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进了周克的房间。好久没打扫了,地上满是鞋印,还有脱落的头发。床上的被子则被揉成一团,像一只邋遢至极的软毛动物,熊之类的。周克有些窘。
“这里太乱了,早知道你要过来,我就先整理一下。”
“没关系,男孩子都是这样的。”
Air很自然地在书桌前坐下了。桌面上有一本打开的书,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Air拿着书随意地翻了起来。
“你想干什么呢?时间都过去了。”Air模仿着电影配音演员的翻译腔念了一句。
“这个句子有什么微言大义吗?我看到你还特意把它画出来了。”
“我想不起为什么会画出这个句子了,也许只是随意地画的吧。”周克回答说。
Air笑着摇了摇头,目光转到了别的书页上。她又很文艺腔地念了一段:“‘别生了,母牛啊’,奥雷良诺第二在聚会高潮的时候叫了起来,‘别生了,生命是短促的。’”
刚念完,Air就把书页合上了,笑得有些夸张。
“你这家伙,看书的时候肯定很不认真。你看你,做的都是什么笔记。不过这里面有一句话还是蛮有意思的。生命是短促的。”
Air的笑声有感染力,周克也跟着笑了起来,倒在了床上。
过了一会儿,Air的笑声止住了。用被子蒙着头的周克看上去一点动静都没有。事实上,那时候他心里有点感伤。
“干吗呢?觉得不好意思了?那我要继续念了?”
“你念吧,我在听着。反正已经在你面前出过丑了,也不在乎多出一次。”
“那位情妇却穿起光彩夺目的真丝时装,两只乌黑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收回了自己的权利的喜悦,像是开始了第二次青春。奥雷良诺第二又以过去小伙子时的那股热情倾心于佩特拉·科特了。那时,佩特拉·科特并不是因为看重他而爱他的,而是因为她常常把他与他的孪生兄弟相混。她同时与他俩睡觉,以为这是上帝赐给她的宏福,使她有一个男人,而她的爱情却胜如两人。重新燃起的情欲是那么迫切,他们曾不止一次地准备在吃饭的时候互相瞅着,然后一句话不讲,盖上菜盆饭碗,饿着肚皮进卧室去寻欢了。”
Air念了很长的一段。同样是周克在无意间画出来的,并不好笑,却充满了隐喻的力量。周克也感觉到了,不过在不久后,他将会想起,他对这股力量的估计是严重失误的。它所暗示的,远远比周克当时所想到的要多得多。
周克的头依然蒙在被子里,看上去真像一只隐藏在洞穴里的兽。
她把书放下了,径直走向睡床,隔着被子抱住了周克。
“你听说过耐克的广告词吗?”
“Just do it?”周克说了一句走样的英文。他无法按美国人的方式读出just这个单词。
“是啊,看来你对广告词蛮有研究的。你知道它的意思吗?”
“想做就做。”
“对。回答完全正确。” Air“咯咯”地笑着说道。接着,她贴着被子低声说了一句:“那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做一次?”
周克不说话了,觉得有些害怕,又有些兴奋。他突然想起昆德拉在《不朽》中说过的一句话:“情欲和跳舞相同:一对舞伴中总有一个是引导另一个的。”这句话,就好像是专门为他们而写的。只是很难说清楚,到底是周克在引导Air,还是Air在引导周克。也许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是舞伴。舞伴总是要相互配合的。
周克挣开被子,把Air的衣服剥掉了。
7
“今晚我不走了,在你这儿过夜。”
“好吧,我先去洗个澡。”
“别慌,你等等我,咱们一起去。”
温热的水流如夏日的雨,从周克和Air的头顶顺流而下。周克突然想起Air说过,她每次见到周克都会想起Gareth Gates。周克不知道,他和这个歌手有什么共同之处。
“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像Gareth Gates?” 周克从身后抱住Air,用下颌抵着Air的肩骨。
“不要问我答案,我不想说。”
Air拧转了滴着水的身体,两眼定定地望着周克。她伸出手,把水的温度调高了一些。从喷头里奔流而出的热水,不再带着筱麦的身体所需要的温度。那是Air的身体所需要的温度。周克并不打算调节水温。他闭上眼,试图回忆起筱麦的身体,回忆它的形状,它的气味,它的温度。它却如此缥缈,如此遥不可及。那么,不要回忆吧,不要回忆,就像《百年孤独》中所写的:“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是无法复原的,那最狂乱而又最坚韧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瞬息即逝的现实。”
Air把周克抱住了。周克再次感受到,他体内的那只鸟,正用翅膀拍打着身体的牢笼。那只鸟曾经受过重伤,羽毛落尽,现在它却披着一身鲜艳夺目的羽毛,早就恢复了生气。意乱情迷的周克合上双眼,成为一个在夏天的雨夜里摸索前行的盲人。他听到了来自Air的甜蜜的召唤。他想,在Air那里,他不是周克,而仅仅是Gareth Gates的影子,一个周克完全不了解的人的影子。要不,他就是Gareth Gates的影子的影子。可是,仅仅是Gareth Gates的影子又何妨?如果他不是周克的话,那就更好了。周克总是痛苦不堪,这样下去,他还不如做一个影子划算。
晚上,周克睡得很安稳。徜徉其中的睡眠之河,只有细腻的河沙,没有硬石,一块都没有。作为主流的生活之河,似乎也非常平和。周克觉得他重生了,也许是新生。他对Air心存感激,对Gareth Gates充满感激,当然,也对托尔斯泰充满感激。
第二天早上,周克郑重地把托尔斯泰的《复活》放在了Air的手掌上,她却并没有把书带走。她开玩笑说,你我都已经复活,自然不需要《复活》了。
8
周克给顾长风打了个电话。
“你在干吗呢?找个时间一起聊聊吧?”周克开门见山地说。
“这两天不行,正忙着呢,要见好几个网友,日程表已经排满了。我过几天再找你。”
“学校不是还没有解严吗?你怎么出来约会网友?”
“凭我这灵活的身段,那几个小保安能拦得住我?”
“快点说,你怎么出来的?是不是翻墙?这太危险了!”
“我哪里需要翻墙。学校西北角那边的围墙被人做了手脚,挖了个洞,我们都是从那儿钻出去的。”
从洞里钻出去,这像一条小狗干的事情。这也太喜剧了。
“你这家伙,真的是为了女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嗨,这点困难算什么。你也赶紧跟上时代潮流,做一个快乐主义者吧!你们宿舍在校外,出入方便,现在的女孩子又开放,天时地利人和的,还抓不住机遇,老一个人躲着咀嚼失恋的痛苦,也忒失败了。”
“好了,不和你胡扯,我找一下蓝兰。”周克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打过去时,却是关机。
过了两天,蓝兰的电话才打过来。
周克说了一声“喂”,正想着怎么和蓝兰寒暄,就听到她说:“长风出事了!”
“怎么了?我前几天还和他通过电话呢。”
“他未经批准就私自离开学校,和一个从北京过来的女孩一起过夜。结果半夜的时候,那女孩因为下半身大出血被送进了医院。现在连《Z市晚报》都有报道了,你的消息怎么这么不灵通?”
两人沉默了一阵。
“学校有没有说要怎么处理?”
“我问了长风的班主任何老师,听说要开除。她已经打电话通知长风家里人,长风爸爸正在来学校的路上。那何老师跟我要了电话,说到时候和我联系。”
“长风爸爸要是到了,你也和我说一声,就让他在我这儿住吧。”
“行。”蓝兰的声调有点沉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学校乱糟糟的,出了不少事情。你们系里有个年轻的博士后,据说是个同性恋。他被人偷拍了,不知道是谁那么缺德,竟然把照片放在了网上。还有一个老师,也是你们系的,是个留法博士,嫖娼的时候被警察抓了,还因为论文抄袭惹上了笔墨官司。他的精力怎么这么旺盛呢,既做‘嫖客’,又做‘剽客’。”
周克觉得有些意外。蓝兰说的那个年轻的博士后,就是安敏。整个文学院只有一个博士后。留法博士也只有一个。
见到顾长风的父亲顾义时,已经是第二天了。
顾长风和顾义长得挺像的。
周克、蓝兰陪顾义一起到了Z大的美术系。先是到那何老师的办公室,后来又见了美术系的领导。顾义不停地为儿子求情,请他们给长风一个机会,让长风把书念完。又说,他们一个家庭,培养一个大学生不容易,尤其是读美术的,一年光学费就一万六千多块,不能半途而废。那何老师有些无奈地解释说:“长风人很聪明,我们也很看重他。只是这一回,问题太严重了,连我们学校的党委书记都亲自过问了,说一定要开除。我们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你们带我去见那书记!”从美术系出来后,顾义很气愤地对周克和蓝兰说。
好不容易才见着了。顾义又是求情,那党委书记先是很有礼貌地解释,看到顾义不肯接受事实,便开始勃然大怒:“和你儿子一起出事的那个女孩子,原来一口咬定是被顾长风强奸的,我们后来对她做足了思想工作,她才改口说两人是网友,是自愿发生关系。她可是刚刚成年啊!免了牢狱之灾,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我们学校今年要接受教育部的评估,看能不能继续培养本科层次的人才。你儿子这件事情,现在满世界都知道了,你让我们怎么做?赶紧领他回去!”
顾义突然在那书记面前跪了下去。
“你这是干吗呢?我们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书记的火气更大了,让周克和蓝兰赶紧把顾义扶起来。周克想伸手去扶,蓝兰却把他拉住了,望着顾义隐忍地哭。
那书记接着又是劝解,半个小时后,他出去了,顾义却在那里跪了两个小时。这还是没有能够改变顾长风的命运。
接下来那两天是漫长的,有如两年。
傍晚时分,周克和蓝兰一起去车站送别父子俩。
“长风,条条大路通罗马,人生的机会多的是,不要因此而放弃。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
顾长风不敢看蓝兰。他望着周克说了句“你们保重”,转身就上了火车。
火车缓缓地开动了,速度越来越快,最终开出了他们的视野范围。蓝兰突然抱紧了周克,放纵似的哭了起来。
9
顾长风走了。不小心泄露了隐私的安敏也走了,有人说,这是因为学校方面给了他压力,也有人说这是他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