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傍晚,周克正准备和筱麦、七喜一起出去散步,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正是Air打来的,她想约周克一起去打球,周克答应了。
站在球场上,周克才想起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打球了,不过他很快就找回了球感。他和Air在网球上充满默契,彼此都能尽情地享受到这种运动的快乐。
接下来的几天,周克都没有陪筱麦遛狗,而是选择和Air去打网球。
这能让他暂时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有一次运动结束后,他们还去竹园坐了一阵。回到家时,筱麦正抱着七喜坐在电脑前看《阿甘正传》,汤姆·汉克斯正以阿甘的名义坐在长椅上讲述阿甘妈妈的人生哲学。《阿甘正传》和《怪物史莱克》一样,都是筱麦喜欢的电影。看到周克,七喜照旧是“呜呜”地叫了几声,仿佛周克是个不受欢迎的来客。
看到周克回来了,筱麦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兴致勃勃地说:
“告诉你一件事情。刚才我领着七喜散步,终于遇到了一条能让它一见钟情的狗。同样是一条狮子狗,头部有金色毛发。七喜见到它,马上冲了上去。我差点就摔倒了。那狗见了七喜也非常兴奋。它们互相咬着嘴巴,耳鬓厮磨了足足半个小时。”
“也许是我们在宠物店里见过的那一条,当时不是有两条可以挑选吗?”
“是啊,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
周克不由得设想,如果当初抱回来的是另外那条狗,而不是七喜,他和筱麦的生活会不会比现在更好一点。
正这么想着,筱麦又说开了。
“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好笑。那狗的主人是个卷头发的男生。看到七喜和他的狗在一起咬嘴巴,我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如果狗的主人是个女的,还好一些。说来还真够奇怪的。你想想看,一个大男生独自领着一条狗去散步,实在够招引人视线的。”
筱麦说话时,周克想起了另一房间里的可乐。周克并不是很关心七喜,他总觉得,七喜只属于筱麦,和他无关,可乐才是他们共有的。可乐曾经是他和筱麦的生活中心,可惜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他们的生活已经没有中心了,只是偶有重合。而这重合的部分,也在一天一天地缩小。
想起这,周克才发现他好多天没怎么留意可乐了。他和筱麦一样,都不怎么把它放在心上了。
筱麦给周克拿了换洗的衣服。
“先洗澡去吧,瞧你,满身都是汗味。”
周克轻轻地捏了捏筱麦的脸,转身走向可乐的房间。
可乐正无所事事地趴在地上。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它警觉地站了起来,退缩至墙角里。周克慢慢地走过去,俯下身,轻轻地抱住了它。可乐颤抖着,似乎很不习惯和周克待在一起。周克一手抱着它,另一只手细心地替它梳理那乱七八糟的毛,它这才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周克“猫咪”、“猫咪”地叫着,可乐也用沙哑的声音回应了一声。
听到可乐难得的回应,周克的心收得更紧了。
他把可乐放回窝里,走向浴室。拿洗发水时,周克意外地发现,一只大瓶子后面藏着一只小小的药瓶。它不是周克的。
原来,筱麦也在服用安定片。
温热的水如夏日的雨,沿着身体落下。
恍惚中,周克想起了Air。Air喜欢穿短裙。Air的小腿真的很漂亮。Air还说过,周克很像Gareth Gates,一个有语言障碍、却能凭借歌声打动听众的英国歌手。
Air的形象那么清晰,就像在他眼前一样。这是很神奇的事情。可一旦想到筱麦,周克就有些内疚了,试图把Air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努力了一阵子,却还是失败了,只好任凭她和筱麦在脑海里同时存在。周克再次感觉到,他身体里有一只鸟,正在狂热地用翅膀拍打着围困着它的牢笼。那牢笼是周克的,那只鸟也属于周克,它们和周克的身体连在一起,三位一体。他不知道如何说服那只鸟,让它安静下来。周克只好听之任之,任凭它自虐似的,把翅膀拍打在无比坚固的壁垒上。牢笼的岩石破碎了,那只鸟也羽毛落尽,浑身是血。不管怎样,它还是飞出去了。周克微微喘息一声,似乎卸下了许多重负,却又没有满足的感觉。无端的,反而多了些虚无。
从浴室出来时,筱麦依然在看《阿甘正传》。七喜理所当然地坐在筱麦的怀里,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屏幕。七喜和它那至高无上的女主人一样,专注,用心。周克悄无声息地走向书桌,想看会儿书,疲乏却浓雾似的笼罩了他。只得把书合上,顺从地走向睡床,在床榻边缘躺下。那是一次死亡般纯粹的睡眠。如此浓重的睡意,如此宁静的内心,如此深切的遗忘,对于那个时期的周克来说,无疑是很少有的。
直到《阿甘正传》里那片洁白的羽毛开始缓缓飘起,飘向未知的远处,筱麦才发现,周克已经躺在了床上。她关掉电脑,在周克身边躺下,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周克。她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记住周克脸部的轮廓,记住周克脸上的每一颗痣,每一处伤痕。
后来,筱麦停止了注视,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脸,将搁在睡床上的被子盖在了婴儿般蜷缩着的周克身上。在床上端坐着的七喜,像看电影一样神情专注地望着他们,同时因为妒忌而“呜呜”地哼了几声。
4
周克一早就出去了,去听留法博士的《写作教程》。
留法博士换了新的眼镜,手中还拿着一本书。他说,这本书的名字叫《想象中国妓女的方法》,题目有些媚俗,其实是一本很有分量的学术著作,由他从法语里翻译过来,最近刚由国内一个很有名的出版社出版。他特别强调,这本书并不是自费出的,和中文系其他教授的书不太一样。那些教授的书,都是印个一千几百册,然后一捆一捆地搬回家里,逐个送人,有许多是一册都卖不出去的。他这本却不一样。他这次出书,出版社给他开了很高的版税,首印就是六万册。也就是说,这是一本很有价值、质量很高的书。本来他想给每个学生都送一本,遗憾的是,出版社只给了他三册样书,他自己留了一册,另外两册,分别寄给在德国和美国工作的儿女。学生们喜欢的话,不妨到书店去买一下,反正也不贵,省一两顿饭就能买下来了。
接着,留法博士开始讲授学术论文的写作伦理,学生们暗暗叫苦,好不容易才熬到下课。
回到房间时,筱麦和七喜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试着打她电话,又提示说关机。走到书桌前,才发现筱麦给他留了一封信。信里说,她要离开Z市一段时间,一个人静一静,还让周克不必找她。
筱麦离开前,最后一次打扫了她和周克共有的生活空间。屋内地板光洁,四周十分干净,器物的摆放也非常整齐,可是这一切,都不能掩饰人去楼空的事实。周克觉得他的身体也被抽空了,空荡荡的风,正在皮囊似的身体内鼓胀着。直到听到挂在窗台上的风铃响了起来,他才突然转身,飞一般往楼下冲去。
他拦了一辆的士。
“到火车站,要快,越快越好!”
上车后,周克拿出手机,想打给王平,听到的只是一个很模式化的声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想给柳如风他们打,又想起他们曾在背后说过筱麦的坏话。结果,他选择了打给顾长风和蓝兰。
他需要找人帮忙。
赶到火车站时,候车室里只有空空落落的几个人,一目了然。他还是不甘心,又到火车站的广场上去找。
大概过了四十分钟,顾长风也过来了。蓝兰没有来,那时候她正在武汉。
“筱麦没有说要去哪里吗?”
“没有。”
“我们再找找看。”
他们几乎把火车站的角落都翻遍了,还是没有筱麦的影子。
“先回学校吧,再想想其他办法。”顾长风建议说。
傍晚的时候,蓝兰从武汉回来了,和周克、顾长风一起吃了个饭。
周克一个人回到住的地方,在床上躺下,才发现失眠症变得更严重了,慢性肠胃炎也在加倍地折磨他。
他又成了一个危机重重的病人。
5
顾长风经常和蓝兰结伴而来,偶尔也单独地来和周克聊聊天。
有一次,看到周克颓废的样子,顾长风忍不住打趣说:“你这次失恋的时间有点长了,这样很危险。不如重新找一个吧。要忘掉一个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爱上另一个人。”
周克苦笑一下:“我也不希望自己一直像现在这样,可是说要忘掉她,这谈何容易。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无论去到哪里,都有关于她的记忆。”
“我也知道筱麦是个好女孩,可你也犯不着为了一朵花就放弃整个花丛啊。”看到周克的书桌上放着一本昆德拉的小说,顾长风又说道,“你最近不是在看《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吗?在感情方面,你应该多向书里的托马斯学习。托马斯很爱特蕾莎,就像你爱筱麦一样。他同时又迷恋女性身体的细微区别,迷恋那不同的百万分之一。他可以因为特蕾莎而从国外回到国内,离开城市,到乡村去,唯独不能牺牲的,就是对女性身体的迷恋。因此,他在爱着特蕾莎的同时,还会有许多情人。我觉得托马斯的想法是对的,也有代表性。你主要是太专一了,见识也太少,多和不同的女孩子睡上几回,就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说了。”
周克也曾像托马斯那样,为别的身体所吸引,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和别的女孩子发生那种关系。周克对托马斯谈不上厌恶,却终归觉得他有些薄情。
顾长风又说:“女孩子的身体,真的是不一样的。我的第一个女朋友是个蛮胖的女孩,常常自我调侃是微胖界的美女。刚开始和她在一起,我也觉得蛮幸福的,可过了一段时间,就觉得不满足了,开始喜欢那些瘦瘦的女孩。和那个微胖界的女孩分手后,我就找了个身材很瘦的女孩子。”
“那这次你知足了吧?胖的瘦的都体验过了。”
“没有啊!和这个身材很瘦的女孩在一起久了,我就觉得她的胸不够大,又想着有机会的话,一定要找个胸大的。找了个胸大的,又觉得她的声音不够好听。终于有一次和朋友去KTV,听到一个女孩子唱信乐团的《离歌》和Beyond的《无尽空虚》,我当时好兴奋啊。虽然这女孩是别人带过来的,我还是忍不住跑过去和她搭讪。从外形看来,这个女孩和我的第一个女朋友非常像。可是一想到她的声音,我就不能自拔,后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把她给睡了。”
“原来情场老手就是这么炼成的。”周克也不由得笑了一下。
“对的。现在我很喜欢黑皮肤的女孩,如果你有这方面的资源,记得替我留意一下。”
“我才不做你的帮凶。”周克没好气地说。
“这怎么能叫帮凶,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兄弟为了你,可是不惜现身说法了,你再不领情,我也没办法。是了,有时候上上网也不错,也能交到好朋友。我不是建议你这脖子上老戴着十字架的圣徒去寻找一夜情,但好歹可以尝试着找几个性情相近的异性朋友吧。说到底,这也是转移痛苦的一种方式。对于一些既定的事实,我想,我们还是该去面对。亨利·米勒不是说过嘛,无论采用什么方式,我们都应该让自己快乐。你真该向他学习学习怎么做一个快乐主义者。”
顾长风的建议,周克当时也没有放在心上。后来实在是无事可做,也就去上网了,还认识了一个网名叫安琪儿的女孩。
安琪儿是个小说迷,喜欢和周克谈论昆德拉、纳博科夫、杜拉斯、村上春树,还用了杜拉斯的照片来做QQ的头像。一旦进入这些作家的世界,周克真的感觉没有那么痛苦了。想来顾长风的建议,也不是毫无道理。这些作家写的,都是现代人的一些黑暗的经验。看来,谈论别人的痛苦,也是减轻痛苦的一种方式。
多少有些出乎周克意料的是,安琪儿后来来看他了,周克还稀里糊涂地和她相依了一个晚上。尽管他俩在一起聊了很多小说,对于安琪儿,他始终是一知半解的。来到周克身边时,周克仅仅是知道,她很有小资情调,又喜欢朋克艺术。安琪儿离开周克之后,周克也不过是知道她的手很冷,即使在盛夏里,她的手也照旧是冷的。她的身体也是如此。要说他和安琪儿有多少感情,这有点自欺欺人。但是这些也并不重要。安琪儿离开以后,周克才发现,感觉并没有先前想象的那么糟。相反,过了一段时间再回想起那个夜晚,他还觉得有些欢愉。
和安琪儿一起过夜后的那几天,周克没有再和安琪儿联系,因为感觉有点无从说起。没想到的是,她从此音信全无,彻底地从周克的生活中消失了。
6
周克还是常常泡在网上,有时候也和Air一起去打打球。
他们在一起打了一场比赛,休息的时候,Air说:“刚才你赢了我,晚上请我吃饭吧。”
周克没有拒绝,他也想借此机会,找个人陪自己喝喝酒。
Air是善解人意的,也健谈。她是学动漫设计的,现在毕业了,还是在做动漫。在周克的印象中,这是一个蛮流行又蛮俗的职业。他不怎么喜欢漫画,觉得文化工业的味道太重。没有想到的是,Air对严肃文学也喜欢。她开玩笑说,其实她也是个文学青年。
“是了,你有托尔斯泰的《复活》吗?”微醺的Air问。
“有。”微醺的周克回答道。
“那我等会儿和你一起过去拿吧。认识你这么久了,还没有到过你住的地方,正好趁这个机会过去看看。你不会觉得不方便吧?”
“没事。”
“你女朋友呢?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女朋友和你都在Z大念书。”
“她已经离开我了。”
“你们分手了?”
“是的。有一段时间了。”
“原来是失恋了,难怪你最近看起来老是恍恍惚惚的。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在意。失恋我也经历过,就和感冒差不多,没什么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