阵搓,马上就把它搓成一堆长长短短的碎渣子,让大家看见,这根本不是什么“纤维”;然后,他又从那个刘子堂装“化肥”的玻璃瓶里抓一把出来,叫所有围观的人一个个都来看过,闻过,用嘴尝过,叫他们都知道这决不是什么“化肥”,而是麦草灰拌山芋粉。大家一阵哄笑,整个展览会场被他搅得乱哄哄的。几个管理人员跑来把他赶走,才恢复了秩序。
这件事让县领导非常恼火,但是很难说二吉子有多大的错。倒是刘子堂为此吃了一顿狠狠的批评,差点丢掉了他的官位。
二吉子还做过两件像这样的“不识时务”的事。
大炼钢铁需要原料,刘子堂要全村每家都把铁锅砸烂交出来,他说,“在家烧火做饭就是反对人民公社化,复辟小农经济,破坏大炼钢铁运动!”家家都砸烂和交出了铁锅,就是二吉子一个人不肯砸也不肯交。他说,他不相信用那种土炉子能把破铁锅炼成钢。刘子堂自己动手去他家端走他的锅,他又一把抢回来。
公社领导要求各村的土地一律深翻至少三尺,种子地和示范田要翻一丈二。这明明是违反客观规律的瞎指挥。把地表熟土都翻到地下,不仅不能增产反倒会减产。当大家都在埋头苦干,奉命翻土时,二吉子却站在地头做反宣传,他告诉大家,这样胡来,明年会没有粮食吃。他大声痛骂刘子堂,说他只想拍马屁,不顾全村人的死活。
刘子堂则反骂二吉子是破坏“三面红旗”。但是他拿二吉子没有办法,因为村民们虽是不开口,其实心里都同意二吉子的话。
有人对他怀恨
刘子堂平时就讨厌二吉子,嫌他意见多,好管闲事。这几件事让他对二吉子更是怀恨在心。他找机会给二吉子苦头吃。
正好办食堂没有燃料(一家一户烧饭,可以利用各种柴草和废物烧火,而大锅大厨就得用整批的燃料,这是当年全国农村大办食堂时普遍遇到的问题),刘子堂便派二吉子赶上队里唯一的一头骡子,翻过太行山,去山西省运煤。来回四天,只能住一夜的客店,口粮不增加,工分也不多记,这是谁也不肯干的苦差事。但是二吉子并不因刘子堂的恶意而拒绝不干。他毫无怨言地把这件关系全队每日三餐的苦差事承担下来,一干就是一个多月,中间没休息过一天,把他一个四十来岁的精壮小伙子累得黄皮寡瘦,但他仍是一句抱怨也没有。
倒是那头骡子不争气,连续跑了几十天山路就不行了。由于过度劳累,一天,他们回程时,已经走到村后的山坡上,那骡子一脚踩空,跌下山沟摔死了。刘子堂硬说骡子是二吉子害死的,说二吉子自己不想干,就故意把骡子弄到沟里。他要给二吉子扣上破坏人民公社的罪名,只是由于党支部大多数党员的反对,才没有得逞。
批斗和吊打
已是深秋,荞麦峪因为成天搞各种各样的“运动”,耽误了收获,还有许多山芋地没有开挖,眼看要烂在地里。不知是谁向刘子堂献出一条“快速高效收山芋”的妙计,不用锄头挖,而用犁头犁。说是收一亩地可以省几天时间和几十个工,刘子堂认为这又是一个让他向上邀功的机会,他给全村做动员报告,大声地胡言乱语地说:“俺们村发明的这个‘快速高效收获法’,是解放思想、大胆革新的成果!俺们这样做,正是用实际行动响应党中央的号召,超英赶美,争分夺秒,真正做到‘一天等于二十年’!俺们荞麦峪就是要走在全县、全省、全国农村的最前面!……”
但是刚开始干了一天,大量成熟的山芋就被丢弃在地里,真正收回来的,连被犁头铲破的,不到三分之一。村里的人敢怒而不敢言。
又是二吉子一个人出来反对刘子堂。他一气之下,连夜去白天犁过的一块山芋地里再挖一遍,挖出几担山芋来,堆在食堂门前,让全队人人都看见。
二吉子是想以此迫使刘子堂停止那个已经向上级汇报请功的“革新”,但是却大大地激怒了这位领导,也让他终于找到一个整治二吉子的借口。
这位领导和他的几个亲信召集一个大会,他当众宣布说,二吉子摆出的山芋是从别处弄来的,根本不是他们没有挖净留在地里的;说二吉子弄虚作假,目的是打击领导威信,是他自己想夺权;说他一贯反对三面红旗,破坏荞麦峪的“大好形势”;说他是“现行反革命”。
他们派两个人去,要把二吉子带到食堂前的场子里“批斗”,但是二吉子身体壮实,力气大,他们拿他没办法,便又叫了五六个人去,把二吉子五花大绑起来。二吉子大声地抗议和挣扎,他们捂住他的嘴,后来干脆把他吊在一棵大树上。一个刘子堂的狗腿子还用很粗的木棍子狠狠地打他……
奉命围观的人都很驯服,没有一个敢出头为二吉子说话。和我一同在荞麦峪下放的几个不是右派的好人都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是他们不便介入村里的事情,也不愿得罪刘子堂。我当然是没有资格说话。这几个人知道我和二吉子的友谊,他们特意告诫我,不许我再去找他。
第二天,我接到把我调离荞麦峪村的通知。要我当天下午就离开。
离别
我非常想要和二吉子见上一面,宽慰他几句,并向他告别,但是人家不准我去。我知道二吉子正躺在他的炕上养伤,我背上我的行李离开荞麦峪时,故意绕道从他那间破屋边走过。我大声地唱:“我们在太行山上,我们在太行山上……”
当我正走到他的窗前时,我听见,他在屋里呼应着我:“山高林又密,兵强马又壮……”
这时,他的房门呀地打开一条缝,我从门缝里看见孙寡妇矮小的身躯,她把头伸出来,睁着她一双大大的眼睛,对我微微地点一点头,又缩身回去,把门关上。我知道,一定是二吉子让她这样做,为的是让我晓得,有人照顾他,让我放心。
我面对他的窗子立住不走。立刻,我又听见他在屋里高声地唱起:“敌人,从哪里进攻,我们就叫他在那里灭亡;敌人,从哪里进攻,我们就叫他在哪里灭——亡!”
最后那“灭——亡!”两个字,他唱得特别高亢,就像在呼喊。
我知道,二吉子还是二吉子,他没有向刘子堂一帮人屈服。他以后还会像从前一样顽强地活下去,继续和一切他认准的敌人斗争到底。
我背着我的行李走出了荞麦峪。我就这样离开了我的朋友二吉子。我到另一个村子以后不到两个月,又被调到另一个县,易地改造。我从此离开了太行山区。
我竟然没能和二吉子再见上一面。这成了我以后几十年的一个巨大的遗憾。也许就是终生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