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听说,局里之所以选孟圆当院长,就是因为孟圆没有参与“许宋纠纷”。孟圆当然不像许方,偶然为之。他虽然不动声色,却也思谋已久,该做的工作也都做了,领导对他还是很看重的。
孟圆当了院长,并没有多少得意之形,而是更加低调了,好像他是不得已才当的院长。不过,他越是沉默不语,大家越是不敢轻举妄动。
宋明理走的那天,孟圆组织了一大班子人送他,还租了一辆小公共,买了一块硕大的匾额、一床高级毛毯。那场面自然是红火排场。
宋明理含泪说道:兄弟,你的大恩大德哥哥我记住了。往后,在这里有什么难处,跟哥哥说一声,你哥的话在这里还是管点用的。
宋明理也知道,他本来是没戏的,是孟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推荐走的。当时得到的消息是:他作为副院长交流走的。孟圆竟然以不上任为赌注,才把宋明理推荐到外院当院长的。走时,又给了他那么大的排场。宋明理感激之情可想而知。
孟圆也动了真情,红着眼对宋明理说:没事儿,这边有我,你就放心吧。过一段时间让嫂子(刘莉莉)回来上班吧。
宋明理说:算了,不让你为难,我把她带走。
送走了宋明理,孟圆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原来最担心的就是宋明理的那班人。宋明理有这样的态度,他那一派人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刘莉莉的问题也解决了。
孟圆很轻松地稳定住了医院的局势。但他并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也没有破旧立新,一切规章制度都是按照许方当院长时执行。
许方离开沙阳医院时,没有宋明理那么风光。他的小院里冷冷清清,空空荡荡,没有人来帮忙,也没有人来送行。他自己找了一辆小卡车,把一些破烂装上车。准备出发时,刘老爷子背着手晃悠悠地过来了。他说:许方,我来送送你。
许方很意外,他觉得最不可能送他的就是刘老爷子。他十分感动地拉着老人家的手说:谢谢您老人家来送我。
许啊,你要走了,我心里挺难过的。我送你几句话吧:人是要有骨头的,但是也要有关节。没有骨头,人无法立起来,可是,没有关节人就无法动弹。许方,你明白我说的话吗?我很看重你,可你有时候却让人不太舒服。你不是跟一个人作对,而是跟一种社会意识、跟中国人的处世哲学作对。你自己多保重吧。
没办法,我长成的就这样,谢谢您老人家了。
你不误会就行。
不会的,感谢你多年对我的关照。刘莉莉的事儿还请您老人家理解。
不说她吧。
刘老爷子走后,车就发动开了,张秀梅眼圈红红地上了车,她在这儿住了十几年,也住出感情了,猛然离开还真有些舍不得。可是,一想到能把许方跟胡小琴分开,她心里就平衡多了。
许方最后看一眼这个院子,心情十分复杂地上了车。他在这里奋斗了十几年,把自己最美好的时光都撒在这里了。他想当一个一流的医生,想把这里治理成一流的医院,他从来不计较自己的得失,他呕心沥血,竭尽全力,只图把医院管好。没想到结局却是这样。虽然不能说“出师未捷身先死”,也算得上壮志未酬。
小卡车停在院外的那棵大桐树下,一片黄叶落在卡车的挡风玻璃上。许方下了车,把叶子拿掉。当他捏起叶子时,并没有立刻扔掉,而是对着太阳仔细地观察,可是叶子上什么都没有。他不明白,正是枝叶茂盛的季节,这片叶子为什么就落了?
许方扔下那片黄叶,回到了座位上。司机问他:走不走?
走吧。许方确定没有人来送他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愫让他的鼻子有些发酸。失落和不甘像绳子一样捆住他。
走吧。许方喃喃地自言自语。
小卡车缓缓地启动了。
清洁工老雷急急忙忙地赶来,许方把玻璃窗摇下来。老雷伏在车窗上说:许院长,我来送送你。孟院长正开职工会,我提前出来了。
许方眼里有些湿润了,他说:谢谢你老雷。
许院长,我对不住你。
这是哪儿的话?我不是院长了,你能来送我,真的很感谢。以后你进城时一定要拐弯去家里坐坐。
许院长,我还是跟你说了吧,不然,我一辈子都愧得慌。
什么事儿啊?
都怨我。
究竟什么事儿啊?
你落到了这个地步都怨我。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都是我干的。可是,我当时确实不知道。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别兜圈子了,直说吧。
出事儿的那天晚上,宋院长到配电室,说要修电灯,让我把电闸拉了。当时,我说我给他修,他说,没事儿,他自己能修的,不要我再跑了,只要把电闸拉了就行了。我拉了电闸,他就走了。他走后,我怕他弄不好,准备去他家帮他弄。走到了你办公室前,看到那儿围了很多人,知道出事儿了,就赶紧回来推上闸,谁知道发生了那种事儿。
你甭难过了,这跟你没关系的。没有这事儿还会有其他事儿的。
许方被安排到县医院的一个医疗点上。原来的那个医生,已经申请了多少次要回去,只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去。这次正好许方没地方安排,邵院长就安排他去了那个医疗点,好歹也算是个负责人。张秀梅也随着丈夫一起去了那个点上。点上还有一个女孩是邵院长的亲戚,卫校刚毕业,说是跟着实习的。
医疗点在离县城八公里的一个小集上,那个小集上还有几家小诊所和医药门市部。尽管许方技术不错,但是,业务开展得并不好。他们维持生活都很困难。于是,张秀梅瞒着许方买一些“换胎药”,打起了“治疗不孕不育症”的牌子。她本来就是乡医,对妇科病还是懂一些。为此,许方把她的牌子砸了好几回,张秀梅哭天抹泪地叨叨他,实在没法儿,也只好由她了。
那次我下乡检查工作,拐到那个点上看他。我问他怎么样。许方说,他孩子明年就上大学了,他发愁儿子的学费。以他现在的收入,断不能养家糊口的,别说供养孩子上大学了。我知道许方当院长时,虽然医院收入逐年增长,他自己并没有多少积累。
我也觉得许方很可怜,竟然落到如此地步。我让他去找局长,换一个岗位。我说:局长其实对你看法还是不错的。你不去找他,难道还让人家主动找你?再说了老邵这样安排你,他也未必知道。
他说:我要是找了局长,不是告人家老邵的状吗?一个医生,自己养活不了自己,说明自己无能,怨不了别人。
哎,许方,你知道他们都是怎么干的?
谁啊?
一些小诊所和一些医疗点。
怎么干的?
说好听点是跟名医联合。说不好听,是名医走穴。他们打着名医的招牌,预约病人,让他们定时坐诊。或者让医生介绍病人到那里拿药,然后提成。
许方脑子里出现了刘莉莉,他坚定地摇摇头。
我知道他是不会这样做的。可是,如果他不这样就不可能养家糊口。
我不知道说什么,想改变一个人太难了。作为同学,我只想他过得好些。我开导他:你难道就没有反思反思。
我反思什么?
你为什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我有什么错?
难道是别人错了?
别人也没错。
我调侃道:你没有错,别人也没有错,难道是我错了?
离开许方的医疗点时,我一再叮嘱他,一定要去找局长,别再待在这里了。我知道这家伙一定不会听我的,他要是听我的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不过,我对许方还是很尊重,我也知道,他身上一些东西,正是我所没有的,甚至是这个社会的缺失。
接到张秀梅的电话,我急忙赶到许方的第二个家。那是他们在城郊租的一个农家小院,不过比在沙阳时干净多了。张秀梅一见到我就哭了。其实,我挺烦这个女人抹眼泪的。张秀梅,一个五大三粗大娘们儿,动不动就抹眼泪,不像她的性格。
她哭着说:我咋碰上这么个不争气的人啊。
我说:怎么回事儿?
她说:派出所把他逮走了。
我说,你先别哭,把事儿跟我说清楚。
张秀梅跟我道出了事情的始末。
那天上午,许方正给一个“老慢支”病人检查心脏。那个实习的女孩儿给一个腹泻病人扎针。张秀梅给一个妇女拿了一盒“换胎药”。他们各自忙活着。
突然,五个卫生执法大队的人,从天而降。领头人对手下的人说:你,去把那个妇女的药拿来看看,合格证、出厂日期、药品含量仔细检查。你,去查看那个正在扎针女孩儿的护士上岗证。你,把“治疗不孕不育症”的牌子拍照下来。
许方盯着这伙来势汹汹的执法人员,取下耳朵上的听诊器。猛然间,他觉得领头的那人很面熟。
那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许院长,久违了。怎么,不认识了?
许方“哦”了一声。
敝人姓赵,这是我的执法证。
小赵?我都快认不出来,你可胖多了。许方有了他乡遇故知的感觉。这时,一个队员跟小赵说:赵队长,这药没有批号。另一个队员说:赵队长,这女孩儿无证上岗。好!让她们签字。
然后,小赵对他的手下说:封!
许方站起来,连忙拦住说:哎,小赵,你听我解释。
听你解释?许院长,当初你把我剔除的时候,你听我解释了吗?我都给你跪下了,我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孝敬你,可是你眉头都没皱一下。活包拯啊,你硬是把我的钱扔到了门外。我在门外捡钱时还摸了一手溏鸡屎,恶心得我几天吃不下饭。你不是正直吗?你不是讲原则吗?你不是铁骨铮铮吗?你怎么也做出这等违规的事儿了?
赵队长,你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按章办事儿。然后,小赵对他的手下说:哥儿几个先出去,我跟许院长叙叙旧。小赵的几个喽啰旋即退到门外。
你说吧,怎么按章办事儿?许方还真是底气不足,毕竟他屁股不干净。
小赵慢条斯理地说:第一,你打着“治疗不孕不育症”的牌子,没有妇产科医师执业证,属超范围执业,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医疗机构管理条例》第二十七条规定,罚款三千元。第二,正在扎针的那个女孩儿,没有上岗证,你使用非技术工作人员,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医疗机构管理条例》第二十八条规定,罚款五千元。第二,你销售无出厂批号的假冒伪劣药品,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品管理法》第七十三条、第七十四条规定,罚款五千元,一共罚款一万三千元。你签字吧。
我没钱。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当了几年院长,贪污的钱肯定还没花完。
我确实没钱。这时候,许方还很冷静。
没钱?你总有关系吧?要不找谁说说情。
我也没关系。
那我跟你说个人,×××,你找他说说看。
县领导我一个也不认识。
许院长啊,许院长,你怎么就不认识他呢?他可是曾经找你说过情啊。
你认识他?
当然了。当初我就跟你说了,他可是我亲溜溜的表叔,要不我怎么能被你开除后又到了执法大队呢。那天晚上你是怎么说的:老天爷是你表叔也不行。许院长啊,你的教导我倒背如流,几年来,我一个字都没敢忘。许院长,你当初为什么要赶尽杀绝呢?你为什么不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如果你放我一马,说不定现在你都当上局长了。因为这事儿,我表叔硬是扇了我一耳刮子,一年多都没理我。
哦。你究竟要想怎么着?
还能怎么着呢,你说你啊,一没钱,二没关系,还臭硬什么?没钱、没关系,那就对不住了。我只有起诉你,你只有进监狱。小赵的话像红彤彤的铁突然淬了火,由热变凉变硬了。
许方这时已经乱了方寸。
赵队长,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看在咱们认识的分儿上,我替你想想。哎,还真有,就是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我愿意。
好!
你说吧。
说起来也不难,像当初我求你一样,跪下来求我。
你!许方顿时血往上冲。他已经很不冷静了。
小赵厉声说:跪下!
许方几乎没想一下,一拳头砸在小赵的脸上。
小赵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他的手下便一哄而上。小赵只说:别伤了他。
许方被暴打一顿,直到张秀梅跪下来抱着小赵的腿求他,小赵才喝住他们:算了,他妨碍公务,殴打执法人员,打110报警。
然后,他弯下腰,俯视着躺在地上的许方说:许院长,你会付出代价的。不把你送进监狱,我就不姓赵。
从许方那里出来,小赵直接去了法医鉴定中心。许方这一拳打得太是地方了,小赵的鼻梁骨有骨折的痕迹,很容易就鉴定为轻伤。轻伤意味着什么?刑法上规定的非常清楚,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于是,许方就有了他的牢狱之灾。张秀梅天天哭哭啼啼地找我,我只得动用一切可用的关系,把许方从监狱里保出来。因为是刑事犯罪,许方出来之后就丢掉了工作。
送许方回家,他跟我说:老柳,我在里面想了很多。
都想了些什么?
嘿,说来可笑,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东西。
你?还会明白一些东西?
是啊,我觉得,地球是圆的,而我是方的。人的思想是圆的,我的为人是方的。人情是圆的,原则是方的。没有方圆不可能更圆,而圆却不让方更方。是方的棱角在支撑着圆,而圆却不能容忍方的棱角。圆包括方,却不允许方的超越。这就是社会意识。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研究哲学算了。
唉!许方长长地叹了口气。
凌晨来电……
张秀梅跟我再次打电话的时候,确实吓了我一跳。大概是凌晨三点的时候,我家里的电话突然响了,我慌忙抓起电话,一定是急事儿,不然,谁会这时候打电话。
这次张秀梅倒是没哭,十分镇定地说:老柳,许方不行了。
你说什么?
许方被别人打了闷棍。
谁?
不知道。你快来吧,大门也被反锁上了。你来时叫个救护车,我看他还有呼吸。
这个许方,怎么一出又一出的。
我急忙叫了一辆救护车,去了许方的老家。
许方家的事儿只要他们夫妻解决不了的,必然跟我联系。我都有些怕接他家的电话了,不是怕麻烦,而是怕他们老出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