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克突然失眠了。
还不到九点钟,他就躺在了床上。他的头发还没有完全干,为了不让带着水气的头发把枕套弄湿,他把双手垫在了脑袋下面,然后开始凝视墙上的一幅画。画上的少女抱着一只陶瓷瓶子,身体很健康地裸露着。这是一幅名画的仿制品,挂在墙上已有两年。周克一直不知道画的名字,因为想象水瓶里装的是水,他暗自把画命名为“抱水瓶的少女”。
客厅里不时传来令周克头晕的说话声,随着轻微的一声“啪”,电视机给关上了,然后陈碧玉进来了。披散着的头发如柔软的水草,覆盖了周克的整张脸,周克顺从地闭上眼睛,由一种黑暗进入另一种黑暗。他觉得自己正置身于黑暗的深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身体却依然在不断地往下沉。这种下沉,带有一种危险的快意。
周克睁开眼,正打算和身上的陈碧玉换个位置,她突然单方面地停止了接吻。陈碧玉伸出右手的食指,贴着嘴唇“嘘”了一声,然后把手指按在周克的唇上。这个手势,包含着两个意思:以示安静;以示一切结束。周克轻轻地咬住陈碧玉的手指,觉得拍打着身体的潮水无望地退了下去,一切无以挽回。过了片刻,周克的牙齿松开了。陈碧玉把手抽出来,稍微整理一下她的头发,紧挨着周克躺下。
1
临睡前,周克去拉窗帘。那时天上有月亮,沾满了尘土,灰头灰脸的,像是几个月没有洗澡。现在,天空突然下起了雨,雨“叮,叮叮,叮叮叮”地落在不远处的一间铁皮屋子上,仿佛有一个失恋的少女在百无聊赖中用勺子敲打着玻璃杯。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沙沙沙”。周克枕着手,凝神听,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抽出一只手,摸出枕头下的手机,一看才发现已经过了十二点。
周克失眠了,可陈碧玉没有。她的呼吸很均匀,瘦瘦的鼻子宛如一只不时翕动翅膀的蝴蝶,右手则微微挨着周克的肚皮。
在周克的记忆里,陈碧玉有个固定的睡姿:每次睡觉,她都会把身子侧向周克睡着的那一侧,左手搂着自己的腰,右手搁在周克的肚皮上。这个姿势,陈碧玉不知道保持了多少年,就周克所知,至少也有两年了吧。陈碧玉第一次来到这间屋子,第一次接触这一张床,是在两年前。两年前的很多事,周克早已忘记了。然而,正为失眠所困扰的周克想,哪怕是过了两百年,他依然会对陈碧玉的睡姿记忆犹新。
在周克的记忆中,两年里,陈碧玉只有四次变换了她的睡姿:一次是在夏天里,陈碧玉夜里发烧。她蜷缩在周克怀里,浑身发抖,像个孩子,也像一只猫,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再一次是因为周克喝醉酒,为了照顾周克,陈碧玉一夜没睡,熬成了个熊猫眼。这样的事情其实发生了不少,周克却只记住了一次。之前喝酒,周克不醉则已,一旦喝醉,就常常会醉得一塌糊涂。这并不奇怪。喝醉了便呼呼大睡,雷打不动,这是绝大多数男人在绝大多数时候的美好德行。那一次,周克却在深夜里突然醒来了,哭醒的。眼泪如山洪暴发,浩浩荡荡,陈碧玉的睡衣也跟着遭殃,湿了一大片。还有一次,陈碧玉的手被仙人球刺伤了。手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极像一只巨大的白熊掌,很痛,无法搁在周克的肚皮上。第四次就是眼下这次。陈碧玉仰面躺着,把左手搁置在她的小腹上,右手叠在左手上。陈碧玉的手指修长,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的指甲刚好触到了周克的肚皮。
曾经有很多次,周克在夜里醒来,想去喝水。在那样的时刻,他总想着喝水。他需要把陈碧玉搭在肚皮上的手移开,尽管他已经尽最大可能把动作的幅度降到了最小,陈碧玉还是跟着醒了过来。这让周克觉得,在陈碧玉睡着的时候,她身上的所有神经都会转移到她手上。
现在周克难受极了,想翻个身,又担心会惊醒陈碧玉。周克觉得,陈碧玉的指甲也布满丰富的神经,哪怕他再小心也无济于事。他稍微移动了一下自己的头,以便把陈碧玉的整张脸都纳入他的视野范围。担心会把陈碧玉给吵醒,周克不敢有太大的动作,他害怕看到陈碧玉那双神出鬼没的眼睛,害怕它们会因为他的移动而突然张开。
那么,是翻身,还是不翻身?这是周克的问题。比起“活着还是死去”,这个问题微乎其微,可是它足以让周克失眠。失眠了又只能独自面对漫漫长夜,这并不比经受死亡要轻松。
2
周克现在住着的房子,是他外祖母留给他的。
她在去世前就立了遗嘱,把她的房子,还有一小笔存款,都留给了周克。那时候,周克刚大学毕业,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内心充满彷徨。因外祖母的意愿,他决定先回那个南方小城。
周克搭乘火车从武汉到达广州,然后转汽车继续前行。坐在他身旁的,是一个年纪在十七岁左右的女孩。十七岁,这可是一个女孩一生中最好的年龄。女孩刚上车,周克就注意到她了。她身着粉红色的短裙,外加一双大头鞋,鞋面上绣着一只大大的唐老鸭。这是一双童鞋模样的鞋子,穿在女孩的脚上,显得有些滑稽,很不相称。她不再是孩子,而是出落成少女了,异常饱满的身体使得她看上去像一棵生机勃勃的树。从侧面看,她脸部的轮廓很漂亮,高挺的鼻子线条流畅,尤其好看。
一路上,周克常常佯装在看窗外的风景,以便让目光可以不时落在女孩身上。行至中途,女孩起来去了一趟洗手间。周克不再觉得她像一棵树,而是像一只生活在热带雨林里的兽。周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她的脸,女孩脸部的皮肤娇嫩,白得有些过分,细细的血管清晰可见。这是一张孩子的脸,搭架在一个如此成熟的躯体上,同样显得很不相称。
也不知道是女孩,还是“不相称”这个词,唤醒了周克的很多记忆,让周克想起他母亲、他的继母和父亲,还有多年来的生活。一同醒来的,还有一个词:错位。因为周克一直生活在错位当中。举例说,周克从小就渴望能有一个完美的家庭,他母亲却在他出世还不到一个小时就去世了。就是因为这,后来遇到一位小学老师讲解“事与愿违”这个成语,周克不费任何力气就懂得了它的含义。
母亲去世后,周克跟着父亲生活,有时候他外祖母也帮忙照料。身处单亲家庭的他从小就渴望能有一个母亲,哪怕是一个继母。一个家庭,如果缺少了一位母亲,无疑是徒有其形。然而,直到周克过了十岁的生日,他先前所冀望的继母才在他的生活中若隐若现,继而水落石出。
继母身材适中,面相温和,心肠也不错,可以信赖。这符合周克、还有周克的父亲的预想。只有这样的女性,才适合走进周克的生活,和周克还有他父亲,组成一个新的三口之家。
再婚时,并没有举办隆重的仪式,不过是拜了拜祖先,两家的亲人在一起吃了顿饭。此外还特意在镇上一家照相馆拍了些照片,以作纪念。不是婚纱照,而是全家福。拍照时,周克父亲和继母都笑得很灿烂。周克没有笑,嘴角却微微上扬,眼角眉梢里透露的,也是愉悦的神色。
照片洗出来后,继母特意给了周克一张。她还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孩子了。”
这是一句让周克觉得异常温暖的话。
继母的出现,她的善意还有她的努力,使周克一度觉得自己已然破碎的家庭重新变得完整了。缺陷当然还是有的,永远弥补不了,周克却开始喜欢这个新的三口之家,也为自己是其中一员而感到庆幸。这就是所谓的不幸中的万幸,他无法不珍惜。
3
让周克觉得很不堪的是,这个三口之家,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就在周克对继母有了依恋的时候,继母意外地怀上了她自己的儿子。
周克很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和那个孩子见面,是在孩子满月那天。刚从一个海滨城市回来的他见到继母时,继母身上穿着一身暗绿色的衣服,脸色红润,眼神柔和,头上的白发清晰可见。继母让周克想起他在英国作家王尔德的一本童话书里见过的青鱼。善良的青鱼。能看懂人心思的青鱼。多么好的青鱼。周克突然满怀感伤地发现,可以让他依恋的继母已经悠悠远去,成为一个童话般美丽缥缈的存在。至于那个孩子,他穿着一套粉红色的衣服,静静地躺在他母亲的怀里,恰似一只放在热水里煮熟了的虾。
周克还在出神的时候,他父亲兴冲冲地从厨房里闪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瓶刚冲好的奶。他正沉浸在再次做父亲的喜悦里。继母微笑着对周克父亲说,孩子和哥哥周克很像。周克的父亲一直保持着笑容。“是的,很像,很像呢。”答话的时候,他脸上的笑更灿烂了。周克正静静地品味着他父亲的笑容时,继母忽然起了身,伸直臂膀,把那个孩子递给了他。
“来,让哥哥给抱一下。”
继母的声音异常柔软,却不容拒绝。周克只得伸手去抱那个孩子。抱住他的那一刻,周克禁不住皱了一下眉头。怀中的那个孩子,不知道比一只虾要重多少倍,也比其他的孩子要重得多,像是用铅浇铸而成。
那个孩子原本非常安静,到了周克怀里却开始躁动不安。两只小小的手,突然像龙虾的爪一般挺直了,粉红色的脸也成了酱紫色,因为用力过度而拧成一团。孩子突如其来的哭,同样让周克觉得很难堪,恨不得把他扔垃圾似的扔掉。好在孩子的母亲并不在意,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笑着说:“孩子认生。”周克对继母说了句“我不会抱孩子”,就赶紧把他还了过去。回到母亲怀里的孩子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周克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继母接过周克父亲手中的奶瓶,试了试瓶中的奶。周克的父亲把牛奶调配得很好,无论是温度还是浓度,都无可挑剔。于是继母开始给那个孩子喂奶。孩子也早已经饿了,刚接触到奶嘴就很享受地吮了起来。周克不好意思马上走开,只得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那嚅动着的嘴唇,静静地看着从嘴角溢出来的那滴奶,心里难过极了。
新生的孩子,或者说新来的孩子,轻而易举地瓦解了周克自以为稳固的三口之家。继母说,孩子和周克很像,言外之意是想让周克觉得,这个四口之家是合情合理的,和此前的三口之家一样充满温馨,甚至更加温馨。周克却不肯再相信她的话了。都是假的,骗人的。顶多也就是安慰人的话。就像梅特林克在《青鸟》里所说的,一个孩子是不会有两个母亲的,任何人都只能有一个母亲,总是那一个,那就是生母。周克很快就明白了:原来自己一直处在这个家之外,现在是这样,将来也是。他是无家可归的。
后来,周克总是尽量避免在那个三口之家出现。
4
周克的父亲和继母一样,都有一张温和的脸,不怎么喜欢说话。出于对周克母亲的怀念和尊重,他只让周克把他的第二个妻子称作“阿姨”。继母对“阿姨”这个称呼似乎并不介意,不过说起周克母亲的时候,她总是称之为“生母”,而不是“母亲”。她想让周克知道,“母亲”这一词条有两个基本含义:生母和继母。
在父亲和外祖母那里,周克见过他母亲的照片。周克曾梦想成为一个诗人,似乎很多诗人都有一个不幸福的家庭,一个不幸福的童年。波德莱尔六岁丧父,七岁母亲改嫁。马拉美五岁失母,此后妹妹和父亲相继去世。爱伦·坡也是很早就失去了母亲,留给他的唯一记忆,是一双乌黑的眼睛。周克的母亲留给他的,却是一些照片。照片上的母亲和那个名字叫章子怡的电影明星很像。她们的眼神,都是虚弱与野性同在。周克外祖母给周克讲过不少关于他母亲的事情,周克父亲在缅怀过往岁月时也会偶尔提起她,别的亲戚也常常把周克母亲的名字穿插在欷歔中,可是所有的这些,都从来没有为周克搭建起一个立体的母亲。
周克认同这个说法:不是亲历的就不可信。从周克能够意识到“我是周克”开始,他就是个经验主义者,他拒绝借用旁人的记忆、错觉、想象和经验,来塑造他母亲的形象。这就使得周克对她的了解,并不比对章子怡的了解更多一些,也不比对他继母的了解更多一些。对周克而言,母亲的面容如此苍白,如此空洞,以至他根本无法唤起对她的爱,哪怕是一丝丝的爱。
可奇怪的是,那天在南下的车上,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很爱母亲。南下的旅途,就好像一根神奇的脐带,重又接通了周克和她的联系,重又接通了生者与死者的联系。他是爱她的,爱得那么深,刻骨铭心,结果连心都变形了,连感受和表达的方式都变形了。说不爱,那不过是一种徒劳的掩饰,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罢了。认识到这一点时,他再也无法忍住自己的眼泪。暖暖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下,就好像他母亲在吻他。坐在身边的那个女孩,善解人意地递了一张纸巾过来。周克真想抱着她大哭一场,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理智制止了他。
5
之前周克每次去看望他外祖母,她总会一次又一次地提起自己的女儿,也就是周克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