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想想,死亡和血缘真的是一对奇怪的合伙人,让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变得错综复杂,互相纠缠,无从厘清。而血缘本身就充满神奇,可以将一个人的气质、容貌、性格,等等,以隐蔽的形式传递给另一个人,让他们彼此相像,并且为他们建立一种稳定的关系提供可能。从照片上看,周克外祖母和周克生母也是很像的,类似于巩俐和章子怡。周克外祖母在看女儿的照片时,稍不留神就会觉得是在看更年轻的自己,让她欷歔不已。也许是因为自己的一些经历,外祖母对死亡这个词特别敏感,她怕死。她曾希望能通过血缘,通过生儿育女这么一种方式来延续生命。如果她的血液仍然在另一个躯体内流动着,那么死者的一部分自我就仍然存在于生者的血肉之躯内,这多少能够部分地打消死亡给她所带来的恐惧。
不幸的是,她的两个孩子都在她之前离她而去。
年轻时的外祖母曾经有过一个儿子,他是周克母亲的哥哥。年幼的儿子在房间里甜蜜地做着梦的时候,勤劳的母亲把房门轻轻地带上了,跟着就下楼去清洗儿子的尿布。过了一会儿,这孩子醒了。他还不会走路,在地面上茫然地爬行一圈后,又无师自通地扒开了门。他出了客厅,继续往外爬,结果从楼梯上摔了下去。稚嫩的头骨撞在坚硬的墙角上,磕了个洞,鲜血像蚯蚓一样从头骨的缝隙慢慢涌出。受了这样的伤,自然是很痛的,他却只是叹息似的发出了一些很轻微的声音,就去了另一个世界。
直到血蚯蚓由鲜活变成干死,年轻的母亲才想起楼上的孩子。当时并没有不祥的预感,她很从容地把芬芳的布片晾在同样芬芳的阳光下,擦干双手,这才开始上楼。和孩子在楼梯上相遇的那一刻,她也觉得有些意外,接着便突然尖叫了一声。这般撕心裂肺和用力过度的叫喊,使得她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年。
外祖母原来在大家心中有着美好的形象。自从失去那个孩子,许多人对她的看法,就开始逐渐变了。因为她有四只虎牙,便有人将她想象成一只会吞吃自己儿子的老虎。周克出世前那一年,他的外祖父又意外地遭受车祸,去世了。在众人那里,外祖母的形象又发生了一点变化:她是一只会吞食自己儿子和丈夫的老虎。
对于这些闲言碎语,周克外祖母原来并不相信。直到接二连三的变故出现,她才开始对命运感到恐惧。尤其是周克母亲去世的时候,她心里的恐惧到达了顶峰。
周克母亲的去世,意外地切断了血缘的延续,这让外祖母悲伤极了。她在惊恐和悲伤中抓住了两根救命稻草:周克和上帝。她皈依了上帝,从此十字架不离身。说起那些和她有血缘关系的死者,她总忘不了在心里说,求上帝宽恕;而当她用粗糙的双手抚摸周克,她会说,求上帝保佑。
她用了很多时间来进行漫长的忏悔,抗拒可怕的隐喻。她的赎罪与拯救之途是从拔牙开始的,她蹑手蹑脚地走进了一家很小的私人诊所,让牙医替她拔掉了虎牙。随之而来的口腔发炎,折磨了她整整一个月。她喜欢吃果汁软糖、奶油饼干和杏仁巧克力,可能和这些习惯有关,还不算太老的时候,她的牙齿就全都烂掉了。看着空洞的口腔,她稍微安了些心,新的忧虑却随之生出——她担心上帝会听不清源自内心、却经由漏风的嘴说出的忏悔和祈祷。结果,她又在另一家私人诊所配了一副假牙。
两个孩子相继去世后,周克就成了她体内血液唯一一股幸存的支流。周克连话都还不会讲,她就送了一条带有十字架的银链给他。据说这是从一个德高望重的神父那里得来的,颇有神性与灵性,链子的做工,却未免糟糕。在十字架的一面,耶稣低垂着头,很瘦,接近周克后来在经书上所见的面目。这位受难者的大腿,却是一条粗、一条细,仿佛得过小儿麻痹症。而在十字架的另一面,耶稣的头微微上仰,胸肌发达,看上去完全不像受难者,倒像是优秀的体操运动员。可惜他的手臂又是一只长、一只短。不过不管怎样,周克是不敢随便摘下这条项链的。
外祖母经常给周克零用钱,给周克任何她觉得好的东西,讲故事给他听。这个外孙有着俊美的外貌,她希望自己能把他明珠似的托在手掌上,让他时刻闪耀着快乐、幸福的光芒。外祖母的爱,给了周克许多温暖,使得他的童年生活只是惨淡而已,却还不至于到暗无天日的地步。
成年后的周克,却不忍心继续用这位老人的钱,更不想接受这份沉重得让他有些喘不过气的爱。并没有想过要伤害外祖母,可正是他的婉言拒绝,伤透了老人的心。她一面掉眼泪,一面说:“想不到连你都嫌弃我了,我可是你外婆呢。上帝啊,想不到竟然连我外孙都嫌弃我了。”
看到一双苍老的手在胸口前不停地画着凌乱的十字,周克心痛不已,只得对她百依百顺,她给什么就拿什么,她要什么就给什么。
6
到了晚年,在与上帝为伴的同时,周克外祖母也不得不与医生为伴。她身上的病痛太多了。尤其是她人生的最后一年,基本上是在医院里度过的。
寒假里,周克去看望她,她正坐在床上靠着墙壁发呆。和周克聊了一会儿,她便缩着身子,躲进白色的被窝里了。
“克儿,我突然觉得好冷。”
“那我让护士给你加一床被子吧。”
“不用了。你可以把你的围巾送给我吗?”
外祖母像第一次坠入爱河的少女一般羞涩地说。周克手上戴着一双暗绿色的羊毛手套,脖子上还有一条浅蓝色的围巾,都是他的初恋女友筱麦亲手织的。周克迟疑片刻,还是把围巾摘下了,围在外祖母那竹枝一般瘦的脖子上,接着开始脱手套。
“我只要围巾就可以了,手套你自己留着,外婆不贪心的。”
周克也想保留那双手套,却又发现,外祖母的手早已朝他伸了过来,丝毫没有收回去的意思。他无奈地笑了笑,还是把手套给她戴上了。
大学四年级那年,周克的背包在网球场里和小偷意外地相遇了,被带走的包里面有周克的CD机、钱夹和学生证。真是倒霉的一天。周克很清楚地记得,也是在这一天,周克接到了他父亲的电话。
“看样子,外婆快不行了。如果学校那边能请到假的话,你就回来一趟吧,她也希望你回来。很有可能,这是最后一面了。”
放下电话的那一刻,周克心里彷徨不已。他先前曾有个想法:在外祖母去世前,都不要再去看她了。不是不孝,也不是冷血,而是不忍心。躺在病床上的外祖母没有一点血肉,瘦得不能再瘦,让周克看了心酸。这种感觉别人是无法理解的,正应了一句话: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可现在外祖母发话了,她希望周克回来,父亲在电话里提到的“可能是最后一面”,也让周克揪心不已,他只得乘坐火车从湖北回到广州,然后坐汽车赶回那个南方小城。
刚走到病房外,周克就听到了外祖母的声音:“这个周克,就他最坏了。我都快死了,他竟然也不肯回来看我一眼。上帝啊,周克坏透了。”
“您放心吧,我已经打过电话了。他今年要毕业了,学校那边事情很多,但这次他已经请到假,一定会回来。您再等等。”这是周克父亲的声音。
周克在病房外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这才进了房间:“外婆,我回来了。”
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周克,外祖母随即安静了下来:“你怎么回来了?大老远的。”
“接完我爸的电话,我就赶回来了。”
周克还撒了个谎:“我本来也想着过两天就回来看你的。”
她很开心地笑了:“能回来就好。你先休息一下。走了这么远的路,肯定累坏了。那里有水果,你吃。”
7
晚上,周克顶替他父亲留在了病房里。
外祖母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周克孤独地醒着,好在他带了一本张枣的诗集《春秋来信》在身边。阅读《镜中》这首诗时,外祖母的双手突然悬在半空,很用力地挥舞,缩了水似的嘴唇不停地颤抖,最终发出几个简单而沉重的音符:“不要,不要啊!”
周克知道,她肯定是做噩梦了。赶紧握住她的一只手,拍拍她的背,给她递上一杯水。她顺从地喝了几口,把水杯还给了周克。
“我刚才做梦了。”
“不用怕,只是做梦而已。”
“我梦见一只黑鸟朝我飞了过来,说要带我走。”
“只是做梦而已。”
“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好恐怖!你不知道那只鸟有多大。”周克外祖母的话单纯而忧伤。
“这么大呢,”周克外祖母抿了抿嘴唇,张开双手在空中比画着,“比这还大。”
“比这还大也不大。”周克说。
“外婆,你不用担心,只是做梦而已,更何况有我在呢。好好睡吧。”周克再次安慰说。
“我觉得我快死了。”周克的安慰没起什么作用,外祖母依然沉浸在她的忧伤里。
“只是梦而已,不能说明什么的。”
周克外祖母没有回应。在这个时刻,她更着迷于她命运中尚未显现的那部分。
她突然很平和地说:“我以前很怕死,现在却不怕了。死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我信上帝,侍奉了上帝那么久,上帝是不会抛弃我的。去了以后,我一定会上天堂,会比活着幸福。”
“死离你远着呢,你会长命百岁的。”
一种消逝已久的温情,突然返回了周克的内心。他放下手中的书,握住了那双干枯的手。
“外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你要是走了,就真的没人疼我了。”
“傻孩子!我一直以为你不爱外婆,躲着外婆呢。” 她脸上终于又有了些许笑意,“你有女朋友了,也不带回来给外婆看看。原来你给我的手套和围巾,就是你那女朋友织的吧?”
周克点了点头。
“外婆后来也想到了,只戴了一两次就放起来了。现在它们都在我的老房子那儿,你过去的时候,把它们都带走吧。”
周克的眼睛突然模糊了。他已经和那个给他织围巾的女孩分手了,心却还在痛着,不能自拔。他握紧了外祖母的手,不再说什么。
“有你这个外孙,是外婆一辈子里最快乐的事情。我也想留在这世上继续照顾你,可是没办法啊,外婆已经老了,不中用了。从今以后,我只有将你托付给上帝了。”
周克有些难过了。
他一直无法说服自己去信仰上帝。
停顿片刻后,她叹了口气:“你妈刚走的时候,你就拳头一般大,现在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接着,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红包,用手捏了捏,把它递给周克。在周克看来,这个带有中国习俗味道的行为,似乎和一个基督教徒并不是那么相称。
看到周克没有接,外祖母又用沙哑的声音说:“你拿着吧,这是讨个平安。我也是为你好。很久以前我就把它带在身边了,就想着有一天给你,现在是时候了。”
她吩咐周克把红包放进贴身的口袋,又让周克扶她起来小解。回来后,她喝了一些水,重又躺在床上,情绪也安稳了。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在病房内弥漫着,让周克觉得异常难受,他也需要让自己平静。他又拿起了张枣的诗,它们既古典,又现代,语义丰富,令人着迷。“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这是多么漂亮的句子啊。
后来,周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的周克,仿佛听到了另一个自己在吟唱张枣的那首《深秋的故事》:“我身边的老人们/菊花般的升腾、坠地。”
他突然惊醒了。
外祖母依然平静地躺在病床上。那种平静,却让周克觉得很不安。
他赶紧起来,跑了出去。等他把医生找来,外祖母早已经跨过了生和死的边界,和他分别了。
那个南方小城,没有教堂,甚至没有几个基督教徒,周克无法为外祖母举行一个教徒应有的葬礼。葬礼是由外祖母的弟弟操持的,很传统的中国做法。看到那些穿了法袍的师傅围着外祖母的棺木吹拉弹唱,周克觉得很不对劲,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却也只好疲惫而麻木地应付着。
在棺木将要合上的时刻,他把一个十字架、一条浅蓝色的围巾,还有一对暗绿色的羊毛手套,放在了外祖母身边。
8
葬礼结束后,周克回了一趟湖北。他还没有正式毕业,还需要回湖北参加毕业典礼,把剩下的手续办完。
他曾想过在广州、深圳、东莞这些大城市找工作,并未如愿。他念大学那几年,正好遇到高校扩招,每年都有海量的毕业生拥入就业市场,找工作的竞争太激烈了。去参加招聘会,在人山人海中挤了半天,连投简历的机会都没有。借助网络的渠道,海投简历,往往是石沉大海。有几次幸运地进入了面试,又很不幸地被一两个比他强的人给PK掉。外祖母很早就立了遗嘱,要把她的房子,还有一小笔钱,都留给他,因此,他决定先回那个南方小城,安定下来了再找工作。
留给他的房子,在一条被叫做老街的街道上。和老街上的大多数房子一样,周克名下的那一间已经很老了,外部的墙壁原是白色,现在早已变成灰黄色,有一面还大面积地剥落,赫红色的砖块便裸露了。因着了雨,长期备受浸润,墙上长了一层细细的绿苔,好在内室还完好。
许多年前,周克常常来这里看望他外祖母。厌烦了听那千篇一律的忏悔和一成不变的祈祷,就有了点想躲的意思。他记得,当时客厅里挂着一盏水晶吊灯,如今吊灯早已不在,只剩下长了猩红铁锈的挂钩空空落落地连着蚯蚓般的电线。墙上那盏幸存的灯,也蒙上了厚厚一层灰。
“兄弟,我觉得这屋子太压抑了,必须得重新装修一下。”
说话的人叫顾长风,是周克的朋友。他和周克一样,在那个南方小城长大,两人却是到了湖北念大学才认识。
“至于住的问题,你不用担心,就先住我家吧。这也是我爸的意思。”
“这是我外婆的房子,她刚去世我就大动干戈,好像不太好吧。我想还是先保留原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