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克还没有睡着。
枕在脑袋下的双手快要麻痹了,颈椎也有些酸痛。看来,周克所选择的睡姿,并非如他先前所想象的那么舒适。
躺在身边的陈碧玉熟睡如斯,呼吸均匀,瘦瘦的鼻子就像一只不时翕动着翅膀的蝴蝶,让周克既觉得安慰,又多少有些失落。
陈碧玉仰面躺着,双手拢在一起,护着小腹。这个姿势让周克觉得,陈碧玉是一个士兵,一个睡着了依然不忘戒备的士兵,一个睡着了依然不忘守卫城池的士兵。
对于陈碧玉来说,她的肚子就是她的城池。她怀了周克的孩子。周克觉得,陈碧玉现在的睡姿实在意味深长。这个孩子首先是她的,所以她把左手放在自己的肚皮上,右手叠在左手上。两只手都细长圆润,合起来,刚好构成一个防护的姿势。这个孩子又是她和周克共有的,是他们的国王,周克也有守护的责任,因此要用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的指甲微微挨着周克的肚皮。一旦周克想要做逃兵,她马上就能发现。这又让周克觉得,陈碧玉不是士兵,而是将领。他本人才是士兵,受陈碧玉管辖。
雨已经停了好一阵子,“叮叮叮”的声音早已听不见。那个备受感情折磨的少女似乎早已睡着了,取而代之的,是雨滴从屋檐上滑落时发出的声音,更细,也更慢。先是“滴答”的一声,随之而来的,又是“滴答”的一声,“滴答滴答”的声音还算轻微,却像是饱含着巨大的痛苦。
手机仍然在枕头下,周克想看一下时间,又懒得伸手去拿。他突然感觉到有一阵郁热在空气里飘浮着,它仿佛积聚已久,这时候突然爆发了。身上的淋漓大汗让周克有一种错觉:他被一场已经过去的雨给淋湿了。那雨不是落在屋外,而是落在他的身体里。
周克看了看房间的四周。颜色黯淡的窗帘,挡住了可能存在的、喜欢窥视的眼睛,也隔绝了试图进入的清新空气和令人舒适的凉意。周克觉得有些难受,想抽出身来,把窗帘卷起,又担心会吵醒陈碧玉。她那布满丰富神经的指甲,这时候和炸药的引子很像,仿佛周克起身即意味着背叛。周克这个士兵实在可怜。他并不想做士兵,不想守卫陈碧玉的国王。那个躲藏在陈碧玉肚子里的孩子,那个陈碧玉全心全意地守护着的孩子,让周克想起了更远的一些事,想起了认识陈碧玉之前的一段经历。
1
六年前,周克开始了他大学时代的生活。
他搭乘的火车在傍晚时分从广州出发,目的地是湖北的Z市。这是周克第一次出远门。一路上乘客很多,周克却很少和别人说话,既是性格使然,也和他不擅长说普通话有关。
广州并没有直达Z市的火车,周克只得先到武汉,再转一趟汽车。真正抵达Z市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出了汽车站,周克叫了一辆的士。透过车窗,看着逐渐映入眼帘的城市景观,周克有些恍惚。初来乍到,心里隐隐的不安还没有完全退去。
对这个陌生的城市,他是有些期待的,毕竟,接下来他要在这里生活四年。
出发前,他曾查了些和Z市有关的资料,知道这个城市的命名,和一个爱情故事有关。无非就是出身不好却孝顺父母、品行甚好的穷家男,被一心追求爱情的富家女爱上了,两人久经磨难,才终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样的故事不免滥情,可是对于还没有什么恋爱经验的周克来说,却还是有些动人的成分。爱情往往不是因为事实,而是因为想象而得到升华的。
另外,周克找到的那些资料,是经过地方政府和文人墨客把关的,少不了一番美化,周克读了,也觉得Z市不错。只是在的士上才坐了十来分钟,那些略带诗意的想象就变了形。这个城市不怎么漂亮,也缺乏自己的特色,看起来,不过是某个样板的拙劣复制。经过一个街心公园时,正好有红绿灯,那的士不得不停了一停。公园的入口处有一男一女两尊雕像,估计就是那个美丽传说的男女主角了。雕像上的男女,看起来蛮般配的,也有些美感。不幸的是,那孝子不知被何人折断了一只手臂,成了残疾人,这就有些煞风景了。
正这么想着,就听见司机说,Z大到了。
周克付了钱。
那司机替周克把行李卸下,一溜烟儿地跑了。周克站在Z大校门前,抬头望了望。这校门口倒是庄严、大气,很有些大学的气象,只是越往里走,就越觉得不对劲。沿途所见,都是破败的房子,也没有什么特色。作为一所大学,它的格局,终究还是小了。再想起那大门,倒成了十足的形象工程。他一下子觉得,这学校是表里不一、华而不实的,却也只是叹了一口气就罢了。
周克到底是南方人,以说粤语为主,很少有机会说普通话,这时候忽然要改,心里多少有些不自信。尽管不愿意开口,却也只得在大脑里先把粤语翻译成普通话,四处向人打听。他费了不少气力,才办妥入学手续,找到自己的宿舍。
2
和周克同一宿舍的还有三个人,都比周克来得早。这几个人第一次和周克碰面,除了交换姓名,彼此最关心的,就是舍友们的籍贯。听到周克介绍说来自广东,就有人说,好地方,有钱。
在多少有些被动的谈话中,周克也搞清楚了三个人的籍贯:柳如风来自新疆,邹强来自湖南,张东亮则是河南人。了解了这些,后面的谈话,就有些随意了。或许是察觉到了周克心里的犹疑,邹强开始频繁地抒发他对学校的不满,还颇有预见性地说:“在Z大读书容易,可毕业后一定不好找工作。”
为了证明他预言的可靠程度,邹强又说:“毛主席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而我是作了调查研究的。在这学校念书是不会有前途的。理由主要有四个:第一,Z大是一所地方院校,原来只招收专科生,今年才开始有招收本科生的资格,起步太慢,在起跑线上就已经输掉了。第二,这两天,我已经详细地调查了Z大的硬件设施,太不完善了。它又是内陆非发达城市的学校,地方政府能够给予的财政拨款非常有限,发展的空间肯定不大。第三,软件也不行。别看学校吹牛说有多少老师是博士、教授,我看了他们的研究成果,全都是水货。真正有实力的教授,是不会留在这种学校的。第四,最近几年全国高校实行扩招,只要不是智力很不正常的,都有了读大学的机会。而每年到了五六月,总会有数以百万计的大学生拥入就业市场。实际上,我们国家并没有这么多工作岗位提供给这些学生。说是双向选择,其实是让大家拼个你死我活。Z大名气不大,硬件和软件又都不行,先天不足后天失调,读了也是白读,最后都免不了被淘汰的命运。”
“那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呢?”听完邹强的剖析,张东亮有些不满了。
“很简单,我们可以回去复读。”邹强不假思索地说。
“复读!你说得轻巧!我是我们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来上学前,全村人一起为我办了升学酒的,光红包就收了几千块。我要是这样回去,脸都不知道该搁在哪里。”张东亮有些急了。
“你觉得是一时的面子重要,还是一辈子的前途重要?留在这里读书,就好比是慢性自杀。”
“这什么话呀,怎么会是慢性自杀,你太偏激了。我觉得我们学校挺好的,是本科!”
“嗨。”邹强摇了摇头,不屑于继续和张东亮对话,转而问柳如风要不要回去复读。
柳如风正用一个夹子拔胡子,每拔一根,眉头就皱一下。他慢吞吞地答道:“我也先在这儿‘慢性自杀’吧,现在回去的话,就得去放羊了。新疆那边风沙太大了,不好,我还不如先在这儿体验一下大学的生活。哪怕是‘慢性自杀’,也得四年才完成呢。”
“那你呢,走,还是留?”
邹强开始把注意力转向周克。那傲慢的表情,让周克看了有些心慌。还没等周克说话,邹强又说开了:“你和我一起打道回府、共同备战吧,回去复读一年,来年‘冲击’一下清华北大,肯定比在这儿强!”
周克想起高中以来,自己的文科成绩还算可以,数理化却都是在及格和不及格之间,考上名校的机会微乎其微,赶紧摇了摇头。他本想问一下邹强,为什么对自己来年考上北大清华这么有信心,又不好意思开口。正犹豫着,却听到张东亮已经替他把话给说出来了。
看到张东亮对自己的实力表示怀疑,邹强也有点生气,回答说:“我念高中的时候成绩很好,所有认识我的老师都说,我生来就是考清华北大的料儿。没想到的是,高考前一天,我脖子上的一根血管破了,白流了不少血,光纸巾就湿了两卷。就是因为这,我高考发挥失常了。”
“原来是这个样子。”张东亮恍然大悟地说了一句,脸上也带着同情。可能是想到邹强和他终归不是一类人,又报复性地说:“那你就不担心来年考试的时候再爆血管,别说上不了清华北大,甚至连读大学的机会都没有?”
“那就不读呗,经商去,照样能发光发热。我始终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既然是龙种,就无论如何都不能成为跳蚤。”
听邹强这么一说,张东亮也觉得自己的志向小了一些,还有点鼠目寸光的味道。转念一想,四个人里面有三个都决定留下来,邹强明显势单力薄,张东亮的胆子大了起来,直愣愣地问邹强:“那你啥时候走?”
“过两天吧。我来的时候买的是双程票。”邹强很干脆地说。
既然是双程票,就是说他压根儿没想着要留在这学校度过四年了。
“你都不打算来读,干啥子还要过来!”张东亮都快要气疯了。
“理由很简单,来这儿看看这个学校的学生,找点自信,也顺便看看能不能给你们一点提醒,让你们少走弯路。”
“你就少吓唬人吧!我看两天后你走不走。”
邹强作闭目养神状,很淡定地回答说:“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3
邹强没有吓唬人,他是来真的。两天后,他果然挥一挥衣袖,说了声“沙扬娜拉”,就去坐火车了。
看到这个狂妄自大的家伙终于走了,周克松了一口气,却也找不到上大学的激情。实在不知道做什么好,他便随意地听课、读书,同时开始学习打网球。
邹强刚走不久,周克班上的一个男生就跟着搬了进来。他叫王平,是湖北本地的,人很热情。原本给他安排的宿舍,住的都是湖北本地的学生,王平却说,他更喜欢和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学一起生活。他自己又是本地人,更有责任和义务,帮助来自外地的学生熟悉本土的风俗文化,更好地开展大学四年的学习和生活。
周克原本以为,这些只是空话与套话,没想到王平说的是真的。九月中旬刚过,他便邀请几个舍友,在那个举国欢庆的时刻一起到他家里玩。柳如风和张东亮都很爽快地答应了,周克想到四个人里有三个已经有了节目,剩下自己一个必定无事可做,也就一起去了。
准备出发时,周克才知道,同去的还有两个女孩,一个叫筱麦,还有一个叫韩慧琳,都是同班同学。他们几个人在车站里买了车票。上了火车周克才发现,筱麦和他的座位是连在一起的。周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说可以和韩慧琳换一下,筱麦却很大方地说:“没关系,反正都是同班同学,就在这儿坐吧!”
火车慢慢地开动了。出了市区的范围,窗外的景色就不再是坚硬的钢筋水泥,而是逐渐变得柔和起来。低矮的红顶瓦房,小小的菜园,大片的田地,安静的河流,悠然自得的牛,零零散散的几只羊……平原上的种种事物,在他们眼前转瞬即逝。金色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散落在他们身上。
坐在周克和筱麦对面的,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小男孩。男人年纪在四十岁左右,正在低头看报纸。女人看起来要年轻许多,此时正在低头打毛衣。小男孩有一张胖嘟嘟的脸,坐在男人身边,时而看一下窗外,时而看一下周克和筱麦。显然,这是一个温馨的三口之家。每次看到这样的家庭,周克都会觉得有些失落。
和周克的视线相碰时,那男孩子突然说了一句:“你们很般配。”
周克有些恍惚,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小朋友,你说什么?”说话的是筱麦。
“我说你们俩很般配,”他加重了语气,还用手指了指周克和筱麦,“你,还有旁边的这位叔叔。”
“又乱说话了,小心爸爸又揍你。”说话的是那个女人,她满怀歉意地望着周克和筱麦笑了一下。
“小朋友你误会了,我和他不是男女朋友,只是同班同学。”筱麦解释说。
“同班同学也可以谈朋友的。再说了,你们已经是大人了。”
那个男孩子本来已经收声了,听筱麦这么一说,又来劲了。结果,他母亲伸出手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你们不要见怪,他就是喜欢给人做媒,每次坐车都是这样,乱点鸳鸯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女人依然笑着。
周克发现,女人的嘴唇和耳朵都有着很漂亮的线条,一种与生俱来的美,身旁的筱麦也是这样。
筱麦并没有注意到周克在暗地里打量她,看到女人正在织毛衣,便很有兴致地向她取经,让她传授织毛衣的经验。这样的话题,周克是不适合加入的,只得把注意力转向窗外。火车一直在奔跑,窗外的种种事物,成了一幅流动的画卷。
他突然有点喜欢这个地方了。不为什么,就为这里的乡村。
两个小时过去,他们到站了。下车时,周克和那个孩子的眼神再次碰在一起。他突然举起两个大拇指,摆出一个表示般配的动作,还朝周克和筱麦做了个鬼脸,这才转身跑了,看得筱麦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现在的孩子果然不简单,调皮得让人无法接受。”
她红着脸,无奈地望着周克说了一句。
4
抵达目的地时已是傍晚。
那是一个平原上的村庄,主要种植大米、大豆、麦子和棉花。似乎每家每户的大门前,都卧着一条狗,有时候是一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