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我们的烘车前,中班还没有结束,他就忙着做下一班的准备,叫我跟他到处跑,领些小工具,拿当天的派工单,再就是擦车。中班李师傅对他不满,嫌他碍事,一再叫他停止,他也不听,人家就连我一齐骂,说我和他是两条拦路狗。
我学别的烘车上工人的样子,把被雨淋湿的衣服挂在机器外壁上,这样很快会烤干。我刚挂上,被他一把拽下来,而且恶狠狠地说一句:“不许挂!”我问他为什么不可以,他不回答,就是不许挂。他刚走开,几个女工也来把她们的湿衣服挂在这部烘车外壁上,怕他看见,是挂在靠墙的一面。可他一回来就发现了,马上全都拽下来,扔在地上。人家怎样骂,他也不予理睬。
我心里想,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近情理,令人讨厌。
一天,半夜吃饭时,停车由机修工查机器,我和他一同去食堂。夜班供应的豆沙馒头又大又便宜,有一个工人再买十个,用张报纸包起来,带回家去给老婆吃。赵师傅对他说:“你一个人买这么多,人家还吃不吃?”
那人瞪他一眼,反问他:“我用粮票钞票买,你管得着吗?不准多买,你规定的?你以为你真是个‘厂长’?”
说完骂他一声:“怪人!”远远地走开。
我由此更知道人家为什么都讨厌他。
走道上有两块吃剩的馒头,他去拾过来放在自己手边。我以为他要吃掉,觉得他吝啬得过分,忍不住用鄙夷的目光斜视他,被他发觉。我怕自己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会对我发脾气,心里有点怕。没想到他竟心平气和地说:“粮食呀,你知道吗?”说着,他去把拾来的馒头块放进泔水桶里。
这件小事给我留下的,是我这几天对他唯一的好印象。不过我还是觉得,他这件事做得有点多余,难怪人家要叫他“警察”。
反正我很不喜欢他这个人。
我在赵师傅的车上一干就是三个月。跟他干活心情不舒畅,他不让你休息,一见你闲着就找事叫你干。他实在像是一个要尽一切可能剥削工人劳动的资本家厂长。厂里还有一些和我一样的临时工,他们在不同的岗位上,都比我清闲。他们往往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闲聊,实际是偷懒,我则在自己的车上埋头工作,八次推车上料之外,我就自己找活干。赵师傅从来没有因为我多做事而说一句表扬我的话。我为他做了事心里并不痛快。
赵师傅每天主要时间是站在烘车前方那个小平台上,眼睛不眨一下地盯着滚轴里压过的湿布,后来我知道,他是在寻找布匹上从染缸里带来的纱头,一发现要立刻去除,否则布面会压出凹痕,这匹布就是次品。但是他往往会因为各种原因离开岗位,难道他不在时就不会有纱头出现?于是我便主动把这件事承担起来,他每次离开,我便上平台去干这个。见他回来,我就下来。已经很多时了,他并不知道我在替他捉纱头。
有一天,我正在小平台上专心地眼盯着面前两根钢轴间滚滚而过的湿布,双手放在急驰而去的布匹上捕捉纱头。忽然有人从身后把我拦腰抱住,猛力地把我拖向后方,离开滚动的机轴。是赵师傅。他发脾气了,大声吼叫着问我:“谁叫你来干这个的?!”
我非常委屈。难道我做错了?他的火气很大,仍在大声地吼叫:“你给我下去!以后不许你再到这上面来!”
我实在太委屈了,非抗议不可,我把他抱住我身体的手奋力摔开,正要对他也吼叫两声;这时,他把他的两只手伸向我的眼前。
我清楚地看见,他的两只手上总共只有七个手指头。这我以前完全没有注意到。
在我因此发愣的顷刻间,赵师傅又说话了。态度仍很严厉,但语气和缓许多。他说:“你知道这部破机器几十年里吃掉过多少人的手指头吗?一不当心就卷进去啦!”
我好像明白一点道理了,但仍在懵懂中。他马上再说:“我的手吃掉了有人养我一辈子。你的手吃掉了谁养你?你是个临时工呀,你不知道吗?”
站在我面前的他忽然在一刹那间不再是一个讨人厌的凶神恶煞了。
我感动得几乎流泪。他好像并不知道我在感动,也并不在意我是否感动。他的面部并没有任何表情。或许,他知道我的感动,也因为自己做了这件让人感动的事而高兴,只是他不用言词来表达。
我的心在猛烈地跳动,他把我扶着走下平台,让我坐在地上歇一歇。几个月来,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接近我。我背靠着热乎乎的烘机,闭目休息,回想着我的手每次和那滚滚而去的布匹接触的情景,我真的害怕了。我看着我的两只手,幸好,它们都还是完整的。
不久以后的另一件事,让我对赵师傅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我和他正在查看我刚推上车的布料,车后又传来嚓嚓的撕布声。他立刻闪开我疾步向车后奔。奇怪的是,这一次他没有很快就带着他缴获的战利品回来。我觉得有点异常,便向车后走去。
我刚走两步便看见,一个女工,显然是偷布的,坐在烘车的后脚边,低垂着头,一动不动。赵师傅立在她身旁,两手垂放着,没有发火骂人。我再向前走一点,听见那个女工在低泣。
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往往都是偷者撒腿就逃,赵师傅大声咒骂,今天则全然不同。我不免好奇,再向前走几步,站在他们看不见我的地方观察他们。不一会儿,只见赵师傅俯身拾起一块丢在一旁的新布,当然是那个女工偷撕下来的,把它往偷者怀里一塞,自己默默地转身走了回来。
他一抬头看见我,有点尴尬,只好把事情简要地告诉了我。
那个女工怀着孩子,丈夫两个月前病故了,家里还有公公婆婆要奉养。她需要给婴儿准备衣被。她是厂里人人知道的最困难的人。赵师傅说话时好像含着泪。他也会流眼泪,这我真没有想到。
回到烘车前,他从工具箱里拿出前几天抓到的、别人偷撕的五六块布料,用一张报纸卷起,吩咐我说:“你去交给她,她在浆车上。你认得出,大肚皮的。别让人家看见你。”
“这……合适吗?”我犹豫着。
“怕啥?没人知道的。只要你不说。”
我照他的话做了。当我把那卷布悄悄塞给那个女工时,她眼睛里的光和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有惊讶,有怀疑,有欢喜,有羞惭……她把那卷布收下了,顺手塞在了浆车的一个夹缝里,还对我微微一笑表示了感谢。
这件事让我不禁想起屠格涅夫《猎人笔记》中的那篇《孤狼》。
这时,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正在进行。工厂是工人阶级聚集的地方,应该会有更多的“造反派”和“先锋队”。虽然我几个月里都只觉得,这里人人都在赤膊流汗、埋头干活,从不谈论什么大的或者小的“文化”或“革命”,每周一次的班后政治学习,照例是由一个党员干部宣读一些社论或文件,大家默默听过,然后散会。每次学习结束时,我都要把呼呼大睡的赵师傅叫醒,跟他一同去更衣,准备回家。但是,“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的大红标语正高悬在车间里每个人的头顶上,一些专职负责搞阶级斗争的人,也从来没有闲着。我这个身兼“摘帽右派”、“社会渣滓”、“无业游民”几种头衔的临时工,当然是他们注意的对象。
事情终于来到了。
一天,我正在揩拭烘车靠墙的一面,听见有人在和赵师傅说话。他站在车头的小平台上,那人站在下面。他们看不见我。那人在问赵师傅:“你车上那个临时工呢?”
赵师傅知道我在机器另一边,但是没告诉他,反而问他说:“你找他干啥?”
“我不找他。我是要给你说点情况。”
这时,我的心已经在跳。我屏住气息倾听。
“他是个摘帽右派,你知道不?”
“摘帽右派咋啦?不能当临时工吗?”我听见赵师傅在问。
“那倒不是。正好相反,我们正需要一个这样的人呢。”那个人说。我更是注意在听了。那人再问赵师傅:“他工作怎么样?有什么问题没有?”
“没有!”赵师傅干脆地回答。他接着又说:“卖力得很。”
我又听见他问:“你说需要他,是要调他去别的车上?”
“不是。马上要开展‘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了,”我屏住气息听那人说,“这种人,正好当对立面用。是个很好的活靶子。厂里原先那个右派工程师不是自杀了吗?再找个右派还不那么容易呢,这里又不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正好现在有一个。”
“你们可不要缺德啊,人家家里可是有老有小的!”我听见赵师傅这样说。
“‘阶级斗争为纲’嘛,你忘记啦?!”
赵师傅没有说话。这人临离开前又叮嘱他:“你把他稳住。别叫他知道了,要不他会跑掉的。临时工,说跑就跑了。把他到厂以来的事回忆一下,挑点碴儿,一个个记下来。批斗时候要派用场的。”
等这人走开,赵师傅回身把我叫出来。
他问我:“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我这时已经心慌意乱了。
“他是厂革委会的委员,也是劳动工资科的科长。”赵师傅告诉我,他走下平台,和我两人待在烘机背后。他连平台上摘纱头的工作也丢下了。
“那你怎么办呢?”他为我担心。
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见我不吭声,赵师傅说出了他的想法:“我看,你就走吧,不要在这里干了!”
我仍不说话,不知说什么。他继续说:“这里斗起人来凶得很!哪是什么‘摆事实、讲道理’?根本不讲道理!拳打脚踢都来的!那个工程师就是吃不消这种批斗,才自杀的。我看你还是走吧,哪里挣不到一块四毛钱!”
我仍没说话。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又说:“我帮你想办法找个挣钱吃饭的地方。”
这时有人来到烘机前,我和他连忙分开了。
我考虑再三,决定辞了工。我怕我留在在这个工厂里,为了每天的一块四毛钱,被他们当个活靶子批斗,万一被搞死了,我的父母子女由谁来供养?
我回家三天以后,赵师傅来了,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个地址。他让我去一家印铁制罐厂找一个姓马的人,是一位年老的工长。他说:“那里苦是苦点,不过只要有力气,不比这里挣得少。兴许还多点。”
后来我别无他路可走,就真的去找那个人了。于是,便开始了我在人海漂浮的另一段艰难的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