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头休息时,我见二吉子和另一个老乡把傻子叫到一旁,像是在开导他,傻子边听边点头,像是在认错。继续锄苗时,我有时动作慢了,落在人家后边,傻子会伸过锄来帮我搂几锄,让我赶上。
我们是好朋友了
这以后,我和二吉子更多接近了。
每天早上我往往都是先到他的土屋旁,和他一同唱着歌下地去。有我陪他唱,他唱得更欢。他刚刚唱起:“农工商学兵,大家一条心……”
我马上就接着唱:“不分男女性,合力奔前程……”
然后两人一同唱:“我们不要忘了救亡的使命!我们是中国的主人,中国的主人……”
他像是要考考我,马上又唱起另一首歌:“工农兵学商,一起来救亡!……”
我便立刻接下去:“拿起我们的武器刀枪!……”
我们再合着唱:“到前线去吧,走向民族解放的战场……”
原来他唱的歌中有不少恰好是我在抗战初期上小学时老师教的歌。他问我:“‘向前走,别退后,生死已到最后关头……’你会唱吧?”我说:“会!”他再问:“‘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会不会?”我说:“那当然会,谁都会!”他问了许多歌,我都会。我们成了要好的朋友。
这以后,他总是挑选我和他一同干活。这些活往往都是带技术性的,比如打坯,盘炕,播种,补渠等等,跟他做,我可以学到许多东西。他也满意我的配合。他把着手教我干农活,让我能挣到更多的工分。工分是我劳动和改造成绩的指标,对我是否可以摘帽子有很大作用,二吉子显然知道这一点。
我们两人每天都见面。我一有空闲,就去他的破屋里坐坐。虽然两人不说什么话,一块儿坐坐也很舒心。我每回到他屋里,他都会把他的醋坛子打开,让我闻他珍藏多年的陈醋散发出的香气,还叫我喝两口,说是能治百病。
孙寡妇和二吉子的嫂子
二吉子的确对孙寡妇很好,寡妇家的力气活都是他来做。无论吃的用的,他自己稍微多有点,都会悄悄给孙寡妇送去。上山打柴草,他往往是肩挑一担,手上再提一捆,路过寡妇门前,顺手往地上一扔。两家自留地的菜实际是他一个人在种,收来的菜,他挑好的都给了寡妇,自己留差的。一年到头,山上的马兰头、野苋菜、山核桃、红枣、黑枣、花椒、柿子,凡是他弄到的,都会叫寡妇的女儿拿一些回去。寡妇也真心实意对待他,做点细致的饭食,比如秫米面豇豆糕,或是端午节裹的粽子,也都叫女儿悄悄给二吉子送过来。二吉子的衣裳被褥都是她洗。这件事情上,他俩有一套默契的办法,二吉子脱下脏衣裳,往门口一挂,自然会洗干净了再放回来。但是他俩很少见面和说话。这是为什么,我不太知道。我只知道他嫂子在作梗。只要嫂子发现任何他们来往的形迹,她都要冲着寡妇的屋子,指桑骂槐地喊些难听话。孙寡妇为人柔弱,也腼腆,斗不过这个凶嫂子,只能躲着她。有一回,寡妇在池塘边给二吉子洗衣裳,让那个凶嫂子看见,她当着许多一同洗衣裳的女人家的面,恶狠狠地质问寡妇说:“你这是给谁洗的衣裳?你说,你敢说吧?”
寡妇真的不敢说。她低着个头,瘦小的身躯缩成一团,那张清秀的脸羞得通红,眼角上的鱼尾纹显得比平时更清晰。她甚至不敢再继续搓揉手中的衣裳,只是一动不动、不知所措地蹲在那里,一只手不时地向后梳拢着垂落下来的、乌黑油亮的头发。
那位嫂子得寸进尺地指着寡妇低垂的头,高声对周围的人们说:“你们大家都来看呀,这个不要脸的骚货给她偷来的野男人洗衣裳!”
孙寡妇被她逼得呜呜地哭,用手中的湿衣服抹脸上的泪水。
这位凶嫂子没有料到,她的蛮横激起了公愤,一个小媳妇跳出来帮寡妇说话,她指着这位凶嫂子的鼻子尖说:“你才是骚货呢!谁不知道,你男人的那个东西没用了,你就打你家小叔子的主意,还不准小叔子跟别人好!”
这一顿揭发式的臭骂真把这个凶嫂子给制住了,结果不是瘦小的孙寡妇而是这位肥大的凶嫂子败下了阵,她急匆匆地逃走了,从此再也不敢到那池塘边上洗衣裳。她或许的确是心里有鬼。
其实,二吉子完全可以和孙寡妇自由恋爱和结婚,但是那时在太行山区,还没有这样的环境和气氛,首先是孙寡妇,她没有勇气做到这一点。我几次想要把这话对二吉子说,劝他说服孙寡妇,大胆地捍卫和争取他们两人的幸福,他都不接话茬,明明是在躲闪。我也不便多说。
两只猪獾
一天清早,下着大雨,不需要下地干活。我正摊开纸想要向领导写定期的劳动和思想汇报,二吉子来敲我的窗,叫我到他的土屋去。一进门,我看见他炕前地上摆着一大一小两只好肥的湿淋淋的东西。尖尖的长嘴,一身黄褐色带白斑的毛,把我吓一大跳。仔细一看,是两只淹死的猪獾。
他兴奋地告诉我,天亮时他听见,他家墙外水井边有胡噜胡噜的声音,他去一看,是两只猪獾爬在井边上。那井原本很浅,一下雨就更浅了,那两只獾子正把头伸进去喝水。他悄悄奔上去,用一根扁担猛力地打,两只獾掉进了井里,不多久就淹得不能动弹了。他费好大事才把它们捞上来,拖回家中。足有七八十斤肉,还有两张好皮。
“你摸,还有热气呢!”他兴奋地对我说。
他一个人无法处理,要我帮忙。我在1949年解放军围北京城时候,曾经和几个同学在宿舍里杀过野狗,剥皮吃肉,这个经验正好用上。便和他两人动起手来。
我们先在房梁上吊两根粗绳,把猪獾挂起,趁热放了血,然后磨利菜刀,我就来剥皮,由他开膛冲洗和掏肚肠。两人忙了整整一个上半天,整出两张皮和一大堆獾肉来,还有两副肥肥的下水。他把一副下水和一只腿拿去给哥嫂,又切一只腿和一块好肉悄悄给孙寡妇送去,叫我也切一只腿带回家交给我落户的大伯家。
还余下好大一堆肉,我问二吉子:“咋办?这么多的肉。”
“扛到队里去给大家吃!”他说着就找麻袋准备装肉。
这时他那牛高马大的嫂子忽然一阵风地扑进他屋里来。听说他要把獾肉送到队里,嫂子好生气,也不顾有我这个外人在旁边,就开口大骂。她骂二吉子是头蠢驴,自己东西白送人。她要把肉拿去,她说,煮熟了,到集市上能卖几毛钱一斤。
二吉子不同意。他说:“队里人一年到头见不上个肉星星,还不该都尝一尝?”他嫂子说:“獾是野物,又不是队里养的!”而他说:“那井总是队里的吧,我是从井里捞来的,应该归大家!”
嫂子干脆不理他,把肉塞进麻袋里,扛上就走。临出门还把准备让我拿给我大伯的一条腿也提上,又问他:“咋的还少一条腿?你给孙家寡妇吃了吧?那个臭婆娘,狐狸精,给你灌了多少迷魂汤?!”
他嫂子走后,我俩相视无言。两个大男人斗不过一个女人家。二吉子闷声坐在炕沿上。我正准备找话劝慰他,他却嘻嘻一笑,说:“女人家就是女人家,那心比粒芝麻小!”
想想又说:“算啦,叫她去卖吧。她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个钱。”
二吉子跟我两人一同把剩下的一副下水提到我的大伯家,大娘把它洗净煮熟了,留二吉子一起饱饱地吃了一顿。他得到两只猪獾,也就吃到这一点。
当天下午,他去城里中药店买来一大包五倍子,熬一锅浓汤,把两张獾皮泡起来,过几天捞出绷平、刮薄,晾干以后就成熟皮了,软软的,能铺炕。一张嫂子拿走了,一张大约是给了孙寡妇,没见他自己用。
嫂子把肉拿去,当真煮熟去卖了,得到几十块钱,成了左近几个村子的大新闻。嫂子一块钱也没给二吉子。
人家问他:“你身上也没个钱,咋不去要一点自己花?”
他说:“叫她花去吧。她说给俺哥治病要花钱。”
人家又问他:“你是有名的大肚汉,口粮不够吃,为啥不自己留些獾子肉?”
他说:“我有办法吃饱的!”
这天下工时,我特意问他:“你真的能吃饱吗,哪来的吃食?每个人分给的口粮都是二百多斤,可你比别人吃得多呀?”
看我真是不知道,他说:“靠山吃山呀。哪天我带你去看。”
我也很想知道他是怎么从山上得到食物的。我猜想,他是去山上打猎吧?……
几个月以后的一天,他对我说:“明天你们下放的人休息,是吧?你早上到我这来,我带你上山去!”
上山摘南瓜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他的平顶土屋里。
他已经备好两副扁担草绳在等我。我一到,两人便出发上山。太行山不是一座山,也不是一层山,而是山连山,山重山,爬上一座山,抬头一看,前面还是山,望不见边的大海一样的、连绵不绝的、波浪起伏的山。头顶上的天蓝得诱人,一片云也没有;山坡上下的树丛红是红、绿是绿的。已是晚秋,草地开始在泛黄。不知是什么鸟,叫得真好听,啁啁地几声,就在静悄悄的山沟里隐没了。我觉得,这真是个人间仙境。
我和他两人一连翻过五六道坡,走进没有人迹的荒山野岭里。他对我说:“这地方我熟得很。那年我们在这消灭过一个排的鬼子兵呢!”
说着他爬上一处小坡,拨开没膝的山草,一弯腰,像变戏法一样,就从草丛中摸出一只扁扁的、圆圆的、金黄色的大南瓜来。足有十来斤重。我正在惊奇,他向前跨几步,又摸出另一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