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像一个人。我在想,你会不会是那个写《告别之书》的诗人。他叫周克,是我的偶像。可是又觉得,他不太可能是个开客车的。”
周克本想说他就是,又想起人家都已经说了“不太可能”,心里有些郁闷,只好将错就错:“你认错人了。”
“不会吧,你真的和我在杂志上看到的那个诗人很像,连发型都一模一样,不会这么巧吧?”
“两个人长得像其实是很正常的。你看看巩俐和章子怡就知道了,还可以在后面加上一个董洁。”
“但你们实在是太像了!”
“其实我姓马,单名一个‘义’字,马克思主义的缩写。大家通常会叫我蚂蚁,要不我拿身份证给你看看。”
“好了好了,我相信就是了。其实我就是觉得你们长得像而已,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激动。我也觉得你不像诗人。不会有你这样的诗人的。老实说吧,你没有一点诗人的境界,缺乏优雅的气质和翩翩的风度。”
女孩很生气,同时很没礼貌,说完后就不再理睬周克。尽管心里满肚子都是火,周克还是望着她,很勉强地笑了一下。他再次想起了马义,这个马义不是周克虚构出来的,而是某诗歌杂志的编辑。后来这份杂志遇到市场压力,几乎办不下去,改为刊发清一色的通俗小说,才得以苟延残喘。马义原来蛮喜欢选用周克的诗,当时周克很高兴,写诗的热情一下子被提了起来。这时候想起马义,却不由得在心里骂了一句很不好听的话。
晚上回到家,周克还是闷闷不乐。
那个文学女青年让周克觉得很不舒服,他也担心今天撒的谎会被拆穿,通过网络等渠道广为传播。越想越觉得麻烦,又开始后悔当初听从了赵宇文和顾长风的话,竟然刊发了一组照片。早知如此,就干脆连诗歌都不该发表。他尤其讨厌顾长风,硬是要拉他去学车,学会后又一个人跑掉,留下周克一个人做什么客车司机。早知道会阴差阳错地走到这一步,就压根不该写诗。他突然想起里尔克在《马尔特手记》里说过的一段话:“我们发现我们根本不知道要扮演什么角色;我们寻找镜子;我们要卸去化妆,摆脱一切伪饰,恢复真实面目。但是某些部位总还残留着一两处被我们疏忽了的痕迹。一滴夸张的墨水仍然残存在我们的眉毛上;不经意间,我们的嘴角还是歪扭的。我们就这样到处走动,成为别人的笑料,成了不伦不类的东西:既不是真实的人,也不是演员。”里尔克的这段话,真是让人无从辩驳啊。自己不正是这样的“笑料”、“不伦不类的东西”?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周克突然觉得,“诗人”这个称呼,好比一块满是油污的抹布,抹哪里,哪里脏。
7
这种沮丧感和失败感,困扰了周克很长时间,好不容易才从心头慢慢淡去。没有想到的是,那个他一直不喜欢的周阳,又一下子把它搅起来了。
周阳的再次来访,是在星期六的中午。周克和陈碧玉都不用上班,他们到一家名字叫潇湘馆的饭店去吃湖南菜,吃剁椒鱼头。
回家刷完牙后,他们回到了床上。
周克闭上眼睛不久,陈碧玉就把脸凑了过去。周克得到了一个吻。带有薄荷香味的吻,让周克有一种置身于大自然的清新。他伸出双手,抱住陈碧玉的腰。披散着的头发如柔软的水草,覆盖了周克的整张脸。他闭上眼睛,在陈碧玉的引领下游向大海深处。那一路风光很奇特,美不胜收,周克觉得很愉悦。扫兴的是,就在他快要到达海底时,陈碧玉突然单方面地停止了行程,伸出右手的食指“嘘”了一声。
“别动,别动了。你听到没,有人在按门铃。真讨厌,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陈碧玉一下子失去了兴致,周克也无可奈何地咬住了她的手指。过了片刻,他松开牙齿,让陈碧玉把手指抽出来。她穿上衣服,稍微整理一下头发,然后出去开门。周克很不情愿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刚刚把裤子穿上,就听到了客厅里传来的声音。
“大嫂,大哥还在午睡吗?”
“是的。没关系,进来吧。”
周克很担心周阳会闯到房间来跟他问好,赶紧应了一句:“你在外面等一下,我马上出来。”
说完以后,周克马上就后悔了,这不就是欲盖弥彰吗?想到这,后悔马上就变成了恼火。
周克出去后,陈碧玉回到了房间,她身上正穿着一套不适合在客厅露面的睡衣。周阳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脸上的表情不太自然。看到周克,又赶紧站起来,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大哥。”
周克不是第一次听周阳喊他大哥,却终究觉得这一声“大哥”来得突兀。他红着脖子,异常生硬地对周阳说了一句:“你坐吧。”
周阳没有立马坐下,而是掀开跟前的塑料袋子,说道:“大哥,我读过您的诗作,太棒了。里面提到您喜欢红酒,我来的时候经过超市,就顺便带了两瓶过来。另外给大嫂买了些草莓。”
听到周阳称呼陈碧玉为大嫂,大嫂长大嫂短地叫着,周克觉得更不自在了。他瞟了一眼周阳带来的酒。确实是红酒,再看看那酒的标签,上面明白无误地写着十元。好便宜。周克突然想起今天中午吃饭时,电视里播的一则新闻:不法商贩用工业酒精勾兑假葡萄酒,最低成本低至每斤两角。这个社会真的是疯掉了,什么人什么事情都有。喝工业酒精超过一定量,可是会双目失明的。周克很愿意拥有博尔赫斯的文学天才,却丝毫不愿意像他一样双目失明。
两人正陷入无语之际,陈碧玉从房间里出来了。她换上了一条深蓝色的碎花裙子。周阳开始向陈碧玉推荐他带来的草莓。看到块头特大的草莓,周克心里有点不舒服。他觉得草莓和芒果都是爱情果,只能送给心爱的人,也只能由心爱的人送。周阳显然没有这个权利。另外,这些草莓块头太大,显然是用激素喂养大的。
陈碧玉拿着草莓转身走向了厨房。周阳想起他还带了一本杂志,赶紧把它拿出来,递给了正在发呆的周克。
“大哥,这是我们文学社办的杂志,我们从诗集《告别之书》里选了您的两首作品,刊登在‘经典阅读’这个栏目上。按照惯例,我们会为入选的诗歌写一个‘题内话’。这一期是我写的,有说得不到位的地方,还请您多多批评指正。”
周克疑惑地接过杂志,翻开,果然看到上面俨然印着“周克”两个字,还附有他的个人简介:周克,男,生于1980年,当代著名青年诗人,著有诗集《告别之书》,现供职于市汽车运输公司。
周克的体温顿时急剧上升。生活在“当代”是真,是“青年”也不假,“诗人”也还说得过去。问题是,“著名诗人”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了,好比拿呼啦圈当腰带。供职于市汽车运输公司的当代著名青年诗人,这就是一个莫大的讽刺了。再看周阳写的“题内话”, 上面讲到周克幼年失母,大学毕业后找不到体面的工作,靠外祖母留给他的遗产度日,结果成了一名客车司机,等等。竟然用不到两百个字,就把周克经历的不幸和尴尬给一网打尽了。周阳写这些事情的目的,意在说明周克有浓厚的诗人气质,是有担当的。在最后一段,他把周克和李白、杜甫等诗人相提并论,认为周克同时具备李白的放达精神和杜甫的忧患意识。
周克差点没有晕过去。
“我写过诗,不过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以后别再他妈的乱发关于我的文字。你这么喜欢诗歌,好好写就是了,提我干吗?”
周克无法压抑他的情绪。他的表情,他的话,差点没有把周阳吓坏。在诗人大哥面前,周阳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说话时声音却还是有点发颤。
看着周阳那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周克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他半是安慰半是强调地说:
“我不过是个开车的,别再说我是什么诗人了。”
“可是客车司机也可以是诗人,正如小说家福克纳可以是船老大一样。他说过的,他什么活儿都可以干,当船老大,粉刷房子,驾驶飞机,什么都能干的。”
周阳突然想起他刚刚读过的一篇文章,文章的题目叫《创作源泉与作家的生命》,是福克纳的访谈录。他很庆幸自己记得这一段话。要不是它,周阳还真的不知道如何平息内心的喧哗与骚动。
周克愣住了。这个昔日只知道“我唱故我在”的周阳,此时竟然搬出文学大师福克纳来恐吓他。
“可惜我们现在所处的不是福克纳的时代,时代早已经变了。” 周克再次冷冷地说道。
周阳顿时变得孤立无援,不知如何是好。他很想说,时代会变,可文学是永恒的,却不知道该如何展开,也想不起“文学是永恒的”是谁的观点。更何况,他不知道“文学是永恒的”和周克应该继续写诗有什么关系。好在这时候,陈碧玉端着一只盛满草莓的玻璃盘子,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好了,可以吃了。”
陈碧玉为周克选了一只,周克顺从地接过了。草莓很好看,吃起来却是酸的。
吃了两个草莓,陈碧玉又回房间去了,把周克和周阳孤零零地留在客厅。一阵冷场过去,周阳告诉周克说:“我正在筹备一份诗歌刊物,一会儿就要过去和赞助商谈合作的方案。希望大哥能够给我一些新作,这将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周克不说话。
“那我下个周末再来拜访吧,打扰了。”
周克没有下楼去送周阳,而是让周阳独自一个人走了。他看了一眼桌面上的葡萄酒,转身走向房间。
陈碧玉正闭着双眼,性感小猫似的躺在床上。周克紧挨着陈碧玉躺下。他闭上眼,试图用睡眠把周阳的形象驱散掉。周克嗅到了陈碧玉的气息。她的嘴唇还有些许草莓的味道。周克伸开双手,顺从地抱住那个柔软的身体。周克打算把他的身体彻底地交付给陈碧玉,让陈碧玉带着他通往海洋深处,周阳的面孔却在他的脑海中时沉时浮、若隐若现,严重地干扰了他的身体。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周克才跟上了陈碧玉的节奏。
8
告别了周克,周阳直接去和他所说的赞助商洽谈。一切都很顺利。那老板非常爽快地答应了给周阳资助,前提是周阳必须在诗刊上给他的眼镜店做广告,另外由他本人担任诗刊的荣誉主编。
有了经济上的支持,周阳信心大增。
周末,他照旧去了周克家里,打算和他大哥商量一下诗刊的名称。出来开门的依然是陈碧玉。照旧是穿着深蓝色的碎花裙子,头发乱成一团。她告诉周阳,周克不在。
周阳朝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房门是虚掩着的,不免有些失落。他在心里暗自说:如果没有猜错,大哥应该就在房间内,只是他不想见我,不想参与我的事业。
周阳说了声“打扰”,就转身离开了。因为对周克还抱有一丝希望,他对陈碧玉说了一句:“我下个周末再来。”
一个星期好不容易才过去,周阳再次去拜访周克,得到的是同样的答复。他的心情,顿时落到谷底。他觉得,在周克眼里,他一定也是个面目可憎的人了。走出客厅时,周阳多看了几眼,他可能永远也不会走进这个客厅了。然而,那毕竟是诗人的客厅,类似天国。
出了老街,周阳依然是闷闷不乐的。诗人的世界已经离他远去,诗人世界的大门,也在他身后永远地闭合了。
也许这个早已经被用得到了泛滥的程度却还是被泛滥地使用着的说法是对的:上帝在关上门的时候,总会打开一扇窗。情绪低落的周阳,想起了周克墙上的画,想起了那画的作者顾长风。他想,如果顾长风也是诗人的话,那么他应该和大哥是认识的。周克家里的墙上还挂着他的画,那就说明他们两个人很可能是好朋友。
周阳走进附近的电话亭,给他同学打了个电话,让他想办法找找顾长风的联系方式。那同学说不用找,我手上就有。
周阳马上给顾长风打了个电话,约了见面的时间。
见到顾长风时,顾长风正在他父母的餐馆里。
顾长风和顾义刚刚闹了个小小的矛盾。顾长风从学校出来已经很多年了,却一直没有找到稳定的工作。写诗的习惯倒是坚持了下来,还在国内很顶级的杂志上发表了不少。顾长风诗名日隆,可是他一年里写诗所得的收入,还不足以抵消他一个月里买书的支出。对顾长风来说,精神世界的富裕和物质世界的贫穷,是此消彼长的。顾长风说要到北方去过一种“喂马劈柴,周游世界”的幸福生活,让顾义非常吃惊。他弱弱地建议说,与其去做一个饱经日晒雨淋、蚊叮虫咬的牧民,还不如留在他身边,跟着他学做姜葱鸡、酱油鸭和酸菜鱼。这让顾长风非常不高兴,再次坚信两人无法沟通。想到周克回到这个南方小城后一直没有写出好的作品,进步缓慢,更一直未能克服那不该有的小资情调,又建议周克和他同行,开阔生活视野。周克却不可理喻地拒绝了。
顾长风一直闷闷不乐,周阳的到来,却让他高兴不已。知道周阳是周克的弟弟,他更是兴奋异常。就这样,周阳从一个诗人的生活世界走向了另一个诗人的生活世界。眼下的诗人,和他的诗人大哥全然不同。诗人大哥身材偏胖;眼下的诗人形体消瘦。诗人大哥寡言少语,表情严肃;眼下的诗人口若悬河,平易近人。诗人大哥穿着平凡;眼下的诗人装扮特别。顾长风手上戴着一串藏青色的佛珠,脖子上则挂着一只闪亮的十字架。这是周阳第一次看到佛珠和十字架在同一个人身上相遇。
周阳告诉顾长风说:“我和几个同学正在筹办一份诗刊,赞助商已经找到,可是刊物的名字还没有想好,希望您能给我一些建议。我和几个同学一起拟定了三个备选名称。朝阳、红帆船和麦地,您觉得怎样?”
“唉,一个比一个差劲,都是拿不出去的。我再替你们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