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散场以后,周克负责送陈碧玉回家。时间尚早,他们去酒吧坐了一会儿。要了两瓶啤酒。以周克平时的酒量,这不算多,可那天他竟然喝醉了。晃到洗手间里想吐,可进去后大脑和腿就不听使唤了。周克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人把他扶了起来,送上了车,再后来的事,就什么也不记得了。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他才意外地发现,陈碧玉正躺在他身边。她把身子侧向周克睡着的那一侧,左手搂着她自己的腰,右手搁在周克的肚皮上。
周克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信息留是留下了一些,却全然没用。那些至关重要的细节,周克一个都没有记住。
陈碧玉起了床,开始穿衣服。周克不敢看她。直到她离开房间,周克才发现,淡绿色的床单上有一些血渍,看上去像三两朵梅花。它们让周克有一个错觉:陈碧玉是从花中跑出来的,现在又消失在已经枯萎的梅花当中了。
周克独自坐在床上抽了很多烟。仙人球静静地躺在房间的角落里,有一种缺乏力量的笨重。陈碧玉送的那盆茉莉,竟然开了几朵白色的小花,正散发着迷离的淡香。四周的一切,看起来也都是新的,周克却并不觉得开心。
那天下午,周克约了陈碧玉。只是觉得应该约她出来,毕竟发生了这么意想不到的事情,至于约她出来做什么,该怎么表态,他一点准备都没有。好在陈碧玉也没有要他表态,甚至什么都没有说。他约她,她就跟他出来,如此而已。他俩静静地绕着那个小城的河堤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实在走不动了,陈碧玉才提议休息一会儿。两人开始静静地望着河水。不远处的水面上,漂着一只死老鼠。它鼓胀着肚子,腹部朝上,顺水而下,仿佛是在仰泳。离死老鼠不远处有一只安全套,正耷拉着脑袋,浮在水面上,极像一条垂头丧气的狗。
周克提议继续向前走,陈碧玉说,那就去防洪大坝那里坐一会儿吧?周克说行。他们就去了,在那里一直坐到天黑,两人都还是没有提昨晚发生的事。
“不如我们再换个地方吧?”考虑到那段时间河岸常常有人被抢劫,陈碧玉建议道。
“想去哪里呢?”
“不如还是去酒吧?”
周克同意了。
照旧是去昨晚那间。周克要了酒,沉默不语,陈碧玉就有些急了,不知道该怎么办。酒刚送上来,陈碧玉仰首就喝了很大的一杯,看得周克两眼发呆。
“你慢点喝吧。”
“没关系,我能喝。”
话刚说完,又喝了一杯,周克觉得自己的眼角好像在抽搐。更没想到的是,陈碧玉又喝了一杯,还打了个嗝,说:“你也喝啊,今天怎么不喝?”
陈碧玉说话的语气弱弱的,又好像很强硬。周克只得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已经吃过药了。”陈碧玉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吃什么药?”
“毓婷。”陈碧玉有些生气地说,“紧急避孕药,这么说你懂了吧!放心,我没说要你负责。”
坐在附近的几个人都转过身来,好奇地望了望他们。
周克赶紧低下头,继续喝酒,陈碧玉也赌气似的跟着喝。
11
这次一共喝了六瓶青岛啤酒,竟然都没有醉,起码都还能走路。没过多久,天就开始下雨。他们淋着雨往前走,身体很疲乏,大脑却有些兴奋。
中途,陈碧玉的脚崴了一下,好在她的手在匆忙中拉住了周克的衣服,这才没摔倒。她靠在周克身上,抬起脚,低头看。被水浸泡得有些泛白的脚,多了一道细细的口子,鲜血红墨水似的不断地渗出,瞬间就被雨水稀释了。
“我的脚被玻璃碴子给扎伤了,走不了路了。”陈碧玉忍不住哭了。
“那我背你吧。”
周克俯下身去背陈碧玉,她哭得更厉害了,狠狠地捶了一下周克的肩膀。捶完后好像解气了一些,哭声也在慢慢减弱,还不时伸手来擦掉落在周克脸上的雨水。雨一直在下,落在他们四周,也落在他们身上,一股清凉笼罩着他们。周克本想问陈碧玉是回她家还是到他家,可是没敢开口。经过反复思量,他决定先背她回自己家,理由很简单:她家实在太远了。
好不容易回到家,周克本想赶紧把陈碧玉放在沙发上,却发现上面堆满了书,只好把湿漉漉的陈碧玉放在了床上。潮湿沿着干涸蔓延,很快地,床也变得湿漉漉了,像一艘靠在岸边的船。周克替她把鞋子给脱了,黑色的鞋子随意地躺在地上,恰似两只刚刚被打捞上岸的贝壳。血早已经止住了,脚上的伤口虽然小,但清晰可见。整只脚比先前显得更白,更柔软,极像一尾被刺伤了的鱼。
陈碧玉的头发仍然是湿的,水珠顺着发尖往下滴。不知什么时候,她把脸藏在了水草般浓密的头发里。
“还疼吗?”
“疼。”
透过头发,周克看到了她的眼睛。那是一双躲藏在洞穴里的眼。陈碧玉是一只兽,被围困的小小的兽,在渴求突围的兽。兽的双眼,将周克的思绪拉到了一个没有边际的境地。
等周克回过神,陈碧玉已用一只手箍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贴在他的背上。周克怀着异常复杂的心情坐到床上去,陈碧玉顺势抱住了他。一张小小的脸,轻轻地贴住周克的颈部,他闻到了类似于热带雨林的气息。他抬起头,正好看到那个抱水瓶的少女。那个裸露着的身体,似乎正散发着一股异乎寻常的热,周克甚至能感觉到那水瓶的重量。那是一只装满水的陶瓷瓶子,灼热,瓶内的水那么满,快要溢出来了。周克焦躁地看了看少女的眼,又觉得那就是陈碧玉的眼睛。
周克低下头,正好看到角落里的仙人球。它身上的刺,长短大致相等,此时都在努力地向外伸张,伸张,伸张。在灯光的映照下,茉莉叶片的颜色更深沉,更鲜活,也更丰盈,仿佛随时都会溢出,脱离叶片的结构,成为独立的存在物。那些绿叶间又多了几朵白色小花,似乎在呼唤,在呐喊,在喘息。其貌不扬的花,此时此刻也能量十足,正肆意地散发着香气。茉莉的香味如此的浓,在封闭的房间内浓雾一般弥漫着,还渗进了周克的身躯,和滚烫的血液融为一体。一种危险的快意,在周克体内冉冉升起。胸膛里满是蝴蝶,正在迷乱地冲撞着,连斑斓的羽翼都撞伤了,还是无法飞出去。过了一会儿,那快意还在,周克倒觉得安全了。茉莉的香味越来越浓,像是有迷幻的作用,他们的身体都失去了应有的重量。那些被围困的蝴蝶,终于冲破胸膛,随着暖风飞向蔚蓝色的天堂。
有时候,时间是可以被遗忘、被忽略、被掩盖的,暖暖的风终于过去了,那些快活的蝴蝶也累了,纷纷落在地面。一切都是那么安静。房间内,似乎再次飘起了一阵浓雾,覆盖了一切,也包括时间。依然在下雨,并不大,连室内都能听到雨滴滑落的声音。心脏和心脏在跳动,一样的节律,闹钟似的“滴答、滴答、滴答”。周克静静地听着,听雨,也听心跳。
可供睡眠的船温暖、柔软,周克很放松地顺流而下,漂向黎明。陈碧玉也是的。雨还没停,一滴一滴眼泪似的,在城市上空轻轻地落着。
12
清晨。
陈碧玉醒得比周克早。她将身体侧向周克睡着的那一侧,左手搂着她自己的腰,右手搁在周克的肚皮上。周克也跟着醒了过来。雨已经停了,饱满而结实的阳光透过阔大的树叶,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在房间内。房子外面有几株芒果树。正是芒果成熟的季节,树上的果实遍体金黄,散发着独特的清香。几只麻雀站在窗台和树上,“啾啾”地叫着,不时扑腾着翅膀啄食金黄色的果肉。几只斑斓的花蝴蝶,也在悠悠地扇着翅膀,在绿叶和果实间穿行。
他们静静地望着落在对方眼里的阳光。
寄居在周克胸膛里的蝴蝶,从沉睡中苏醒了,开始翩翩地飞舞。陈碧玉则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只鸟,披着一身色彩绚烂的毛,正用翅膀拍打着身体的牢笼。他们心领神会地一笑,把身体藏在了被子下面。陈碧玉有一张孩子脸,她的皮肤照旧是属于孩子的。周克发现,自己是如此地热爱这个身体。它通体透明,如此纯粹,没有任何杂质。这个身体仿佛没有过去,有的只是现在,以及值得期待的将来。更重要的是,它可以让周克忘记不堪的过去,进入忘我状态。它不给周克带来任何负担,却给周克带来无穷无尽的欢愉。周克情愿永远躲藏在阳光后面,永远躲藏在这个身体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