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风稍稍停顿一下,接着说道:“大白鲨、河马、纪念碑,从这里面挑一个吧。这样的名字才有血性。诗刊的名字,一定要张扬、有力、独特,这样才能吸引人。”
周阳看不到大白鲨和河马的“血性”,“血腥”倒是不难想象。他哑口无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好在顾长风又自行否定了前面两个。
“就叫纪念碑吧,这个词有历史感,我对它也有感觉。”
“纪念碑我也觉得很好,里面有神圣的东西在,吻合诗歌的精神。那就听您的,就这么定了。”周阳满怀欣喜地说。他也喜欢“纪念碑”这个词。有个叫江河的诗人有一首诗就叫《纪念碑》,也是他喜欢的。
谈论了大概两个小时,周阳带着无比愉悦的心情,与顾长风告别,离开了餐馆。在河岸对面的远处,隐约可以看到烈士陵园里那座纪念碑的神圣身影。周阳早已把诗歌作为一种事业。他相信,只要足够努力,总有一天,周阳这个名字,也会被刻在诗歌的纪念碑上。他实在太喜欢纪念碑了。周阳没有立马回学校,而是走向了烈士陵园,走向了纪念碑,打算到那里去凭吊革命烈士们的英魂。
9
被周克拒之门外两次,周阳蛮失落的。他悲哀地发现,周克和他虽有血缘关系,两人的隔膜却如此的深,根本不像兄弟。在顾长风那里,周阳却体会到了一种兄弟一般的爱。
初次见面,顾长风就对周阳说:“你可以把我看作你大哥。”虽然和周克的隔膜不少,周阳对这个大哥,却还有点说不清楚的感情。“大哥”这个词所指的对象,在周阳那里是独一无二的,仅属于周克。因此,周阳在称呼顾长风的时候,使用的是如下的词:长风兄。
第一期的《纪念碑》面世后,周阳和顾长风都很高兴。
“我们的革命战争就此打响了,历史会记住我们的。今天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走,一起喝酒去!”顾长风建议说。
周阳同意了。
“我给你讲讲诗歌方面的事情吧。有个叫庞德的英国诗人曾经写过一首诗,名字叫《在一个地铁车站》。你坐过地铁吗?没坐过也不要紧。这首诗很短,就一句而已,‘这些面庞从人群中涌现/湿漉漉的黑树干上花瓣朵朵。’你能理解它的意思吗?”
“我没坐过地铁,但是在书里经常遇到。很多和城市有关的诗歌和小说,好像都提到地铁。这首诗,我觉得很好,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可是到底如何理解,我一点头绪都没有。不知道长风兄是怎么理解的?”
“地铁的确是现代大都市的象征。你说得很对,神秘的力量,的确是这样。看来,你对诗歌有很强的感受力。好好努力吧,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诗人的。”
接着,顾长风开始给周阳讲述何为英美意象派,庞德的这首诗在这个流派中占据着何等重要的地位。他很详细地给周阳讲述这首诗的创作缘由,它的巧妙之处。从长风兄口中,周阳听到了很多他之前从来没有听过的诗人的名字:爱伦·坡、波德莱尔、庞德、里尔克、阿波里奈尔、保罗·策兰……
为了证明自己也认识一些诗人,周阳很谦虚地问道:“那长风兄是如何看待北岛的?”
“在汉语诗歌里面,北岛也是个重要的人物。不过他早已经过时了,我们这一代人早已经超越他了。”
“真想不到啊,我原来觉得他很先锋,没想到也是个落后分子。”
“没关系的,你还年轻,接触诗歌的时间也不长。接下来,我会帮助你的。我最善于发掘新人的潜力。”
说到尽兴时,顾长风对周阳说:“你要记住,要成为一个出色的诗人,必须有敏感的神经和强大的内心。一个性格强健的人,无论作恶还是行善都可成就大事;而一个性格软弱的人,根本没有能力作恶或行善。你大哥周克正是一个性格软弱的人,所以他才会一事无成。他出过一本诗集,其实诗写得很一般。我和他是朋友,不过涉及诗歌这么严肃的话题,还是要实话实说。我希望你像我一样,做一个性格强健的人。不要学你大哥,他做得再好,也就是个唯命是从、没有出息的圣徒。如果你不能成为以正面形象追求幸福的上帝,那么,你就要做以反叛方式追求幸福的撒旦。”
“长风兄,请问撒旦是哪位?”
“你知道《圣经》吗?这是西方文化最重要的典籍。你要读西方人的诗作,必须先读《圣经》,要不然无法领会到它们的精髓。读过《圣经》,你就知道谁是撒旦了。撒旦其实是魔鬼的代名词,可是撒旦并非生来就是魔鬼,而是一位光明天使,是因为指引人类始祖亚当偷吃生命树上的禁果,才被贬入地狱、沦为魔鬼的。你要记住,善与恶,从来就是相对的。这世上,这宇宙,根本没有绝对的善或绝对的恶。我们诗人,也有自己的伦理与道德。对于我们诗人来说,唯一的道德,就是从自我出发,按我们自己的意愿来行事,我们只需要对自己负责,对诗歌负责。德国的哲学家尼采曾经说过一句话,‘上帝死了’。就因为这,很多人对他恨之入骨。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对于我们诗人来说,如果有必要,我们甚至可以杀死上帝。你知道兰波吗?这家伙可是个诗歌天才啊。兰波从小就很叛逆的,曾经在墙上写下‘杀死上帝’这样的句子,你看多厉害。你哥其实和兰波长得挺像的,不过说到诗歌的水准,两个人就差得远了。”
顾长风这么评价周克,让周阳有些不愉快,但是顾长风言辞中所散发的激情和思想的热度感染了他。周阳很希望周克也能站到他们的阵营,他知道顾长风和周克曾经是很要好的朋友,后来在给周克送《纪念碑》的时候,周阳在上面写下了一句让他感触颇深的话。
10
有两次,当周阳在周克的客厅出现,周克选择了留在房间里,避而不见。陈碧玉看周克的样子,就有些奇怪。周克既不愿意看到挥之不去的周阳,也不愿意看到陈碧玉那张疑窦丛生的脸。结果,在周末到来的时刻,他选择了离开家,去搓麻将。
因为陈碧玉的母亲,周克被迫学会了打一点麻将。这次他约的几个人,都是他的旧同事。他们秉承着这样一种观念:赌博是不好的,可是小赌怡情,大赌才伤身。每每坐在麻将桌前,他们都要小赌一把。有周克这样的菜鸟在场,他们更是加倍努力地宣扬“小赌与大赌”的差异。结果,周克第一次小赌,就把刚刚领到的一个月薪水,无私地奉献给了他的玩伴。周克很快就明白了:搓麻将对于他的玩伴来说是怡情;对他本人来说则是伤身,伤心,伤薪。
周克好不容易才获准离开麻将桌。回到家打开大门,就发现地面上躺着一些别人从门缝里塞进来的虚假广告。周克把它们一一捡了起来,正想扔掉,却意外地发现了“纪念碑”三个字。那是一份薄薄的诗刊,上面还有顾长风和周阳的名字。
周克想起周阳曾经说过,他希望周克能够给他一些新的诗作。自然是没有答应。周克好久没写了,也不可能有新作。担心周阳会像上次那般从《告别之书》里不问自取,并配上糟糕透顶的简历以及“题内话”,周克赶紧把诗刊翻了一遍。上面并没有出现周克的名字,说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周克却也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平静,在第四版的末端,周克发现了一行手写的字:“一个性格强健的人,无论作恶还是行善都可成就大事;而一个性格软弱的人,根本没有能力作恶或行善。”
如果没有猜错,这句话应该是周阳写的。话的原作者是苏格拉底,引用这句话的时候,周阳却以为它是顾长风说的。他在这句话的后面打了个括号,写上了“顾长风”三个字。
周克对苏格拉底的这句话印象是很深的。早在念大学时,顾长风的思想就有些激进,却也还算正常。后来发生了令人下半身大出血以及被人偷拍的事情,被迫退学,才越来越乖张。第一次看到和Air的那段视频短片,顾长风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醒悟过来后,他异常愤怒,抄起近在眼前的烟灰缸,把电脑显示屏砸了个粉碎。后来见着朋友,有人不识时务地提起这件事,顾长风倒是开始表现出一种无所谓的态度,甚至自我调侃说,我的光荣与梦想,就体现在这里面了。他还引用兰波的话说,一个诗人应该是一个通灵者,而要成为一个通灵者,必须使各种感觉经历长期而广泛的错轨,经历各种形式的情爱、痛苦和疯狂。成为一个通灵者意味着,他同时是一个伟大的病人,伟大的罪犯,伟大的诅咒者。
说是这么说,其实在骨子里,他对这件事是在意的。和徐娅恋爱后,顾长风特意交代朋友们,不要在徐娅面前提起他被偷拍的事。没想到的是,后来徐娅还是看到了,难过了好一阵子。她最终决定和顾长风分手,到上海去,可能和这也有些关系。这次失恋,给顾长风的打击很大。他吞食了一把安眠药,希望在漫长的睡眠中与透明而荒谬的身体告别,与透明而荒谬的世界告别。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那些安眠药没有能够在他的身体内获得发挥作用的足够时间。顾义和周克把他送到了医院,让医生做了一次违背他意愿的肠胃清洗。
从医院里回来,顾长风放下了自杀的念头。未遂的自杀,却让他从此更恨顾义,也讨厌送他到医院的周克。苏格拉底创造的那句话,成了顾长风的口头禅。周克放弃写作后,又成了顾长风对他的判词。看到周克的脖子上戴着十字架,他便把周克说成是耶稣门下可怜而懦弱的圣徒,同时自命为以反叛的方式追求幸福的撒旦,有时也自称是恶魔诗人。
这个定位,曾经让周克很受刺激,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并没有发生激烈的争吵,两人的友谊却开始有裂痕。他们最终分道扬镳,是因为顾长风希望周克放弃目前的差事,和他一起去北方闯荡,就像魏尔伦和兰波当年到比利时和英国闯荡一样。顾长风认为,诗人的最大幸福,就在于流浪。诗人应该保持漂泊的状态,而不是老待在同一个地方,更不能一成不变地做同样的工作。西班牙诗人洛尔伽曾经说过:“当我流落街头一无所有时,我需要的不是一整块面包,而是半块面包和一本书。”这也是顾长风经常挂在嘴上的,他认为自己继承了洛尔伽的精神。相比之下,他觉得周克过于迷恋物质生活了,太小资了。为了一整块面包而放弃了精神追求,这实在不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