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当陈碧玉张开眼睛,她看到周克正在凝视着自己。周克没敢表露出一丝的困意,也担心那一夜未曾合上的双眼会布满血丝。趁着陈碧玉揉眼睛的时候,周克把她抱在怀里,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你几点出发?”陈碧玉问。
“下午三点左右。”周克将陈碧玉抱紧了一些。
“好吧,这几天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还有,不准鬼混。”陈碧玉笑着吻了一下周克,“你再躺一下,我要起床去上班了。”
周克躺了一会儿,也跟着起来了。到客厅里喝了一杯水,便用微波炉替陈碧玉热牛奶。正在梳头的陈碧玉说,记得不要太烫,加热三十秒就可以了。微波炉仍在运作,周克离开客厅,朝睡床的方向走了过去。
被窝里仍然有陈碧玉的气息。温暖,湿润,带有淡淡的茉莉花香。在周克外祖母留给他的房子里,数量最多的植物就是茉莉。最初的那盆是陈碧玉带来的,之后越来越多的茉莉,跟随着陈碧玉来到了这个地方。陈碧玉喜欢茉莉,时间长了,周克就觉得,茉莉的味道就是陈碧玉身体的味道。
周克把眼睛闭上了。到这时候,不管是否睡得着,他都要闭一下眼睛了。他能想象,眼皮底下的那两颗眼球,早已布满重重的血丝。
过了一会儿,周克听到了拖鞋和地面摩擦时发出的声音。陈碧玉朝房间的方向走了过来。睁开眼,他随即看到陈碧玉在微笑。于是,周克的嘴角也带了一丝微笑。嘴唇和嘴唇轻轻地碰了一下,然后分开。周克看着陈碧玉走到衣柜前,拿出一套西装套裙,开始换衣服。原本扁平的小腹,此时已明显地凸起,成为一个无法忽略的存在。陈碧玉也有意无意地看了周克一眼,发现周克正盯着她看,随即做了个鬼脸,双手护住胸,还做了个要转身、不让他看的动作。只是假动作而已。她抿了一下嘴唇,很自然地让周克看着她穿上套裙。
她坐在镜子前描眉,涂眼影,画眼线,拍粉,搽胭脂,抹唇膏。过了大概二十分钟,才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上班去了,你乖乖地再睡一会儿吧。”
陈碧玉伸出手指,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周克的嘴唇。他面带微笑地目送陈碧玉走出房间。随着“咔嚓”一声,门被关上了,然后有高跟鞋“噔噔噔”地走下楼,发出的声音不断减弱。屋子里只剩下他了,周克松懈下来,很快就进入了有如死亡般宁静的睡眠。
直到中午十二点,周克才醒过来。困倒是不困了,只是浑身没有力气。太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腹中空洞无物。要驱散身上的那一股疲乏,当务之急是填饱肚子。
餐桌上有一块火腿鸡蛋面包,一个苹果,还有一瓶麦香味的牛奶。这是陈碧玉为周克准备的早餐。他把牛奶放进微波炉,热了三十秒钟。火腿面包吃完时,牛奶已热好。那个红苹果外表完好,只是体内的水分大部分都已丧失,还有一股防腐剂的味道。
再次回到房间后,周克看了一下床头柜上的闹钟,上面显示的时间是十二点三十分,离出发还早,他仍旧有时间并且有必要再睡一会儿。问题是,他一点睡意都没有了。
周克的视线在无意间转向了天花板。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有一只肥大的蜘蛛,在墙角上织了一张很大的网,在丝与丝的空洞间布下了重重杀机。蜘蛛网的中央,有一只苍蝇,应该是刚刚落入陷阱不久。网在晃动着,弹性很好。那蜘蛛正潜伏在网的边缘,等待着捕杀的时机。
周克把视线转移开来,开始盯着天花板出神,头脑中出现了这样一个词:边界。
1
在生命向前延展的过程中,我们常常会遭遇一些边界。有的边界,潜藏在我们的视野底下,看不清,摸不着,直到在不知不觉中跨越了才恍然醒悟。跨过边界意味着,我们的生活已经换了航道。
有时候,在边界之后的是幸福;在另一些时候,在边界之后的,却是厄运。周克再次想起受了伤的可乐。可乐生活的边界,就在于筱麦愤然带上门的瞬间,可乐没来得及从门缝里抽出的爪子,被筱麦的猛然一拉夹碎了。截肢后的可乐,有一条腿永远地悬在了半空,从此深陷在残疾的泥淖里。
在那个意外发生的夜晚,可乐拼命地抓门,想要回到筱麦和周克身边。受伤后,它只愿意躲在属于它的房间里,或者在周克和筱麦都不在的时刻到客厅的沙发上躺一会儿。周克把它抱到书桌上、床上,它照旧是冷漠地挣扎着,试图回到属于它的房间,或是潜入床底。只有在筱麦和周克都不在的时候,它才会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走动。
以前,筱麦从外面回来,所做的第一件事通常就是拥抱可乐,和它握手,亲吻它那粉红色的鼻子。可乐受伤后,筱麦很长时间没有抱它。好多次,筱麦朝可乐张开了双手,她的双手最终抱住的,却是她自己。
“非典”造成的恐慌消退后,周克的朋友李德南来到了他们生活的那个城市。李德南也是个网球爱好者,周克陪他去体育馆打网球的时候,筱麦待在房间里,无事可做。透过门缝,她看到了房间中央的可乐。可乐正用爪子把地面上的网球推向一边,然后伸出短了一截的前肢去拦截。它却从秃圆的前肢上滑了过去,落在墙角边上。可乐不再理会那球,而是端坐着,头微微向下,满脸忧戚。短了一截的前肢,照旧是孤立地悬在半空。可乐和筱麦一样,无事可做。
看到此情此景,筱麦鼓起勇气推开门,朝可乐伸出了充满歉意的手。可乐却迈着笨拙的步伐,避开了筱麦的手,也避开了筱麦的和解。
李德南在Z市待了一个礼拜,送他去火车站回来的路上,周克和筱麦经过了一间宠物店。那里有鹦鹉,有乌龟,有狗,有兔子,有猫,有鸟,有鱼,还有其他的小动物。
“我想养一条狗。”筱麦突然说。
她一直喜欢狮子狗。那间宠物店里就有两条,一条是纯白的,另一条头部多了几缕金黄色的毛发。纯白的那条静若处子,眼神淡定;有金色毛发的那条,则动如脱兔,生性活泼。经过思量,筱麦挑了纯白色的,还给它取了个名字:七喜。
“帮它取个什么样的英文名呢?这个任务交给你吧。”
坐在出租车里的筱麦对周克说。周克的头脑里闪出了两个英文单词:Cheers 和Cheese。前者是敬酒时的用语,意思是祝你身体健康,很好。后者是奶酪,奶酪也是好的,可是再没有什么比身体健康更好了。
“不如就叫它Cheers吧。”
“好啊!Cheers ,Cheers ……我可爱的小Cheers。”筱麦伸出双手抓住七喜的前爪,用前额顶着七喜毛茸茸的头部,沉浸在新的欢乐里。
猫和狗,常常如水与火,不相容,可乐和七喜也照例是这样。周克和筱麦带着新的家庭成员回到家的时候,可乐正趴在黑色的沙发上。看到筱麦怀里的七喜,可乐一下子警觉起来,夹着尾巴退缩至沙发的边缘,本来就短了一截的前肢因为弯曲而显得更短,另一只同样悬在半空的爪子则极力朝外伸张,潜藏着的牙齿也因为面部皮肤紧绷而露了出来。
筱麦把七喜放在了地面上。看到张牙舞爪的可乐后,原本安静的七喜露出凶相,倏地朝可乐冲了过去,试图跳到沙发上。矮小的身材限制了它的发挥,可是和可乐相比,它明显占优势。单是几声没有什么威力的叫声,就让可乐阵法大乱了。它连滚带爬地撤退到沙发的另一边缘,浑身发抖,还不停地喷着鼻子。还没有和七喜正式交战,可乐就崩溃了。
“七喜,不准闹事。”
筱麦训斥自己的孩子似的训斥七喜。听到主人的声音,七喜摇了摇尾巴,满怀爱意地望着筱麦。然而,当它的目光再次转向可乐,那凶狠和敌意便再度水涨船高,目光里还多了些扬扬自得的味道。
“可乐,快回自己的房间去。” 周克也以命令的口吻说了一句。
可乐像是真的听懂了周克的话,突然跳下沙发,一拐一拐地回到了属于它的房间。担心七喜会继续追赶可乐,周克赶紧把房门关上了。
七喜“呜呜”地叫了几声,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有一副O形腿的七喜,在客厅摇摇摆摆地走着,努力适应新的生活环境。还没有来得及走上一圈,七喜就被筱麦抱住了。她手里拿着一把木质的梳子,抱婴儿似的抱着七喜,开始专心致志地替它梳理毛发。
2
傍晚,筱麦决定替七喜洗个澡。
周克也走进了浴室,想在筱麦手忙脚乱的时刻帮一下忙,可是七喜并不给周克机会。虽然和这个女主人相处的时间还不长,但是七喜无疑很喜欢筱麦。七喜似乎也喜欢洗澡。它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让筱麦替它洗澡。
毫无用武之地的周克站在筱麦的对面,充当了一个观察者的角色。他看着七喜欢天喜地地站在澡盆中。筱麦的鼻子上浸满了汗,整齐的牙齿和优美的唇线构成的笑容异常动人,粉红色的乳房和黑色的胸衣在吊带衫下若隐若现。她以类似海豚音的声音,动情地说:
“Cheers,Cheers……我可爱的小宝贝,你要听妈妈的话,乖乖地洗澡……Cheers,妈妈最疼你了,千万不要让妈妈不开心。连你也伤害妈妈的话,我肯定活不下去了。”
筱麦沉浸在她和七喜的欢乐里,七喜也沉浸在它和筱麦的欢乐里。他们完全忽略了周克。周克是一个被排斥在外的观察者。周克并不喜欢这样的角色,从小就不喜欢。可是这一次,他唯一帮上忙的,就是在洗澡完毕的时候,替筱麦和七喜拿了一下毛巾。
筱麦在房间里替七喜搭了个窝,七喜并不喜欢。确切地说,它是不喜欢孤独地躺在那个窝里。人是不能占用狗的窝来睡觉的,狗却可以享用人的床。筱麦一次又一次地把七喜放在狗窝里,它却一次又一次地跳出来。七喜“呜呜”地哼着,仿佛随时都会哭起来,同时紧紧地跟随着女主人脚踝上的链子。是白银质地的,缀着一弯月,九颗星星。这是周克送给筱麦的圣诞礼物。周克之所以想起送筱麦这样的礼物,是因为他一直忘不了他和筱麦在平原上的村落里领略过的夜色。
筱麦已经在床上躺下了,七喜却依然在筱麦的拖鞋前流连。筱麦只得把七喜抱起来,放在她和周克之间。占据了有利位置的七喜开始得寸进尺地捣蛋,毫无顾忌地亲吻筱麦。此时的筱麦,“咯咯”地笑着,同样是一只快乐的粉红色海豚,周克却很忧伤。为了给筱麦和七喜腾出更多的地方,他悄无声息地移开了身子。
沉浸在和七喜的欢乐中的筱麦,无意中发现周克正躺在床的边缘。她把七喜放在一边,满怀歉意地亲了周克一下。周克乘势把她抱住了,想要更深的吻。
“麦子,让我吻吻你吧。”
周克的双手,慢慢地从筱麦的腰间钻了进去,滑向筱麦的臀部。汹涌的潮水,开始拍打周克的身体,周克的内心世界有一种黏稠的湿。他捏了一下指甲,正准备和筱麦温存一下,筱麦却伸出手,隔着睡衣抓住周克的一只手,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周克就完事了。
“现在已经很晚了,还是早点睡吧,我累了。”
周克那保持着自由身的手,依然不折不挠地想要和筱麦的臀部温存。筱麦却揪逃犯似的把它给揪了出来。
将罪犯一网打尽后,筱麦翻了个身,再次把七喜抱在怀里。虽然筱麦和周克之间留下了很大的一块地方,周克却依然一动不动地、孤零零地躺在床的边缘,仿佛那是给另外一个人或另外一条狗遗留的领地。
周克的手,那作恶多端的罪犯,被迫离开犯罪现场后,无事可做,只好自我惩罚似的捏了一下指甲。
养一只猫和养一条狗的区别之一是,狗可以遛,猫却不可以。筱麦和周克去照相馆拍婚纱照的时候,可乐就没有少给他们添麻烦。来到周克和筱麦身边后,除了那一次,可乐就再也没有机会离开那个封闭的生活空间。让可乐拥有自由出入的权利无疑是危险的,虽说湖北人不像广东人,连猫和老鼠都敢吃,但是那条街上复杂的情况,同样可能会使得可乐迷路,从而一去不复返。
自从七喜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遛狗就成了筱麦每天的必修课。七喜喜欢筱麦,却和周克不亲。筱麦招呼它,它会乖乖地来到筱麦身边。哪怕筱麦不理会它,它也会常常黏着筱麦。周克叫它,它顶多是礼节性地摇一下尾巴,心情不好时连尾巴也懒得摇。它很喜欢让筱麦抱在怀里,周克想要抱它却不是那么容易。周克向它靠近,它常常畏缩着。周克把手伸过去,那畏缩的动作就更为明显了。两只耳朵很无奈地耷拉着,整个儿像是受了凌辱,又不得不忍气吞声。这多少让周克有点难受。
七喜性格顽固,嫉妒心又强。每次周克吻筱麦或是筱麦吻周克,若让七喜碰见了,它都会“呜呜”地表示抗议。尽管如此,周克还是经常陪同筱麦还有七喜一起出去。先前周克觉得七喜静若处子,眼神淡定,买回来后才发现,那完全是错觉。第一次领七喜出去溜达,筱麦没有带狗绳。看到过往的行人,七喜常常会怒气冲冲地扑上去,尖叫不断。行人大为惊慌,遂对七喜敬而远之。即使是遇到同类,七喜也很排外。街上人来人往,也狗来狗往。一旦发现有狗狗从跟前经过,七喜照旧会冲上去,凶神恶煞地将对方驱逐出十几米才肯安静下来,哪怕对方生得虎背熊腰高大威猛也是如此。
七喜的性情,特别是它对同类的排斥情绪,让筱麦觉得它有轻微的自闭症。她希望七喜能遇上一个和它合得来的同类。周克对此并不关心,只担心七喜可能会伤人,因此每次领七喜出去,他都会给七喜套上狗绳。
3
之前陪伴李德南去体育馆打球,周克遇到了那个和他一样使用HEAD L4球拍的女孩。她给周克留了电话,却不肯告诉周克真名,单是说她的英文名叫Ai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