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方从拘留所出来后,他儿子也考上了大学。面对儿子的学费,他一筹莫展,最后还是打电话给我:老柳,借我点钱,我先把孩子送走。
我给他送去一万块钱。那时,许方已经回到了老家。他父母都去世了,还留下几间靠街的门面房。父母在时,在那里开了一个小烟酒部。父母去世后,房子由他的堂叔暂住。许方和张秀梅回老家后,就把那几间房子要了回来。父母去世,责任田被村里收回,他们回家后,就剩下这几间破房子,生活没有着落。张秀梅想继承父母的遗志,开个烟酒部,许方死活不同意。
我跟他们说:开个诊所吧。许方说:我没证。
我说:你只管开吧,证我负责给你办。你们这里及附近的人都认你的技术,说不定还能成为乡间名医呢。
许方的诊所开起来后,生意确实很红火。我叮嘱过小赵,别去许方那里,打死老虎没意思。因此卫生执法队再也没去找过许方的麻烦。
渐渐地许方在那一带有些名气了。因为他过去是医院的院长,技术上大家信得过,药都是正规厂里的。周围的几家诊所自然不是他的竞争对手,都相继关了门。
那天,孟圆找我,他想让许方回医院去。我说,回去你怎么安排他?他说,“正院级”待遇,总顾问。我笑道:中国特色级别。要不要加上小括弧?孟院长高人啊。他是不是影响你们医院的收入?
没有啊。我觉得这样挺委屈他的。孟圆真诚地说。
我心里总觉得有些疑惑,跟许方通了一个电话。当然,没有说孟圆的意思,只是问他情况怎么样。
那家伙神气地跟我说:医院里很多病人都到他那儿去了,医院收入下降不少。
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不清楚?病人进了医院,所有的医技科室不检查完,就看不到药方。这一圈检查下来,不花一沓子钱,是过不去的。拿到处方,同样的药费要比这里贵很多。还有一些是厂家促销的药,给医生提成很多,药价自然不低。花了那么多冤枉钱,病也不一定痊愈得快,谁还愿意去医院看病?其实,有些病症状非常明显,根本就不需要检查的。个别医生为了自己的利益,根本不顾病人的承受能力。我原来在医院时,就制止过这种行为,可是,牵涉到个人利益就难办了。
我知道现在医疗上存在着很多弊病,医生缺的不是钱,而是德。但是,国家也在逐步改革。我也知道,孟圆的建议许方根本不会接受。我问许方:医院那边会不会有意见?
我靠正当的竞争,靠信誉,他们能有什么意见?再说,孟圆是我提拔的,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好吧,你也小心点。我知道孟圆不会对他怎么样,但,那些诊所的人就拿不准了。我劝他注意点。
后来,他又添置了一些医疗器械,渐渐成了一家有点规模的小医院。没多时,就把我的钱还了。
谁知,好景不长。国家实行了“降低孕产妇死亡率、消除新生儿破伤风”项目,孕妇到医院生孩子不要钱,还有补助。张秀梅的小妇科也就没有了生意,他们的收入大大不如以前。许方的病人还有些勉强,可是,他投入的那些器械还没有收回成本。
也合该许方倒霉,屋破偏逢连阴雨。没过多长时间,国家又实行了“新农合”,农民到医院看病可以报销药费。这样许方的竞争力就显得单薄了。虽然,有规定,一个村保留一个诊所,参加“新农合”。但是,许方诊所怎么都不符合保留的条件。
那天,张秀梅去局里找我,还给我带了两条烟。我觉得挺好玩的,许方一家从来没有给送过所谓的礼,不管我为他做过什么。她肯定有大事儿找我。
我说,老张,你比许方有出息了,学会送礼了。看来这世道人心还真是变了。
老柳,你千万别跟许方说,他不知道我来找你。张秀梅紧张地说。
究竟什么事儿?你是不是不想跟许方了,想跟我啊?我跟她开玩笑。
她当真地说:算了,我还是跟着许方踏实。你,我高攀不上。
看不上我啊?
别胡扯了。我还是跟你说正事儿吧,你也怪忙的。你说这许方啊,死脑筋。我跟他说,让他找你说说,他死活不肯,还说该啥样是啥样,咱不符合政策,死就死了。这不,我着急,才偷偷地跑过来。
说事儿,别扯太远。我知道这女人说话不着调,让她直截了当地说。
她说:那啥吧,人家都找人了,你还管着这一块儿,他愣是不让找。你说气人不气人。
说啊。
就这事。她说完,直盯盯地瞅着我,好像她不明白,我怎么就听不懂她的意思。
我笑了,调侃道:老张啊老张,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上一家门”。你究竟说的是啥事儿?好像觉得我多笨似的。你是不是说的要从“新农合”中保住你的诊所。因为,这件事儿确实不少人找过我。
是啊。
那你直说不就得了。不过,乡镇医院要往上报才行?
那咋办?要不我找孟院长去?
你去?算了吧。还是我来做工作吧。
你千万别说是我找你的。
你啊,你说这是什么事儿,啊?合着我替你们的事儿还得偷着,不承我的情也算了,还让我倒承你们的情不成?少找。
反正这事儿交给你了。
张秀梅走时,我让她带走那两条烟。她跟我急了,说回去许方问她,她没法儿说。
你就说,给他买的。
他不抽这么好的烟,我也不想跟他说瞎话。
看着那两条烟,我心里一阵苦涩。这对活宝,怎么就这样不合时宜呢。她肯定觉得,我收了她的两条烟,就能把事儿办好。可是,我若不收张秀梅的两条烟,她找我的事儿肯定得露馅儿。她心里装不下这种不安,会跟许方一一坦白交代。如果那样,许方既恼她也恼我。我想,还是收了再说吧。
其实,张秀梅找我之前,我已经在周旋,想办法把他们的诊所保住。他们这种人,你为他们办事,还真得偷着办。
送走张秀梅,我去找分管的董副局长,想跟他说说许方的情况,以我的能量是保不住许方的诊所的。因为董副局长对许方的看法还不错,我想有他说话,估计问题不太大。
我提起许方,他便笑着问:你那个老同学现在怎么样?
我便想起了流传很广的“黄焖鸡事件”,问他真的还是假的。
董副局长说,没有的事儿。都是宋明理那家伙熏的场儿。我跟你说实话吧,我根本就没有吃他家的鸡。老宋还说我吃中毒了,在医院住了几天。都是那家伙造的谣。
董副局长给我讲了所谓的“黄焖鸡事件”。
那次,董副局长去沙阳医院检查工作,宋明理在门口迎接,双手握住董副局长的手,笑着说:领导亲自来了。随即安排马建去买西瓜,他领着董副局长进了办公室。董副局长进了办公室问宋明理:许院长呢?
可能在家煺鸡呢。
还早呢,煺什么鸡?
他家里的鸡被人药死了,天天吃“黄焖鸡”。
这个老许,还是医生,药死的鸡怎么能吃?
舍不得扔呗。
怎么回事啊?
不定得罪谁了,他家的鸡子全被药死了。他的脾气您还不知道,爱钻牛角尖,跟谁都较劲。宋明理正说着,许方穿着工作衣过来,握着董副局长的手说:抱歉,抱歉,让领导久等了。内科转来个急诊,刚刚处理完。
没事儿吧?董副局长关切地问。
来时呼吸衰竭、心脏衰竭,快不行了。现在病情已经稳定了。
千万别出什么问题。
您放心吧,不会的。
宋明理见许方跟董副局长说话,知趣地离开了。
中午时,许方把董副局长让到家里,让张秀梅做“黄焖鸡”捞面。张秀梅虽然长相粗糙,但是,做的“黄焖鸡捞面”却是一绝。凡上面来客,许方总是家里招待,买些猪脸、下水什么的,当然还要买只活鸡,隆重推出张秀梅的“黄焖鸡”捞面,既经济实惠又有特色。老董还就喜欢吃他家的“黄焖鸡”捞面。
张秀梅擀好面条,从厨房里出来,见宋明理急匆匆地进了院子,就说:你来得正是时候,“黄焖鸡”已经做好了。
宋明理“哦”了一声,直接进了堂屋。见董副局正和许方下棋,说:董局,饭我安排好了,在“鸿运酒店”。
许方见宋明理不打招呼私自安排到饭店,心里十分不悦,同着董副局长也不好说什么。只说:你嫂子面条都擀好了,就别在外面吃了。
董副局长说:也好。
许方出去捣蒜的当儿,宋明理附在董副局长的耳边悄悄地说了句什么。
待许方进屋,宋明理说:许院长,我先走了。
许方说:一起吃吧。
宋明理说:我小舅子的战友从北京回来了,要我陪客,我跟董局请过假了。
许方把饭盛好,盘子、碗、筷摆好,他家的电话铃响了,说局办公室的,找董局长。许方便把电话递给了董副局长,只听董副局长说:哦,是吗?好,我这就回去。好,好,就这样吧。
放下电话,董副局长对许方说:真不巧,卫生局里有个同志出点事,我必须马上赶过去,你的“黄焖鸡”捞面是吃不上了。
董局长终于没在许方家吃饭。可是,传说许方用药死的鸡子招待董副局长,董副局长吃了他家的“黄焖鸡”就中毒了,没有回家就直接进了医院,差点要了命。
后来,局里去检查工作,都不敢在许方那里吃饭,实在回不去,就到邻近医院的老汤那里吃饭。
我觉得许方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知道他家的鸡当时确实被药死了。我还知道他肯定舍不得扔掉。不过,他再抠门也不能用药死的鸡招待局长啊。
我说,许方这家伙就是抠门。
董副局长说,你还真冤枉他了。他家的死鸡扔没扔我不知道,可我知道那天他确实是安排马建买的活鸡,我亲耳听到的。宋明理死缠烂磨的,非要请吃饭,说他小舅子的战友回来,想见我,我和他小舅子本来也认识。他又找人打电话说,局里有事儿找我。我怕许方误会,才顺着宋明理说的。其实,那天我真想在许方家吃黄焖鸡的。老宋这家伙害得我没吃上黄焖鸡,还造谣说我吃中毒了,好像我多好吃似的。
可是,那件事儿,就像一根扎在气球上的针,使飘扬的许方,顿时瘪落了。
董副局长说,他愿意帮助许方,但是,难度却是很大。他们那个村已经报了一个了,孟圆也死保了一个。县里分管的领导(那个小赵的表叔)也打招呼一个,还是亲自打的电话,想保住他亲戚的一个亲戚。
董副局长说,他尽量做工作。我觉得我们两个一起努力,还是应该有些希望。
可是,就在研究确定“参合”诊所的前两天,发生了这档子事儿。
那天晚上,我带着救护车赶到时,许方还在昏迷中。我赶紧把他送进了医院。
路上,张秀梅跟我说了一些情况。这个咋咋呼呼的女人,经历了这许多事情之后,已经变得沉稳了,但是,这沉稳让我感到艰涩而沉重。
张秀梅说,那一段时间,他们诊所的情况很糟,许方心情也不太好。那天晚上,盘盘账,只收了几块钱。许方让张秀梅整两个菜,自斟自饮了几杯,连平时每天必看的“焦点访谈”都没看,就晕晕乎乎地上床睡了。夜里两点左右,有人敲门,许方以为来了急诊,就让张秀梅起来,一块接诊。
张秀梅不想起床,又怕许方说她懒,就磨磨蹭蹭地起了床。许方去开门,她去了厕所。她刚把裤子褪下来,还没尿出来,就听到许方“啊”了一声,接着又“扑通”一声,再就是锁门的声音。张秀梅提着裤子跑出来,许方已经倒在门口。
她见许方满脸是血,就出去喊人。可是,大门却从外面锁上了,这才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我替他们报了警。许方住院期间,公安局的人去了几次,问了口供。许方却没有提供一点有用的线索。
他说:当时确实有些酒意,听到叫门就去开门。他问是谁?门外说是看病的。他说,怎么啦?那边没有应声。他刚拉动一下锁栓,门就被推开了。他看到几个蒙面人闯进来,想去关门,已经来不及了。他顺手去操门后的铁锹,还没摸到,就感觉有什么东西砸在头上,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警察问他:声音熟吗?
他摇摇头。
又问他,人有多高?多胖?他说没看清楚。现场什么也没有留下,没有脚印,就连锁上也没有留下指纹。这一场来无影去无踪的横祸,除了躺在病房里的许方,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后来,公安局看许方没什么大事儿,他本人也不主动过问案情,案子就放下了。
那天,我去医院看许方,正好碰上老汤也去看许方。老汤见到我说:柳科长,你也教给老许几招。你说老许这人吧,确实是个好人,可是现在这世道他就是吃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