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那家工厂报到
这是1967年。夏末时,我又失业了,全家人眼看就要挨饿,终于在漂染厂赵师傅的帮助下,也得到街道办事处那位小官员的恩准,我在一家印铁片的工厂找到活干,做一名因盛暑而临时增派的“高温搬运工”。因为是高温重体力劳动,每做一天一块八毛钱,比在漂染厂要多两毛钱,而且可以得到一份“高温营养汤”和一份“点心”。这是我那些年里得到的最好待遇。我十分欣喜,一大早便去报到。
刚走到那家厂所在的小街上,我已经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实在不想再举步向前了。因为我还没有走进那条又小又窄的弄堂,就听见厂房里的机器嘈杂的哐啷声,脚下已经到处都是呛人的黄色铁锈,以及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铁片废料,再就是散发出恶臭的腐朽的杂物。简直是一个肮脏不堪的垃圾世界。但是我不得不继续向那家工厂走去。
一进厂门,迎面喷来一股难闻的蒸汽和雾水,朦胧之中,我看见一群赤身露体的工人,在一间又脏又挤的车间里紧张地操劳着。我立在那个车间的门口,那里面有一些笨重而巨大的印刷机器,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印刷机,原来它们不是印纸张,而是印铁片的,就是把色彩和图文像印纸张一样印在铁片上,然后再制作罐头。
我好奇地观看着,我渐渐看清,原来正在工作的工人们并不都是赤身裸体的,他们上半身大都赤裸,下面则都穿一条短裤,胸前有一张厚厚的橡皮围裙,其中有几位女工,穿的是短袖短裤腿的工作服,也围一条厚重的橡皮大围裙。
这工作一定是很累的,我看见工人们全都十分紧张而专注,默默无言,看得出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而且小心翼翼。因为他们手中处理的物体是笨重又锋利的薄钢板,不用力就拿不动它,而稍一不慎便会被割伤。我被车间里的气氛感染了,也紧张而专注地立在一旁,看他们操作。
忽然,有人从背后把我一拉,我转过身去,看见一个穿蓝色干部服的人。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好像那张又肥又圆的面孔是一张面具。不等我说话,他就先盘问我:“你是不是某某街道派来的姓王的临时工?”
“是的。”我回答他。一定是那个负责派工的小官员打过电话给他了。我正要对他陈述,他却并不要听。见我手上捏着那个装有派工介绍信的信封,便一把抓过去,转身向外走,同时命令我说:“你跟我来!”
车间楼上是厂部,我随他上楼,走进办公室,他一屁股坐进一张宽大的破沙发,身体向后一仰,两条腿放在了面前的小茶几上。我立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等他说话,而他似乎并不急于理睬我。他先是侧过身,从裤袋里摸出皱巴巴的半包香烟来,抽出其中已经弯曲的一支,再起身走到屋里最大的一张办公桌前,在乱七八糟的纸张中翻找火柴,好不容易找到了,却擦不着,他又去另一张桌上翻找火柴,这才把香烟点上。然后回身再在那只大沙发上落座,再仰面躺下,两腿伸直,狠狠地吸几口烟,才把装有我派工介绍信的信封撕开,仔细地看起来。
他看看那张派工信,抬头看看我,再看看派工信,再抬头看看我。如此地反复了好几遍,好像那张派工信里有我的画像或是照片,他需要“验明正身”似的。
好不容易等他如此这般地对我查验完毕,他开始慢腾腾地说话了。当然是对我说的,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你的情况嘛,你们街道都写上啦,电话里也都说过。对你来说嘛,你这不光是来支援我们高温生产的,而且也是来劳动改造的嘛。你说是不是?”
“是,是……”我不住地点头,介绍信里当然是写着我的“摘帽右派”身份的。
“不过嘛,工钱我们是不会少给你的。一天一块八。其他待遇嘛,别的临时工有的你也会有的。我们是严格执行政策的。不会亏待人的。可是你要比别人干得更多更好些,这你懂得的吧。要自觉改造嘛,是吧?”
“是,是……”我仍是点头如捣蒜。
“那你就去上班吧。”这位领导人物说,“你去印铁车间,负责那里六部印车每天早上的供料,今天供料就免了,人家已经有了。明天起,早上你要比别人早来一小时,把六部车子要用的钢板都给人家准备好。然后嘛,就跟第一部车,在那里干印料进出烘房的活,就是你一进车间门看见的那部车。”
原来我刚才见到的那个又脏又乱又挤、雾气蒸腾的车间,就是我今后要整天待在里面的场所。我心中有些惧怕,但是当然不能拒绝。不过这位领导嘴里那么随意而熟悉地说出的那些名称,什么供料,印料,烘房等等,我一点也摸不着头脑。好在他立刻又说:“一车的车长姓刘,叫小刘,刘安民,你去找他,不懂的问他。”
我转身往外走时,只听他在我背后大声地吼叫一句:“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这你知道的!”
这我是知道的。这是那个年代里对“地富反坏右”分子必须说的一句话。我虽已经“摘帽”,但“摘帽右派”仍属右派范畴。“白马非马也”的逻辑他们是不承认的。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
搬运工
车长小刘是个非常和善的年轻人。他欢迎我的到来,他们车上正缺一个人手。他含笑地鼓励我说:“你的工作是车上最重要的!”他带我去领来橡皮大围裙和劳动防护胶鞋,嘱咐我必须整天穿上,以防受伤。他说:“钢板是很容易伤人的,一定要当心!我们这里很多人都被钢板割破过。”
我立刻在他的指导下干起活来。我的工作是推一部四轮小车,把印机上印好颜色和图案的钢板,运送到大约五十米以外的一个房间一样大的煤气烘箱里。钢板必须在那里把印上去的颜料烤干,然后才能再印下一种颜色。钢板是不会自己把颜料吸干的,也不能多种颜色一次性套印。因此把印出的钢板送进和取出烘箱,便是工作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必须有专人承担。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专人。
小车上放有上下两个摞在一起的铁质框架,由印铁工把印出的钢板一片片插进框架上的齿状小格中,绝不可相互碰到,每两片之间有大约两厘米的距离。插满两架,便由搬运工,就是我,推送到大烘箱里,烤干后再取出送回到车间。这些日本进口的镀锌薄钢板,每片比我画水墨画的四尺宣纸小一点,重约两公斤,每个框架上插五十片,一车两架,约两百公斤,再加上框架和小车的重量,我手下要用的力气可想而知。
我立在印车左侧,等印工插满两架,便按照小刘师傅教我的方法,一手紧握车上的横杆,再用胸膛顶住,另一只手伸向前方,紧捏住两个框架衔接处的中央,弯腰埋头,用力向前推。
刚走两步,我便知道这一天一块八毛钱很不好挣了。小车很重,车轮上的轴承并不灵活,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推得动它。我必须把车子一直推进烘房,把框架从车上取下,在烘房里摆摞整齐。我把第一车两架一百片钢板推进去放好,还只是放了第一和第二层,我已经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了。第二车是严重的考验,为了充分利用烘房的空间,框架必须摞三层,这时要摞第三层了,已经有我胸膛高。小刘师傅只教过我推车,没教我进烘房以后的操作,我只能自己摸索着干。我咬紧牙关,拼命用前胸和双肩,甚至用头顶把那只框架推上去。当我终于把第三只框架连同那五十张钢板安放在第二层框架上面时,我的心脏快要破裂了。但是为了养活自己和父母子女,我必须得到这一块八毛钱。说真话,那时我根本没有想到那位领导人物所提醒的,我的劳动的另一层更为重要的意义:继续改造。
就在我一手捂住发胀的胸口,一手推车往车间走时,那位领导(后来我知道他是专门负责人事和阶级斗争的厂革委会副主任)陪一个比他官更大的人物从我面前走过。我清楚地看见也听见他满脸堆笑地在对那位比他大的官评论我,他说:“这种人,从前骑在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现在叫他也尝尝苦头……”他一边走一边还回头把我指给那个大人物看。天知道,我哪天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过!我是农民出身,这辈子吃过的苦可能比他和这家工厂里的每个人都多。但是,我倒也不觉得难过,因为我从来就不把像他这样的人放在眼里。我埋下头,不去看他那张“下倨而上恭”的小丑面孔,假装没听见他的话,继续推我的车,用我的力气挣我的一块八毛钱。
“你快跑呀!你!”
我能把这份超重的体力劳动顶下来,因为我从小在家里帮父母亲种过地,当右派以后又在农村劳动改造过。和农村的条件比,这里应该算是天堂了。我每天午饭吃的是白米饭和一份有点肉味的营养汤。还有一份特重高温工人的点心呢。那点心每天都是一小碗糖水橘子,我第一天自己吃了,第二天起,便带一只小瓶子,悄悄装下带回家,给卧床不起的父亲吃。看他吃得那么香,我浑身肌肉的劳累和疼痛好像都消失了。后来我知道,这些橘子是食品罐头厂的试验品,他们用了这家厂的铁罐,不知内层涂料有无问题,每批产品都要开罐抽验一些。开罐后,如果没有什么问题,便“废物利用”,给我们这些特重体力工人当“营养点心”吃。
但是好景不长,我干了才半个月,就闯下一场大祸。
那天下午,我好不容易和其他车上的搬运工一同,一车又一车地把烘房装满。最后进烘房的一车恰好是我推的。因为不知道正确的操作方法,又没有多少经验,而且人实在太累,更因为,我最后放上第三层的那只框架本身是有些扭曲变形的。在我把它连同五十张钢板,拼命用胸膛和右肩顶上去安放在第二层上的时候,上下两只框架没有能完全地咬合,上面那有些变形的一只朝外偏了一点。
我推着空车走开,想着现在可以休息一下了。离开烘房刚四五步远,只见小刘车长在前面对我做一个惊慌的鬼脸。我以为他是在跟我开玩笑,也做一个鬼脸回应他,又继续向前走了两步。而小刘师傅这时竟大声喊叫起来:“你快跑呀!你!”
我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身后发出哗啦啦一阵巨响。马上车间里的许多工人随着小刘师傅向我奔过来。而这时我仍是没反应过来,我没有照小刘师傅说的向前跑,而是一边仍旧慢慢走,一边回过头向后看。就在这分秒之间,小刘师傅已经奔到我跟前,用力把我手中的推车掀倒在一边,一把抱住我往后退。
我和他两人都倒在了地上,我压住他,两人的头都重重地撞到那辆小推车上。这时车间的工友们都已经来到我们的身边。
我回头一望,才看见,烘房里的框架正一个个在向外倒,框架上刚印过颜色的钢板正在一层层向我砸过来,一直砸到我的脚跟,后面的钢板还在继续向前涌,同时继续发出可怕的哗啦啦的声响。我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事故,而闯祸的人就是我。因为最后一只第三层框架没有放好,在我离开烘房时,脚下的震动又太大,那只框架便倒了下来,它倒下时的震动又引起其他框架的坍塌,于是便造成一场灾祸。
工友们把我和小刘师傅扶起来。我没有什么,只是头顶撞了一个包,小刘师傅被我压在下面,他不仅头撞破了,一条腿也扭伤了。而他这时首先关心我:“你受伤没有?!我看见钢板砍在你身上了!”
大家马上查看我的全身,发现我一点也没有受伤。那砸到最前面的一块钢板正好切在我后脚防护胶靴的后跟上,那厚厚的鞋跟已经被斜着砍掉,我的袜子也切破了,露出脚上的肉,而我的脚竟然一点也没有受伤。
这真是奇迹!
“你的命好大哟!”几个人不约而同地说。
我的确是命大。那崭新的薄钢板一片片都像刀刃般锋利,加上倾倒下滑时的加速度,如果砍在身上,将是十分可怕的事。我如果不是已经走得离烘房有六七步远,那一把把飞快的利刃,会正好把我从头颈开始直到脚跟,砍上几十刀。而现在的结果竟然是,我恰好被切去了鞋后跟,而我的脚和我整个的人则毫无损伤。
大家大大地松一口气。而这时我却瘫倒在地上立不起来了。两个工友一同把我扶起,送我到车间后门外的小天井里,让我背靠墙坐在台阶上休息。一位年长的女工给我送来一瓶盐汽水。她没有走开,坐在了我的身边,一手扶住我的肩头,两眼慈祥而焦急地注视着我,怕我会因为恐惧而支撑不住。在那一刹那间,我似乎觉得,她就是我的母亲。
这场祸造成的损失不小。整个车间一天中印出的钢板,因为瘫倒时互相摩擦,全都色彩混乱了,只能报废。
“你是个现行反革命!”
我接过那位老大姐递给我的盐汽水,正要喝第一口时,听见了革委会副主任的吼叫声:“那个右派呢?那个右派呢!在哪里?在哪里!”说着他已经冲到我的面前。
“你好大胆子!搞出这种事情来!你这是反革命破坏!反革命破坏!现行反革命破坏!你是个现行反革命!”
我这时神经似乎已经麻木了,并不感到害怕,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没有动。而那位老大姐(后来我知道她姓金)却呼地立起身,挡在我和向我冲来的副主任之间。跟着涌进小天井的工友们立刻过来围在他们的四周。而我却仍然坐在台阶上,仍然两目呆滞,心中茫然。
几分钟后,金大姐先说话:“是事故,不是破坏!”她声音很大,态度坚决。人群中立即有几个声音赞同她,连声说:“对,不是破坏,不能说是破坏!”
这时人越来越多,其中有好几个厂部领导和革委会的人。金大姐继续说,不光是对副主任,也是说给大家听:“老王力气搭不够,可是他劳动态度是最好的!这我们大家都知道,都能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