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老街后,周克穿过街心公园,向时代广场走了过去。广场中央有一条巨大的横幅,大意是说,本地的著名作家今日在此签名售书,可喜可贺。可惜实际情况与横幅所说的相去甚远,列席的作家熙熙攘攘,前来买书的读者却寥寥可数。更多的人,聚在广场一角,兴致盎然地用粟米喂鸽子、拍照、拥抱、接吻、聊天,或是做其他事情。
周克继续往前走。前方的树上,立着两只白色的鸽子,似乎在盯着他看。那鸽子让周克想起基耶斯洛夫斯基导演的电影《白》,里面有这样一个场景:当贫困潦倒的波兰发型师卡洛试图鼓起勇气,笑着面对不堪的生活时,一只在半空飞过的鸽子将粪便拉在了卡洛身上。这是一个有黑色幽默色彩的场景,鸽子是和平、友爱与善良的象征,却同样会不怀好意地在别人头上拉屎。
为了避免步卡洛的后尘,周克绕开了那棵光秃秃的树,靠着河岸朝前走。昨晚刚刚下了一场雨,泥沙俱下,这时候的河水是黄色的。水面上漂着一只白肚皮的死老鼠,正鼓胀着肚子,腹部朝上,顺流而下,仿佛是在仰泳。离死老鼠不远处有好几只安全套,全都耷拉着脑袋浮在水面上,像一群垂头丧气的落水狗。
周克把目光从水面移开,向远方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雄伟的纪念碑。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烈士陵园了。据说包括烈士陵园在内的好大一块地,已经被卖掉了,有个开发商将要在那里投资建一个高档住宅区。
再往前走,周克经过了顾长风家里经营的餐馆。这一间店,原本生意极好,此时却人影寥落。
1
回到那个南方小城后,顾长风父亲经常请周克吃饭。他做的姜葱鸡和酱油鸭,在那个南方小城赫赫有名。他还会做酸菜鱼,这是周克异常喜欢的。每次打电话喊周克过来,顾长风父亲通常会以此作为“诱饵”。
“周克,现在不忙了吧,来我这儿吃饭,我今晚做了好吃的酸菜鱼。”
顾长风父亲有个中规中矩的名字——顾义,顾长风却恶作剧似的,说他叫“故意”。顾义和故意谐音。有一次顾义故伎重演,以酸菜鱼为由喊周克去吃饭,周克心里乐了一下,回答说:“顾义伯父,你这是故意吧?”
顾义听了,也蛮高兴,说:“你啊,平时看着蛮老实的一个人,想不到也和长风一样调侃我。”
这就有些误解了,其实周克对顾义,心里是有些敬意的。还记得顾长风要被学校开除的时候,顾义曾专门去了一次湖北,替儿子求情。那时候,周克在外面租的房子还没有退掉,便让他在那里住。湖北一行,周克对他帮助挺大的,他俩从此有了一种特殊的友谊。
在顾义眼里,周克话不多,性情也温和,实在是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他们俩是有点忘年交的意思的。他喜欢和周克谈心事,甚至还偷偷地告诉了周克一个连顾长风都不知道的秘密。也是因为这一秘密,周克才恍然明白,这个三口之家,并不是自己先前想的那么简单。
2
顾长风并不是顾义的亲生儿子。
顾义遇到顾长风的时候,顾长风才两三个月大。有一个晚上,顾义外出回来,经过一座天桥时,桥底下传来了婴孩的啼哭声。出于好奇,他决定到下面看看。
真的是一个婴儿,身上穿着脏兮兮的短裤,也不知道在那里多久了。看到婴儿在哭,顾义小声地哄了一下。没想到还真管用,那婴儿不哭了,小声地“哼哼”,很委屈似的。一只小小的手微微举着,似乎在找寻着什么。顾义伸出一只手指,碰了碰它。原本握着的手张开了,轻轻地握住了顾义的手指。依然是“哼哼”的声音,想要传达的意思似乎变了,内里透露出来的,是高兴与满足。看到这一幕,顾义也有些开心了。
顾义就这样在那里陪了那婴儿一会儿,心里有快乐,也有几分犹疑。这两者,渐渐交织在一起。左思右想,还是拿不定主意。最终,他还是决定一个人离去,放轻了动作,那婴儿却是机敏的,又哭了起来。那哭声有点像破碎了的瓷,会割人的,让他听了觉着很不是滋味。他叹了一口气,心里想,还是先把他抱回去吧。
那时候,顾义刚结婚不久。抱着一个陌生的婴儿回来,不免让他的妻子谢英芳吃惊。将事情的经过完整地说给她听,她那悬在半空的心才放了下来。这男人身上善良的一面,她也是爱的。
这个身世不明的婴儿,被顾义抱回家后,是很乖巧的。每次给他喂奶,或是喂米糊,都不用费太大工夫,胃口很好的。吃饱了,睡得也安稳,很少会无端地吵闹。更好玩的是,他懂得逗人开心,不认生,不管是谁抱他都乐意,常常会发出好听的“哼哼”声。谢英芳尤其喜欢抱他,既是因为他可爱,也把这看作演习——过不了多久,她也是要做母亲了的。她怀孕了,一个礼拜前才知道的。
原本把这孩子抱回来,只是权宜之计,终归是想着要将他交出去,给街道办,再转到别处。看到她喜欢,和这孩子有缘,顾义就想着多留几天。一转眼,三个月过去了。看着他一点一点地长大,顾义就觉得,需要下决心了。把这想法说给她听时,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点了点头。
他还这么小,却有很强的感知能力。打算将他送出去那天,他在摇篮里很不安地摇着双手,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委屈。待到顾义伸手去抱,他像是确定了事实似的,放纵地哭了起来。对这婴儿的举止,顾义心里是有准备的,听到哭声,却还是踌躇了起来。顾义朝他妻子的小腹看了一眼,终于硬着心肠抱着婴儿出了门,步履急速,却又无比沉重。
如果不是她后来追了出来的话,他们和这婴儿的缘分,可能就到此为止了,后面的曲曲折折也就不会再有。
“留下吧,我们养着,他和我们好像挺有缘的。留下来的话,生活可能会难一些,但没关系。”
相处了将近三个月,她对这婴儿已经有了感情。
于是就把他留了下来。他们对这个结果是满意的。让他们难过的是,后来她流产了,没有任何征兆,也想不出原因。她看着这个被自己留下来的婴儿,不祥的预感从心头一闪而过。再看看他那张稚嫩的脸,又觉得自己多想了,心里竟有了些许愧疚。
更让他们觉得难以接受的是,后来,她竟然都没能成功地生下孩子。怀是怀上了,只是都无法顺利地来到世上。
第二次怀孕时,她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对腹中那颗刚刚发芽的种子格外重视,却又是以失望告终。同样的事情经历了两次,她已经到了绝望的边缘。好比是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总等不来那灿烂的一刻。若不是他劝说,一再坚持,她是不打算再要孩子了。终于还是怀了第三次,那段日子,她恨不得每天都保持静止不动,心里也常常念着佛祖保佑菩萨保佑。直到有一天起床去洗手间,她才终于明白,自己还是失算了。
经历了这样的波折,再看那个逐渐长大的婴儿,感情里就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有时候会讨厌他,觉得他始终是个不祥的孩子。好好的一个男孩子,无病无痛,却被人抛弃了,这里面,怕是有蹊跷的。她费尽心思地想,希望能找到前因后果,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连带着,对顾义也有些恨。如果当初不是他把这个孩子带回来,或许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她也会对老天怀有不满。都说人在做,天在看,她这一生,并没有造过什么孽,实在想不明白,何以老天爷会这么对她,要让她断子绝孙。可有时候,看着他那活泼可爱的样子,那善解人意的眼神,又会觉得,不能亲自生下一个孩子,只是命中注定罢了。她始终觉得老天爷对她有些不公,转念又觉得,将这个婴儿赐予她,也说明老天爷终究不是绝情的。听到他叫自己“妈妈”,她叹了一口气,低头吻了吻他,把他紧紧地抱住。
顾义对这个孩子的感情,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
他和这个孩子的命运,多少有些相似:都是从小就没父母的人。这个孩子,是被父母抛弃的,顾义则是从小就父母双亡,算得上是“殊途同归”。当初将他抱回来,首先就是为着这一点。他自觉和这孩子是有缘的,却也未曾想过,从此不会有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也困惑,不知道这孩子对他们来说,究竟是福还是祸。答案是不固定的。因着他小时候的那种乖巧,顾义对他的感情,还是以爱为主导。尤其是看到他的面相和自己相似,他更觉得,这是天意。
在他六七岁的时候,顾义曾为他找过算命先生。这孩子先后有过几个名字,其中也能说明顾义感情的一些变化。他六岁的时候要去上学,又替他改名为顾恒。这名字是顾义起的,取一个“恒”字,寄予了“活得长久”这一意思。那先生却说,这个名字一般。顾义便将自己的用意,也可以说是心愿,讲给他听。算命先生还是说,这名字不够好。顾义问他有何高见,他说,最好叫顾强进。“强进”二字,拆开来,就是坚强、进取。很好。顾义采纳了。
“顾恒”或“顾强进”一直都很乖巧。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脚刚踏进初中,性情就变了,换了个人似的,还自作主张将自己的名字改了,改成顾长风。尤其令顾义气愤的是,他喜欢把“他爸的”挂在嘴上。顾义并没有因此而责罚他。他对这个孩子,是溺爱的,自知不对,却不能自拔。
3
第一次听到这些事情,周克心里是颇有些震撼的。其中的曲折,实在难以想象,也难以说清。他这才明白,顾义的人生里,原来也有这么多不堪。尤其是顾长风老把“他爸的”挂在嘴上,用意虽然只在改造国骂,标新立异,对顾义来说,却最终究是很残忍的。好多次,听到顾长风说“他爸的”这几个字,周克都想把这个秘密告诉顾长风,让他改一改,别老是口无遮拦。只是周克和顾义一样,担心顾长风接受不了事实,会做出一些疯狂的事情来。
这样的担心,并不是毫无道理。顾长风这个人看着强悍,其实骨子里是软弱的,外在的强悍,不过是为了掩盖内在的软弱罢了。
每次到顾长风家,周克都有些不是滋味。血缘真是充满神奇,能让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彼此相像,还为他们建立一种稳定的关系提供了可能;而生活本身更为神奇,能让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彼此相像,顾义和顾长风就是很好的例子。
成年后的顾长风和顾义一样,瘦削,虚弱,多愁善感。不管是容貌,气质,还是体质,他俩都是很像的。就是因为这,顾长风并不是那么喜欢顾义。顾长风生得并不难看,却谈不上英俊。更让他难受的,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瘦削、虚弱和多愁善感。他觉得这些都是来自遗传,是血里带来的。
这些共通点,并未能消除两人的隔阂。这位父亲太温和了,不管是在儿子还是其他人面前,都缺乏威信。儿子的性格里有许多软弱的成分,在父亲面前,却常常是强悍的,性格里那坚硬的部分,好像专是为顾义而存在的。
顾义在Z大党委书记面前的长时间下跪,让顾长风觉得丢尽了脸面。在众人的口头传述中,他不单是一个和下半身大出血相连的人,更是一个因为行为不端而使得父亲下跪的人。顾义把顾长风从湖北接回来以后,两人的隔膜,就更深了。
顾长风和顾义都很瘦,这个三口之家里的母亲,却是胖的。顾长风的容貌、气质、体质,和顾义的都很像,他的声线却像是谢英芳的复制。也许是因为肥胖,谢英芳的声音浑重,百转千回。顾长风说话时,声音里也带着一种富于质感的回旋。顾长风不喜欢和顾义说话,却喜欢和谢英芳唠叨。
这是一个奇怪的三口之家。在顾义的内心深处,隐藏着一股难以磨灭的忧伤。他听着自己亲自抱回来的孩子和自己娶回来的妻子用一样的声音说话,旁若无人地说,而他只是一个局外人。这的确让人觉得不是滋味。
谢英芳对顾义态度冷漠,他尚可以接受,这也是能找到因由的。顾义却觉得,顾长风实在没有理由这样对他。就是因为长风,他这一辈子,不知道做了多少的牺牲。顾义虽然性格有些软弱,却也不是毫无尊严的。在别人面前跪下,也不过是为顾长风的前途而最后一搏。他怎么就不能理解这种良苦用心呢?顾义心里有苦,却说不出来。谢英芳对顾长风的好,也未必就比他要多一些。为什么顾长风和谢英芳那么亲,却要疏远自己呢。这个三口之家,实在不像三口之家,而是像两口之家。
正是这个原因,顾义对周克除了信任,还有些依赖。他希望周克能够在他和那个格格不入的家庭之间,架起一座桥,让他们有多一些沟通的机会。
每次觉察到顾义有这样的意愿,周克嘴上说好,心里却是犹疑的。不是不愿意,而是觉得无能为力。他的家庭就一团糟,自己就是游离在家庭之外的。要是有调解的能力,周克也不至于形单影只,老觉得自己无家可归了。
周克并不是一个善于解决问题的人。
4
从那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周阳出生开始,周克就总是尽量避免在那个三口之家出现。
周克不会忘记,他和周阳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是在周阳满月时,为了顾及继母的面子,周克不得不接过了继母送过来的周阳,抱了抱。那时候周克就觉得,周阳和他一样,不愿意与对方和平共处。
周克工作后,他父亲和继母从镇上来到了周克生活的那个南方小城。周阳和人打架受了伤,住进了医院,父亲和继母得轮流照看他。出院后,周阳脸上留下了蛮大的一块疤。原本俊美的外貌,变得有些可憎了。周阳开始变得消沉,喜欢喝酒,然后在迷恋酒精的同时迷恋诗歌。知道同父异母的哥哥是个诗人,在大学期间还出过诗集,他就有些高兴,对周克也开始有所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