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的小东西
朋友,你喜欢狗吗?
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不仅有人类,还有各种各样的动物。狗是世界上所有动物中最聪明、对人类最友好的一种。狗是人类忠实的朋友。
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一些朋友让他永远不能忘怀。在我的许多难忘的朋友中,有一个就是六十年前伴我度过一段美好时光的、我的那只可爱的大花狗。
它的名字很朴素,就叫“花狗”,这本是一切花毛色狗的泛称,却给它当了专名。这大约是因为,给它起名字时,我们一家人都缺少灵感。后来很长时间里,在我家周围一带,以及我家的亲戚和熟人间,这个普通名词便被它独自拥有。一提起“花狗”,必定是指它,而不会指其他花毛色的狗。
它是一只非常漂亮的狗。它的毛长得出奇,尤其是那条尾巴,高高竖起时,简直就是一面迎风招展的大旗。它的身躯有至少四五尺长,从头颈到臀部是一层向下披撒的厚厚的鬃毛。它的腿很短,身体两侧和四条腿上乌黑与雪白相间的长毛有时会直拖到地上。阳光下,它通体闪出耀眼的光芒,十分威武而雄壮。幸亏它额头和脸颊上的毛都是短的,不会遮住它那一双小小的、极有神采的、会对我说话的眼睛。它常常伸过它长长的嘴,用它老是湿叽叽的黑鼻子来嗅我的身体,还用它厚厚的舌头来舔我面孔,这时,不会有一根它的毛发来妨碍我们的亲近。
那是抗日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全家逃难到西北一个小县城里。我上小学四年级,母亲在同一所学校当教师。一个阴历年,母亲带我去给我的级任老师拜年,他的姓很奇怪,我许多年都不会忘记。他姓“巨”。巨老师意外地送给我一件礼物,就是我的花狗。那时它大约只有几两重,小得可以卧在我两只小小的手掌上。我把它抱回家来,它立刻就一屁股坐进我大哥的棉鞋里。它那黑是黑、白是白的漂亮身体,走起路来就像是一只绒毛小花球在向前滚动。你只需一招手,它就会一下子滚进你的怀抱里,实在太讨人欢喜了。它成了我和大哥最爱的宠物,夜里就睡在我们的枕头上。每天早晨,我们总要和它在床上玩好半天,直到母亲生气骂人了,才抱着它下床来。
我最好的朋友和知己
很快我的花狗就长大了。在我们根本不注意,也没有向它提出任何要求的时候,它已经自觉地承担起它在家庭里的责任和义务。
夏天,我们在我家大门内的院落里乘凉,大约半岁大小的它本来是乖乖卧在我身旁的,忽然听见它在房后猛烈地吠叫,马上又听见“扑通!”一声,接着就是一个人“哎哟、哎哟……”的呼叫声。我们连忙赶去,发现一个人蜷缩着躺倒在墙角下,花狗紧紧咬住他的小腿不放,一只前蹄还踩在这人的身体上,不许他立起来。等我们赶到,把它和这个人团团围住,它才松开嘴。它抓住了一个翻墙行窃的贼。这贼还没来得及落脚,就被花狗咬住了小腿,把他拖下地来,抓个正着。我的花狗就这样勇敢而光荣地立下它生平第一个保卫家园的功劳。
我们这才知道,它原来不仅是一条可爱的宠物,而且是一条优秀的看家狗。好像就是从那一天起,花狗便正式承担了我家站岗和巡逻的任务。它晚上不再和我们一起睡在房里了,而是在院里四处奔跑。白天它卧在门口,不许任何人随意走进我们的院内。
花狗主动承担起一件工作:驱赶啄吃菜园里蔬菜的乌鸦和麻雀。它俨然是这片菜园的主人。它饿了,就会从藤蔓上咬下一只笋瓜或是茄子来,大大方方地坐在院子当中吞吃。起初母亲还为这个打过它,说它糟蹋庄稼,后来理解了它的那种主人翁心情,又知道它老是吃不饱,也就随它了。我们每天只是用洗锅洗碗的水加一些剩饭喂它,有时甚至连一点粮食也没有。它那样大的身体,又是那样大的工作量,怎能吃得饱呢?我见过它在大门外我家的池塘边上用爪子捞鱼吃,在地里捉田鼠吃。但它却从来不偷吃厨房里的食物,更不会因为家里吃得差,便去另投一户人家。
我家后边的邻居姓张,那个老头和他的麻脸老太婆爱占小便宜,经常要到我们院子里摘点蔬菜,取点柴火,或是顺手拿去点小东西。花狗很不喜欢这对夫妇,从来不向他们摇尾巴,看他们的眼神都是带着鄙夷。只是见母亲和我对这两个老人一向和蔼,它也不便发作。它一定是看见,老张和他的老太婆每次拿走东西,都是当着母亲或是我的面,是得到允许的,所以它认为自己不应该干涉。
然而有一天,情况不同了,花狗便毫不客气地行使它作为主人的权力。
这天我和母亲去外婆家,老张头来讨柴草,没找到我们,便自己动手抱起一捆玉米秸秆往外走,刚好被花狗看见。它汪汪几声,以示警告,而老张头对它并不理睬,它便毫不犹豫地一冲而上,抬起两条前腿扑过去,一口咬住老张头的腰部,咬破了衣服,咬破了肉,咬得人家流血。直到人家把玉米秸秆丢下,它才松嘴。
花狗还不到一岁,就已经有过两次咬伤人的记录。从此,它在邻里间得到一个“恶狗”的名声。为免它再惹祸,母亲在我家前门后门上都贴一张纸条,写着“内有恶犬”四个字,提醒所有人当心。但是我决不认为花狗是一只什么“恶犬”,它其实是非常友好非常和善的。它两次咬人都有充分的理由。它从来也没有咬过不该咬的人。我家房客的一个刚满周岁的小孩拧它的耳朵,扯它的毛,把小拳头塞进它的嘴巴里,花狗也完全“逆来顺受”,还给那小孩摇尾巴,挤眼睛呢。我有时跟它玩,行为很过火,骑在它背上,用小鞭子抽打它,甚至躺在它身上压它,故意用脚踢它,掰开它的嘴往里丢石块,它不但不会咬我,还要用它肥厚的舌头舔舔我。最多是不满意地哼几声,或是抬起它的前蹄把我的手挡开,要我不要对它恶作剧。
我和花狗几乎是形影不离。花狗是我最最要好的朋友,是我的知心和知己。我有什么心事总是第一个告诉它。每当我和它两人坐在池塘边的草地上,我便会对它说起悄悄话,我觉得,它和我是相通的,只是它不会用言语表达而已。有一次,我对它说,我想要一根新的钓鱼竿,可是母亲不给我买。过一会儿,花狗跑开去,竟然给我叼一根长长的竹竿来。我不知这是偶然还是它当真听懂了我的话。我有一个母亲交给的任务:每天黄昏时,要把池塘里的鸭子赶回家。每当天色向晚,日落霞起的时候,花狗的眼睛就会不住地盯住我,提醒我去做该做的事,而我一抬脚往外走,它便会立刻奔在我前面,自己先去绕池塘跑一圈,汪汪叫着告诉鸭子们,让它们准备回家。时间久了,只要花狗绕池塘一叫,鸭群就聚拢在一起,摇摇摆摆地上岸往回走。从此我便几乎免去了每天的这桩差事。
花狗在它从一个小绒球成长为一只勇猛的看家狗的过程中,也有过不成熟的,孩子般的表现。比如,在它一岁多时,我的大哥,和我一样,也是它的宠爱者和最要好的朋友,离家去四川上大学,临行前要和它告别,它竟然只顾一心一意在垃圾堆里搜寻一件它当时正感兴趣的东西,而对大哥的呼叫睬也不睬。后来很多年,大哥一想起它那时的无情无义,还在伤心呢。我想,在花狗长成为一只真正的大狗时,它一定曾经为没有和大哥道别而悔恨过,只不过它没有说出来而已。因为我坚信,它是一只有记忆、有思想的狗。跟其他的狗不一样。
它也痛恨日本侵略者
抗日战争后期,可恨的日本侵略者在他们做最后挣扎的时候,老是派飞机对我国西北西南大后方狂轰滥炸,我家所在的那个小城也经常遭殃。每次,天主堂楼顶上“铛——铛——铛……”的警报钟声一敲响,母亲便带着我,提一个装有家里房契文书和其他细软的小包,随滚滚人流向城外逃跑。这时花狗照例不远不近地跑在我们前后,如果它跑得快了,它会停下来等我们一会,摇动它那条大旗一样的尾巴招呼我们;如果它落后了,它会在奔跑的人群中挤开一条路,快速赶上我们,还一边跑一边轻声地呼唤我们等一等它。
有一次警报响迟了,我们还没跑到每次都去的一处小山坡下,日本飞机已经临头。人群慌忙往油菜地里钻,我和母亲跑散了,花狗紧跟着我,我搂着它的脖子,伏身在一块油菜地里,它很懂事地一声不响,一动不动,跟我一同埋头躲藏着,马上就听见“嘎、嘎、嘎……”的机枪扫射声和敌机掠过头顶的轰鸣声。万恶的日本鬼子飞行员发现钻进油菜地里的人群,便对准一片片黄灿灿的菜花开枪。幸亏被扫射到的不是我们钻的那片油菜地。我和母亲和花狗都平安无事。
那天我们的小城里和油菜地里死了许多人。警报解除后回家,路过那条我非常熟悉的小街(我记得那条街名叫“金轮十字”),看见那家我非常熟悉的裁缝铺,被一颗炸弹炸个正着。炸弹据说是穿破房顶,恰好落在裁缝案子上,四个缝工分坐在两旁,全被炸掉了脑袋,躯体血淋淋地躺在瓦砾堆中。我吓得放声大哭,母亲一手搂住我,一手给自己擦眼泪。平时遇上什么热闹事,花狗总是奔在前面,而这时它却萎缩着不敢向前。它伤心地哼叽着,把它的脸紧紧偎依在我的腿边。我相信,花狗如果会说话,它这时一定也在咒骂灭绝人性的日本强盗。
它告发过我一次
在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鬼子的轰炸一天天猛烈,我和母亲的学校搬迁到城外八里路远的一个破庙里。每天一大早,我们吃过早饭,喂过花狗,两人抬一桶糠菜去喂猪,花狗则监管着鸭群,看它们都进了池塘,然后我们三人,我,母亲,还有花狗,便出发往那座破庙走。偶尔一两次,母亲不和我一同走,这时我最开心,我带着花狗,沿路去田坎上摸黄鳝,去人家菜园里偷黄瓜,或是挖人家地里成熟的红薯。反正花狗不会去向母亲告发。
可是,有一次,花狗却告发了我,让我吃一次大苦头。
我马上就要小学毕业了,好像毕业考试已经结束。天气好热,这天,我趁母亲在她的班级上课,便和三个同班同学溜出庙门,跑到附近一条河沟里玩水。我们四个孩子把衣服脱个精光,在小河中扑腾,互相打水玩耍。蓝天白云,风和日暖,我们玩得真开心!
这时,我看见花狗奔到河边来。它是忽然发现我不见了,奔来找我的。它一看见河水中的我们,立刻自己也跳下水。它围着我又哼又叫,还用嘴咬我的手臂,当然不咬痛我。我懂它的意思,是要我上岸去。它不许我在河里玩水。可我当然不会听它的话。我们四个人合力用水泼它,要把它赶走。它终于被我们赶走了,我们哈哈大笑着继续在水中玩耍。
然而我们不知道,它爬上岸去,叼起我的一只鞋,跑回庙里去告发我们了。立刻,校长带着几位老师来到河边,接着母亲也急忙奔来,花狗跟在她身后。我们四个小犯人被他们押解回去。校长命令我们并排站在当教室用的大殿前面,脸朝黑板,头低下,然后他用一根好粗的树条当鞭子抽打我们的屁股。他一边打,一边嘴里说着:“不要命啦,你们?连只狗也不如!……花狗是你们的救命恩人,你们知道吗?!……”在我挨到第一鞭,正“哎哟”大叫时,扭头看见母亲和花狗正立在教室门口。母亲抿着嘴,用手指着我,脸上在笑;花狗吐着它的大舌头在摇尾巴,显然也是在笑。那时我真恨不得踢它一脚。好一个坏蛋,出卖我,自己还在那儿笑!
这时的花狗已经是一条成年的、非常漂亮的大狗了。每次向生人扑去时,它的两条后腿立起,前脚便搭在了人家的肩头上。我记得,有一天,送它给我的那位巨老师来我家,他没有敲门就自己走进来,花狗立刻向他扑去,两只前爪几乎扑到了他的脸上,他吓得缩起身子,惊讶地大叫说:“怎么是一只这么凶猛、巨大的狗?!”他是国文老师,喜欢用汉语双音词说话,母亲也是国文老师,便跟他开玩笑说:“是你送的嘛,当然是‘巨大’的啦!”
这以后,经过巨老师的宣传,花狗的名声日渐远扬,城里城外许多人都知道它。有了花狗,我家不会被盗贼光顾,连讨饭的叫花子也都不敢进我家的门。
它分担我的快乐和痛苦
我报考当时后方最好的中学,西北师范大学附中。我自己认为我考得很好,但是发榜时竟然没有我的名字。我独自躲在池塘边一株大柳树下哭泣,花狗跑来找到我,它乖乖地卧在我身旁,把它的狗头搭在我腿上,轻轻地舔我的手,舔我的脸,它的眼睛在对我说:“别伤心,明年我们再去考!……”那一天,若不是有它分担我的痛苦,我真会一头跳进池塘里去。
几天以后,事情突然改变。我收到一份西北师大附中的通知,说这年考生中还有一些成绩很好的学生,学校决定再扩招一个班,我在第二批中被录取了。这突如其来的命运变化让我兴奋异常,我拿着通知四处奔跑,花狗紧跟在我的身后,我跳它也跳,我笑它就汪汪叫。它脸上和眼睛里满是笑容,别人看不出,我却看得出。它还时前时后地往我身上扑,告诉我它也和我一样地快乐。直到我们俩都跑不动了,我才把它搂在怀里,一同躺倒在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