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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我永远记得它(2)

师大附中在离家七十多里路以外的另一个县里。我得住校,一个学期才能回一次家。我必须和花狗分开了,说真的,离开家,我最舍不得的就是它。花狗也舍不得我,我每次回家,它都会激动地欢迎我,对我叽叽哼哼,又咬又扯,扑在我身上不肯下来。它不知怎样表达它见到我时激动和快乐的心情才好。我想它这时一定在恨造物主没有给它说话的本领。我再离开时,它会尽量送我远些,直到母亲大声喝止它,它才依依不舍地停在路边,看我渐渐走远。

它送我上学校

我和花狗只能寒假暑假里在一起玩了,这远远不能让我满足,花狗比我更不满足。于是,便发生了下面这件事。

一次寒假期满,我返校上学,母亲和花狗照例伴我走一程,然后他们便停留在路边,目送我走远。这天母亲疏忽了,她没等花狗和她一同转回,就自己先走回家。我背着小包独自低头向前走,准备着忍受七十里路步行的寂寞和艰苦。

我已经走了快一个小时,离家十多里路了,忽然一回头,发现花狗竟然跟在我的身后,离我有十几米。我马上停下不走,回身向着它,它立刻奔到我身边,对我不住地摇尾巴,还用头蹭我,那种难舍难离的表情真让我感动。我没有责骂它,只摸着它的头对它说,它应该回家,不应该跟我走。我担心它会找不到回家的路。好在是沿着一条又宽又大的公路在走,它很聪明的,不会迷失。我亲亲它的额头,挥手叫它向后转。它迟疑着,但还是转回身了,走得很慢,尾巴不开心地拖着,不时回头看我。我一再向它挥手,要它回家。它懂我的话。我看着它的确是在往回走,离我已经远了,才转回身继续我的行程。

我又向前走了一个多钟头,走过沿途必经的第一个镇子(地名是“十八里铺”),那里正是集市,人来人往的,熙熙攘攘,拥挤而嘈杂。我走出镇子以后,停在路边稍稍休息,心里在想:幸亏把花狗赶回去了,要不,这个镇子上那许多生人,那许多野狗,我怎么护得住它。

而恰在这时,我一回头,发现花狗就站在我身边。

它满脸含笑地对我摇着尾巴,眼睛里说的话是:“看你担心的,我不是好好儿过来了吗?”显然它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我仔细查看它的全身,发现有几处水痕和泥土痕,还有几处脱毛,一定是经历了几次和野狗的搏斗,或者是被人家追打过。我拍打它的头,提高声音教训它,说它实在过分,怎么可以一直跟我到了这里!

花狗懂得我在说什么,它眼睛不看我,只是低着头舔身上的污垢。尾巴轻轻地摇,意思是要我原谅它。不过好像它并不认为自己有多大的错,所以尾巴摇得很勉强,浑身上下一副蛮有道理的样子。

我认真地大声责备它,命令它一定要马上回家去。我考虑是不是应该自己也回头走,送它回家。但是我明天就要上课,今天必须到学校。我把这些话也对它说了,不管它是否能够听懂。

我的态度很严肃,它乖乖坐在我面前,抬头望着我。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至少是我看不出它有什么表情。我断然命令它:“你马上回家去!听见没有?”它摇摇尾巴,表示听见了。我再命令它一次,又用手把它的头扳向回家的方向。然后我就自己往前走。

我走了十几步,回头看它,它还坐在原地没有动。我再向前走几十步,回头看它,仍坐在原地。我想它是当真不再跟我了,便自己往前走,走了一大段路以后,再回头,看不见它。我想,这回它是真的回家了。

它怎么回去呢?怎么再次闯过十八里铺的街市?我实在为它担心,但是也没有办法。只得自己继续朝前走。

我怎么也不会料到,我已经走了四十多里路,走到中途的打尖站,一个名叫“柳林铺”的地方,我正坐在一个小摊上吃饭,花狗竟又吐着它的大舌头,呼哧呼哧喘着气,摇着它的大尾巴,跑来坐到我脚边。它是怎么躲过我的眼睛跟上我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反正它是顽强而固执地非跟我走不可。我拿它怎么办呢?现在它累了,要在我的保护下休息,也饿了,要我给它吃东西。

我查看它的身体,没有新的伤痕。我把它带到小街外的公路边,给它吃母亲给我带的馍馍,让它在路边草地上躺一会,再大声地训斥它,责令它立刻回转身去,马上回家。这时它好像已经知道自己错了,紧闭着嘴,尾巴也不摇,眼睛直视我,挺直腰身,前腿撑住,坐着一动不动。我转身朝前走时,它也不再跟我。我走开很远很远,回头看它,它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我以为它是真的听话了,便放心自己赶路。

然而它并没有改变它要跟我去学校的决心。它是一只非常固执的狗,从来都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这天也是如此。当我又向前走了二十里路,走到正在涨水的大沙河边,刚找好一个背夫,伏身在他背上,等他背我过河时,我一低头,看见花狗就立在我的脚下。

花狗这时已经做好姿势,准备跟在我和背夫后边游过河去。游泳它是内行,它很小就在家门前的池塘里学会玩水了,夏天它每天都下水去给自己洗澡的。

我这时又急又气,但是拿它没有办法,只得听任它跟着我过了沙河。

再向前走十几里,就到我学校所在的小城了。我怎么办才好呢?在沙河镇上,有几个野孩子用棍子打它,我跟人家吵一架,才保护住它。

这时已经日落,我和花狗已经走了七个钟头。它也累了,并且知道它是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便不再和我捉迷藏,紧跟在我身后,一步也不离开。我也不再赶它离开我,我怕它会找不到回去的路,因为我们离家已经太远。虽然它沿途都在撒尿,留下它独特的记号,但是它长这么大,还从来没离家这么远过。

走进县城,已是黄昏,街上少有行人,我和花狗顺利地从西门进,东门出,穿过了城区,到达学校。同学们都吃过晚饭,正在大操场里玩耍,大家见到我身后的它,立刻好奇地围上来,顽皮一些的便来动手欺侮它。我的花狗可不是好欺侮的,那些不怀好意的同学刚一走近它,它立即全身直立,龇牙咧嘴地向他们当中最大的一个扑去,我费好大力气才没有让它咬到人家,那群淘气鬼就此被它制服,只能远远躲开它。

我找到级任谭老师的宿舍,向她报告我已返校。她一看,我身后跟着一只大花狗,吓了一跳。我连忙向她说明原委。谭老师是一个极有爱心的年轻女老师,她没有责备我,她让我们进她的房间,拿东西给花狗吃,然后问我,打算拿它怎么办。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谭老师拍着花狗的头,问它:“我们拿你怎么办呢?”它也不知道。只能对谭老师摇尾巴。

谭老师决定,让我下星期再回家一次,把花狗送回去。这一个星期就让它留在学校里。她并且带上我和花狗到我们班级的宿舍,对同学们讲明白,要大家不许欺侮它。晚上花狗睡在我的床下,白天我上课,它就坐在我的教室门口,就像我上小学时在那座庙里一样。

但是等不到一个星期,就出事情了。不停地有人来惹逗它,搞得我们班上课不得安宁。操场里的野狗找它厮打,我还得时时留意去保护它。这样我就不能安心学习。更为可怕的是,生物老师竟然说,他需要一只狗来做解剖,他公然说,花狗的皮可以做一条很好的褥子。他并且来找到我,要我把花狗“捐献”给他。

我着急了,决定把花狗赶走。它哪怕不能回家,自己去找条生路,总比让人解剖了强。在回校的三天以后,我一大早起来,带花狗到校门口,指着回家去的方向,把它的身体用力扳过去,要它朝那个方向走,还对它说了一切我希望它懂得的话,然后我把它用力向前推。

我是含着眼泪跟花狗告别的,花狗能够懂得我的意思,这几天里它的日子并不好过,它所面临的危险它一定也已经预感到,它一定也是想要逃回家去的。而且,它已经亲眼看见我在学校的生活和学习,大概认为满足了,它便当真听我的话,离开我走去。

花狗走几步便回一回头,望望我,再走几步,再一回头,再望望我。一副恋恋不舍和放心不下的样子。最后它终于走出我的视线。

它能回到家里吗?它找得到路吗?七十几里路,还有几处市镇要过,我实在担心。但是我别无他法,总比被人解剖了好啊。

花狗当真走了,没有再出现。喜欢它的几个同学责怪我,说它一定会走失的。谭老师说我对花狗缺少爱心,怪我没有先跟她商量就赶走了它。她让我马上给母亲写信,问花狗回到家里没有。

一连五六天我都心神不宁,不知道花狗到底怎样了。我觉得自己真是像谭老师说的,对花狗爱得太少。我真是一个残忍的人!

六天以后,母亲来信了。花狗竟然平安地回到了家里!我和我的同学快乐得欢呼起来。谭老师也放心了,她高兴得把我抱起来。

谭老师对全班同学读了母亲写给我的信,她要大家都知道,花狗是经历了怎样的艰辛才回家的。母亲信上说,花狗是过了三天才回到家里,到家时,饿瘦了许多,身上有好几处伤口,耳朵被撕裂,一条腿也跛了。谭老师说,花狗有坚忍不拔的精神和顽强的毅力,说它勇敢而且忠诚。她对全班同学说,狗是人类的朋友,要我们大家学会爱护狗。那一堂课里,她给我们讲了许多关于狗和各种动物的事,她说,我们所居住的世界不仅属于我们人类,也属于世界上所有的动物,我们应该爱护动物,爱护大自然……

我的花狗真是一条了不起的狗。它一定属于一个非常好的品种。要不它怎么可能经过三天三夜的跋涉,在离家七八天以后,重又找到家门。那个生物老师说,花狗身上有世界名犬、中国西藏的“藏獒”的血统。一定是这样。我后来读过一些关于狗类的书籍,看见一些藏獒的图片,的确是我的花狗的样子。长毛,长嘴,短腿,大尾巴,小耳朵。

六十年后,我居住在澳洲墨尔本,养过一只纯种德国牧羊犬,它在离家三十多公里的地方离开我们,终于迷失方向,没有能再回来。那时我就想起我的花狗。它比世界名狗德国牧羊犬还要聪明!

我和它永别

到了我中学毕业的时候。我要从偏远的西北小城到南方大城市投考大学。我只能和花狗分别了。我永远忘不了我离家那天花狗给我送行的情景。

那天,一个挑夫给我挑着行李,母亲和花狗给我送行。一路上,花狗不停地把它的头在我的腿上磨蹭,它知道我这次去,和往常不同,不会最多几个月就回来了。

从我家到长途汽车站必须走过一道有卫兵把守的关卡。没有想到那两个卫兵竟然不许花狗跟我们走出去。我和母亲再三说明,又反复地求他们,他们就是不许。十分不讲道理。怎么办呢?我只能和花狗在那里告别,我把它抱在怀里,它的眼睛好像湿润了,嘴里叽叽哼哼着,这是它每次表达深情时都会发出的声音。挑夫催促我了,我立起身来,拍拍花狗的头,依依不舍地走了。回头见它仍然站在铁丝网的那边,远远地望着我。

准备载我翻越秦岭的那辆烧木炭的破卡车已经点火,旅客的行李放在车厢里,乘客全都坐在行李上。大家忙着向送行的人告别。母亲站在车的一旁向我挥手,车子就要开动了。

突然,我听见花狗汪汪的叫声。

我马上看见,它就立在车站木栏杆的外面,正对我摇着它那条大旗一样的尾巴。我连忙向它挥手,同时赶快告诉母亲,让她也看见花狗。我这时真是快乐极了。我的忠实的朋友啊,它不知是怎样冲破那两个卫兵和一排铁丝网的阻拦的,而它到底是冲破了,它终于来给我送行了。我的花狗就是这样一只忠诚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狗。母亲也非常高兴,一边向我挥手,一边去呼叫它。

车子缓缓驶出车站,渐渐越开越快了,我看见母亲走到花狗身边,看见他们一同向我道别,母亲挥着手,花狗跳起来,汪汪叫着……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花狗,我的知心和知己好朋友。我和它从此永别了……

我离开家在北京读大学的第二年,花狗应该是十二岁或者十三岁的那一年,母亲来信,向我详细叙说了花狗死时的情景。

母亲说,起先似乎没有什么征兆,只是觉得它老了,成天卧着不想动,也吃不下,毛也开始脱落了。那一天,母亲想要它身体好些,给它炒一碗油炒饭,还加了一只鸡蛋。花狗从来没有吃过油炒饭,没吃过鸡蛋,它甚至从来也没有吃饱过。这顿饭应该是它一生中最好的一顿饭。也是最后一顿饭。

这天夜晚,它本来是卧在母亲房门口的,但是天黑以后很久,它忽然执意要到院子里去,它又哼又叫,不停地用前爪扒门,母亲只好为它把门打开,让它出去。

第二天早上,开门发现,它已经死去。它死在院子当中,四条腿向四边伸直,整个身体贴在地上。眼睛睁开,嘴张着。它的头正对着大门。它到死都还在忠于它的职守啊。

花狗死得很安详。它是老死了。“寿终正寝”了。

母亲把它埋在我亲手栽种的那棵橘子树下。一连几年,树上结出的橘子都又大又甜。

书上说,狗最长可以活三十几岁。而我的花狗却只活了十二三年。原因只是,它活得太辛苦……而它死后,还把它的身体无私地奉献给了我们。

如果这个世界真有所谓的轮回之说,那么花狗现在应该是以另一个生命的形式,生活在我们的世界上?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我的忠诚无私的花狗,我亲爱的朋友,你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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