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70年前后,我一家五口实在是没有办法活下去,于是,我到当地街道办事处去要求给我一个工作。干什么都行,只要能让我的父母子女有一口饭吃。
派我去一家漂染厂当染布车间的夜班高温工。我有顾虑。每天通宵的夜班,高温,重体力……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干得了,而且家里有老有小,晚上需要人照料。
“你到底干不干?”
见我犹豫,那个一脸横肉的街道女干部不耐烦了,恶狠狠地说:“你不干有人干!”说着她便把递给我的派工单一把夺回去。我情急之下,伸手抓回那张纸,转身就走。只听见那位女士在我身后咒骂:“啥个抹司,沃像扎总生(上海方言,意为:什么东西,活像个畜生)。把我手都抓破了!”
那个年代,在有些当权人的眼中,我这种“有问题”的人,是和畜生一样的。
当天晚上九点钟,我安顿好父母和孩子睡觉,走一个小时的路,赶到那家漂染厂。
好大的厂房。里面烟雾蒸腾,几米以外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听那机器的轰鸣,好像我是站在一个大瀑布脚下。震耳的响声中夹着叮当的敲击声、沙沙的重物拖拉声、哗哗的液体流动声。车间的温度大约至少有摄氏四十度以上,我一进去便满头大汗,还没有干活,已经喘不过气来。
我朝一台长方形的,像个火车头似的机器走去。那是烘干机,就是我要工作的地方,车长姓赵,我去向他报到。
我走到机器跟前,看不见人,只看见机器前方从上到下一个叠一个的钢轴互相紧贴着嚓嚓地转动,一匹长得不见首尾的、热气腾腾的、蓝色的湿布,从机器下方进入那些钢轴间,被它们一一滚压。这匹布爬向机器头部上方的一个小平台前,在那里转一个身,再从下方进入机器的躯体。那庞大的躯体散发出逼人的热气和轰隆声,似乎整个车间的热度和噪音都是从它里边发出来的。站在这台机器旁,还没有工作,我已经觉得整个身体和神经都受不了了,我想要逃开。而上午街道办事处那个女人脸上的横肉,家里挨饿的父母子女……让我不能逃走。
“你找谁?”
忽然有人在我头顶上说话。我抬头看见,一个瘦小的、头发蓬乱、上身赤膊、穿一条短裤的人站在机器前部的那个小平台上,面对那些滚滚而动的钢轴,他双手抱在胸前,向我问话:“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找赵师傅。”我连忙回答。
“你就是新来的临时工?”
“我是。你就是赵师傅吗?”
他并不回答我,而是从平台上下来,站在我面前,用他一双好像害红眼病的小眼睛上下打量我,双手还是抱在胸前。
“你就是新来的临时工?”他再问一次。
“是。”我再回答一次。
“我看你不像。”他的怀疑发展为一种轻蔑,“你看这里有哪个人像你?稀奇古怪!”
我回头一看,的确觉得自己是稀奇古怪。整个车间里,所有男人都是赤膊的,只穿一条半长的短裤,女的也是同样的短裤,只是上身多一件护胸的背心。每个人都汗流浃背,都互不理睬,只顾在嗡嗡的轰鸣声和滚滚的热浪下不停地忙碌,很像是一群挤作一团的蚂蚁或蜜蜂。而衣冠楚楚的我,则像是一位天外来客,与这个环境极不相称。好在除了这位眼睛盯着我的师傅,别人全在埋头干活,并没人留意我。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赵师傅并不理会我的自惭,他满脸不高兴地说:“怎么这么晚才来?”
我看看手表,坦然回答他:“我没迟到。十点钟上班嘛。”
“不对!是九点半上班!”他发脾气了。吼叫起来。
难道是我错啦?我有点茫然,他则继续吼叫:“半小时的班前准备你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我准备和他顶撞,如果他继续对我吼叫的话。而他却降低了话音问我:“要换工作服的,也不知道?”
“不知道。”
“还要领夜餐饭票,免费的,也不知道?”
“不知道。”
他再次上下打量我,然后气冲冲地问一声:“以前干什么的?”
“教书。”我很不想说,但不得不说,只好尽量说得简单。
他再次上下打量我一阵,然后才给我交代工作。我的任务是给烘干机送料,前一道工序是染缸,染好的布要送到烘车上烘干。他带我来到五十米以外的染缸前,那里已经有一卷出缸的毛蓝布待运。布卷两头有突出的钢轴,架在一辆两轮小车上,我不知该怎样做,他说:“你往前走!看我的!”
他给我作一次示范。我认真观察他的动作,只见他双手稳住车把,身体前倾,让小车在一条向下的坡道上滑行,迅速向烘机冲去。好像不是他在推车而是那辆小车把他拖着向前奔,顷刻间,只听哐朗一声,那布卷两头的钢轴便搭在烘机下方的一个钢架上。这时他把握时机,把小车向后一拉,让它从烘机下脱出来,就漂亮地完成了任务。
示范完毕,赵师傅转身走开,一句话也不再跟我说,也不问我学会没有。我很想向他提几个问题,但是他根本不再理睬我。我只好跑到另一个工作区,另一台烘机和染缸旁,把另一个工人的动作再仔细观察一番。
一小时以后,我的烘机该上料了,我的心马上跳起来。我四处张望,找不到赵师傅,机器又不能停下来,我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去推那辆车。车子滚动在滑道中,我被它拖着快步向前冲,紧张而慌乱地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稳住它,不让它倾倒,而它偏偏随时都像要倒下去,这时候,我多么希望有人能来帮我一把啊……我的眼前几乎是一抹黑,只顾紧紧地握住车把。忽然,我听见哐朗一声,那根钢轴已经搭在烘机的钢架上了。我猛地清醒过来,急忙把小车向后一拉,车子脱出来了,而我也仰倒在滑道上。
我忍着脊背和后脑勺上的疼痛,把小车送回到染缸旁边。我感觉很后怕,不过也很得意,这时的我,很需要听见有个人对我说一句夸奖的话,但是没有。我回头一看,见赵师傅立在他的平台上,并不理睬我,好像他认为,我刚才经历的艰险没什么了不起,而且跟他毫无关系。这时我心中涌起一股对他莫名的厌恨。
我回到烘机旁,感到很累,很需要把自己紧张的心情和肌肉放松一下。我在机器脚下找个地方席地而坐,埋下头去用裤腿擦额上的汗……我把头靠在烘机上休息,忽然啪的一声,一大团东西从天而降,落在我的脚边。
赵师傅把一团肮脏的回丝从他的平台上向我抛来,对我说了两个字:“揩车!”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发脾气了。
“叫你揩车,听见没有?”
原来我的工作任务里还包括这个!我真想对他说一句我很累,需要休息,但是我只好立起来,拾起他抛来的那团回丝。我不知怎样做,仰面朝他望着。
“看我干啥?揩车!不懂吗?”
这俨然是在下命令。受人家如此粗暴的指使,我心里很不痛快。但是不能反对。我是来当个临时工,挣钱养家的。有什么办法?
这时,他对我说了这样一番无理的话:“你想要一个夜班只推八趟车,就挣一块四毛钱和一顿不要钱的饭,是吗?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我真想把那团回丝摔在他的脸上,骂他一句“工头!”或是“资本家!”、“老板!”,然后脱掉身上工作服——一条臭短裤,回家不干了。但是我没有这样做。家里老小等着我这一夜挣的一块四毛钱。
我拾起他丢来的回丝开始擦机器。他从他的高处下来,立在我身后,一声不响,明明是在监督我。这让我更是讨厌他。
当我正在烘机的一侧立在梯子上用力擦拭时,忽然赵师傅在我背后“哇!——”的一声大叫,吓得我从梯子上摔下来。我回头看见,他正向烘机的尾部飞奔而去,不一会儿,他怒气冲冲地转回来,手里捏着一段刚烘干的新布,大约有七八尺长。嘴里仍在唠叨着什么“好人不当,偏要当个贼!不要面孔!……”见我莫名其妙地呆呆望着他,他对我说:“以后你也要留神!听见撕布声音就去抓贼。那些不要脸的女人家,老是要来偷布的!”
他又多加给我一项任务。我心里对他又多一份怨气。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刚重新爬上扶梯,还没开始擦机器,赵师傅又在我身后大叫。我随他的那一声“哇!……”转过头去,看见他又离开我们的烘机奔去。这次是奔向烘机的左侧,那里是洗布机的区域,坯布染色以前,要先洗涤脱脂,那架机器的长长的大槽里满是浓肥皂水,坯布就从那里面经过。有些工人便从中取皂水来洗自己的衣服。这是赵师傅绝对不能容许的事。只要让他看见,就立刻要去抓人。
又是一个女工。她正把一只铅桶浸到肥皂水中,还没来得及提起,听见赵师傅的大叫声,吓得转身就逃,铅桶还泡在长槽里。
他拿来女工丢下的桶,仔细查看上面的字样,嘴里嘀咕着:“我能查出你是谁!……”
这时我心里在想: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半夜两点钟,我去食堂吃夜餐,工友们见我是新来的,都向我注目。一个同桌吃饭的工人知道我在赵师傅车上干活以后,马上说:“你跟厂长干呀!当心把你累死!”
“怎么,赵师傅是厂长?”我莫名其妙地问。
那个工人笑起来,同坐一桌的其他人也哈哈地笑。另一个人告诉我:“他的官衔儿还多着啦!你以后可以叫他‘厂长’,也可以叫他‘车间主任’,叫他‘警察’,叫他‘看家狗’,叫他‘怪物’,都行。可就是别叫他‘师傅’,他不配给你当师傅。”
其他人又都哈哈大笑一场。
第二天晚上,我八点钟就从家里出发。下大雨,我撑一把破伞,到达厂门口,已全身湿透。正好碰上赵师傅,我想躲也躲不开,只好跟随他一同往车间走。我走在他身后,路过几处,人家和他开玩笑,叫他“厂长”,“主任”,他只当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