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单独去登门拜访,周克外出了,只剩陈碧玉一个人在家。虽然知道周克和陈碧玉还没有结婚,周阳依然称呼她为大嫂。
在眼前敞开的诗人的生活世界,让周阳有些激动。那是一个富于质感、可以触摸的诗人世界。这位和他有血缘关系的诗人的客厅很朴素,墙壁上只挂了一幅画。那画过于抽象,似乎只是一些颜色的随意堆积,他看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看出这幅画的主题是什么,唯独看懂了画作上的三个字:顾长风。这个顾长风,应该是这幅画的作者。他记得,班上的一个同学曾提到一个诗人,也叫顾长风,还拿了几首这诗人的代表作给他读。很不好懂,就没有放在心上,倒是记住了这个蛮洒脱的名字。也许和这幅画的作者是同一个人。
征得陈碧玉的同意,他走进了周克的房间。墙上的少女在持之以恒地抱着水瓶,窗台上的仙人球在锲而不舍地努力向外界伸张,长势良好的茉莉在一如既往地散发着淡淡的香味。这种香味,除了让周克意识模糊,也让周阳迷醉。
进入诗人最为私密的生活空间,让周阳有一种类似于进入天国的幸福。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诗集,坐在床上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后来觉得这般随意地坐诗人的床,对诗人是一种亵渎,周阳转而坐在书桌前。也许是觉得使用诗人的书桌,仍然有失恭敬,最终,周阳选择了站立。
周阳被他随机选择的那本《北岛的诗》给吸引住了。走进周克的房间之前,周阳知道戴望舒和徐志摩是诗人,却不知道诗人里还有一个叫北岛的。他对诗歌的所知很有限,突然从书里读到“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这样的句子,顿时入迷了。过了很久,他的视线才从这些神奇的诗句上移开,继而把诗集合上。他又在书架前搜索了一阵,这才抱着《北岛的诗》朝厨房的方向走过去。
“大嫂,书架上怎么没有大哥的诗集?”
周阳怯生生地问正在切菜的陈碧玉。陈碧玉把切了一半的青椒放下,将双手放在水龙头前冲洗了一阵,用身上的围裙细细地抹着。
“他不喜欢把自己的诗集放在书架上,说是写得不成熟,不值得放。后来工作一直很忙,就没有继续写了。”
陈碧玉一边说,一边领着周阳走向用来堆放杂物的房间。
她从一个纸箱里抽出一本书,拍掉灰尘,递给了周阳。
“他并不喜欢这本书,也不愿意送人,不过给你一本应该没关系,毕竟你是他弟弟。”
“谢谢大嫂。”
周阳接过书,随即像被围困在沙漠里好几天才遇到水和食物的人一样,开始贪婪地阅读。周克的诗,和北岛的似乎不太像,不会让人热血沸腾,而是很阴郁,很低沉。读过后,却也是很喜欢的,觉得说出了自己的许多感受。
这一天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神奇了。
他沉浸在一个想象的世界里,直到陈碧玉说可以吃饭了,他才想起这次拜访过于冒昧。他很担心诗人大哥回来看到此情此景后会不开心,因为他没有预约,更担心周克不会让他带走手中的那本《告别之书》,因此,尽管陈碧玉一再留他吃饭,他还是决意要走。临走前,周阳想要给诗人大哥留一张纸条,很认真地写了几个字,却为丑陋的字迹感到害羞,又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放在了贴身的口袋里。
“大嫂,打扰您了,我下个星期六再来。请替我向哥哥问好。”
为了替下一次的来访制造理由,在带走《告别之书》的同时,周阳也带走了《北岛的诗》,还有陈碧玉送到他手上的一袋零食。
5
周阳的来访,让周克觉得有些意外。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周克总是尽量避免在那个三口之家出现。有时候给父亲和继母打电话,也像是礼节性的。多少让他有些不自在的是,每次打电话,他都告诉自己说,这只是以礼行事而已,等到电话接通了,心里却有些暖意。他一直避免和周阳直接接触,不想和他当面说话,可是父亲和继母提到周阳,他却是留心的。心里终究是不喜欢,和周阳有关的事情,却也记在了心里。
还在读初中的周阳崇拜周杰伦。喜欢周杰伦的音乐和电影,喜欢周杰伦说话的腔调,喜欢周杰伦的眼神、手势,还有广告。也可以说,是喜欢一切和周杰伦有关的东西。甚至连他的世界观,都是周杰伦替他建立的:我唱故我在。周阳的学习成绩很不好,理科全部大红灯笼高高挂,文科的成绩也让他父母茶饭不思。唯一差强人意的,就是语文。他希望自己能像周杰伦的搭档方文山一样写歌词,上语文课也就相对用功。
整天唱着“快使用双节棍,哼哼哈嘿”的周阳刚进入中学,就拜把了一个小兄弟。有一天,这个愿意替周阳送情书、给周阳买香烟的小兄弟被别人揍了一顿,以“为人耿直不屈,一身正气”自居的周阳知道后大为光火,拿上练了多时的双节棍就去给小兄弟报仇,完全忘记了周杰伦和方文山的另一教诲:“习武之人切记,仁者无敌。”
暴打了对方一顿,周阳和那小兄弟非常解恨,他父母每次想起却心有余悸。好好的一个孩子,被周阳敲出了个脑震荡。周克每次想起也心有余悸——为了支付那笔医药费,他父母不得不向周克求助,周克等于是白白替那个姓曹的老板开了两个月的车。
周阳年纪很小就开始谈恋爱,每次都不长久,间隔的时间也短。整个初中时代,他着迷于音乐、街舞、篮球。在这些方面,周阳的成绩异常惊人,连续三年获得了所在学校的校园十大歌手比赛的第一名,还经常代表学校参加各种街舞比赛或表演。
周阳在中考中的表现极为糟糕。他和周克共有的那个父亲托了一重又一重的关系,花了不少的钱,才替他在市里某学校争得一个就读机会。没想到的是,开学没几天,周阳就因为太张扬而被几个坏学生群殴,脸也被弄伤了,人也开始变得消沉。
周阳从小就喜欢戴帽子,脸上多了一块疤痕以后,帽子更成了他的必备。其重要性,不亚于衣服。他可以不穿内裤,帽子却是不离身的。戴着帽子,让他多少有了些安全感。问题是,一旦他回到舞台,帽子的遮蔽作用就消失了,另一种功能却显现了出来。它似乎是一种提醒,让周阳不断地回忆起那次惨痛的经历,心思也就散了。站在舞台上的他,无法像从前那样自由自在地释放属于他的自我,无法跟准音乐的节奏。他总觉得,台下的观众正在冷冷地盯着他看,他们的眼睛如一面面冷漠的镜子,照亮了他脸上的疤。有一次演出时,频频出错的周阳,惹来了阵阵嘘声。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周阳,而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小丑。他不再属于周杰伦的阵营,而是属于小丑的阵营。
就这样,周阳离开了舞台,离开了篮球场。先是迷恋酒精,然后在迷恋酒精的同时迷恋诗歌。他喜欢戴望舒和徐志摩,尤其喜欢前者。除了诗歌引发的共鸣,还因为戴望舒和他一样,面部有伤痕。
6
得知周阳是因为诗歌而来,还带走了一本《告别之书》,周克有些生气。
念大学时,周克仅仅把写诗看作是一种寄托,是自我整理的方式。是在《告别之书》之后,诗人这一远景,才慢慢地出现在他身后。回到那个南方小城后,周克也断断续续地写了一些诗。只是,一个以开客车为业的诗人,多少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至少周克自己是无法接受的。周克也明白自己的限度,他读了不少优秀的诗,通过阅读知道了不少诗人。出色的诗人,往往把诗歌看作是一种值得为之献身的宗教,比如海子和戈麦。正是因为有这样一种精神,他们才能在写作上有所成就。有的诗人生活一塌糊涂,其作品反而惊人。他清楚地记得,1989年,海子在山海关空腹卧轨自杀,戈麦在北京负石投水自尽。这种决绝的精神,周克是缺乏的,他也无法接受“生活一塌糊涂”和“作品惊人”之间的错位。
回到那个南方小城后,周克和顾长风、赵宇文等人有过一段时间的接触。赵宇文人长得很有风度,可以和同为诗人的芒克媲美。据说,芒克不会轻易让别人替他拍照,原因是担心别人会把他拍坏了。赵宇文继承了芒克的这一传统,不过在发表诗作时,他常常会同时刊发一幅他认可的照片。赵宇文所在的文化馆办有一份内刊叫《边城文苑》。他在上面主持了一个栏目,用于刊登本土青年诗人的诗作。轮到周克出场时,他变本加厉,打算刊发一组周克的照片。
“这似乎没有必要吧,我记得卡尔维诺曾经说过,对于一个作者来说,只有作品是有价值的。作者也只有置身于读者的视线外,才能够真正让作品说话。海德格尔更是说,和作品相比,艺术家是无关紧要的。”
“兄弟,我觉得你的想法不对。其实我专门写文章讨论过这个问题,还作过几次演讲。卡尔维诺和海德格尔所说的,都是非常伟大的作品,是杰作。而这样的杰作,是不可能在我们这个时代产生的,也不可能在隶属于这个时代的我们身上产生。我们能写出好的诗歌,却无法写出杰作。你懂我的意思吗?写诗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咱们是在一个黑铁时代。再说了,一部作品,从来就不仅仅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而是和人的身体紧密相连的。中国当代诗坛有个很有趣的现象,那就是朦胧诗人大多帅气,而第三代诗人大多长相不佳,缺乏优雅的气质和翩翩的风度。我总觉得,第三代诗人之所以这么‘形而下’,和他们的长相有关。人都是经验主义者,总是要从自身出发来观照世界。我们的身体本身就是一个小世界,我们的面容又是这个小世界的主要构成部分,维特根斯坦甚至说‘面容是躯体的灵魂’。一个诗人的外貌,是会影响他对外在世界的最初印象甚至是最终评价的,当然还包括高矮肥瘦等因素。身体的小世界和外在的大世界有一种同构关系,如果诗人的长相实在太糟糕,那么他很难说服自己:世界是美的。当然了,诗人未必天生就是美的追寻者,也有先天或后天的恶之花,爱伦·坡和波德莱尔就是了。不过在任何时候,美都意味着是一种至上的境界。第三代诗人‘形而下’的诗学原则,多少和他们的外貌有关。因为他们需要为自己的存在寻找一种合法性。这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一个人如果长得不是那么好,我是不赞同他写诗的,我讨厌‘形而下’的诗学原则。周克你可以算是第四代。第四代诗人长得怎样,现在还很难说。第四代诗人会不会比第三代诗人更加‘形而下’,现在也还很难说。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一个帅气的诗人,总是会比别人多出一些自信,在社会上享受的待遇也会高一些,至少那些文学女青年会对你倍加信任、倍加热爱。这也会影响诗人对世界的判断。每个人都是经验主义者,始于自身,终于自身,又时刻为他者所左右。心灵与心灵之间的冲突,正是由此而产生的,萨特所谓的‘他人即地狱’,也正是这个意思。需要强调的是,如果我们用萨特的话来描绘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状况,也不完全准确,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他人即娱乐。尼尔·波兹曼早已说了,我们成了一个娱乐至死的物种。说到底,现在的文学界和娱乐圈是一样的,读者会希望你既是偶像派,又是实力派。有个叫韩寒的‘80后’作家不就是这样吗?你的外貌不坏,不妨刊登一张照片,相信你很快就体会到我所说的好处。”
赵宇文雄辩滔滔地说着,周克听了,觉得有点胡扯。碍于身份差异,又不好意思说什么。
看到周克这么沉默,赵宇文又说开了:“有照片会直观一些,读者总是喜欢在探究诗歌的同时探究诗人。说到底,人都有窥视欲,它的最高形式是对个人隐私的偏嗜。你到网上去看看,偷拍的照片和视频短片多的是,每天娱乐新闻的头条常常就是哪位明星在出席活动的时候穿了透视装,谁谁谁又走光了。隐私早已是我们生活的一个关键词,我们的生活很多时候是围绕着隐私展开的。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我们的生活世界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借用昆德拉的说法,它成了一间透明的玻璃屋。在这种情形下,你不通过隐私来利用别人,就会被别人通过它来利用你。这是非常值得重视的政治经济学和身体现象学。重申一下,帅气对诗人来说是绝对重要的。帅气的诗人,本身就是一首绝好的诗。例如兰波。如果兰波不帅气,他就会是另一个兰波,一个只能在诗歌上打动魏尔伦的兰波,也许他们之间就不会有让世人颤抖不安的生死爱恨。我们都知道,他们俩是同性恋。如果不是因为兰波长得帅,他们之间的恋情,就少了许多诗性美。再有就是顾城。如果顾城不帅气,他就会是另一个顾城,一个在女性面前不那么骄纵、不那么虚弱的顾城,也许他就不敢老是以自我为中心,想着两女共侍一夫,更不敢在一个活生生的头颅上亮出嗜血的斧头。至于其他的,同理可证,我就不多说了。”
周克还是不愿意放自己的照片,却听到顾长风说:“用吧,用张照片而已,没必要这么矫情,扭扭捏捏的。我长得没你帅,还敢以真面目示人呢,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更何况,这个栏目已经形成惯例了,总不好意思让别人为你坏了规矩。”
周克只得同意。杂志出来后,看到效果不错,他也蛮高兴的。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他才确信卡尔维诺的话是对的:作者必须置身于读者的视线外。
有一次载客去深圳的途中,有个长得有些奇怪的女孩一直在盯着周克看。大概二十分钟过去,周克忍不住了。
“小姐,请问我脸上是不是有油污?”
“没有啊。”
“可是我发现你上车以后就一直在看着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