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副局长也只是摇头叹气,他包的医院,当然不想弄到最差。这个许方,还跟他提前打过招呼,怎么就点不醒呢?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如今的社会,你不这样能行吗?世人皆醉你独醒,那还叫醒吗?那叫傻。世人皆浊你独清,那还叫清吗?那叫浑。其实,他也很同情许方,觉得许方工作挺卖劲的,整体情况还是不错的。可是,同情归同情,总觉得他做事不入流俗。你也就一俗人,不俗反倒不正常了。
面对沙阳的考核,董副局长便有了国人对阿Q的感觉。年终考核,不光是对医院的考核,还有对医院领导班子的测评。许方出现了不少的不称职票,他怎么就不提前做做工作?是的,许方收拾这个烂摊子确实不容易,肯定会得罪人。这是明摆着的事儿。如果他把工作做好了,该走的“路子”你走走,就会得到支持和同情。可现在,考核组的都认为他咎由自取。他虽是副局长,怎么能改变考核组的意见?关键的问题,是他怎么向党组汇报?
如果不把沙阳医院和老汤的医院分到一组还好些。那个老汤,考核组没去之前,就把工作做好了。考核组离开时还每人一个红包,谁还会说他一个“不”字。
“挡了瞌睡,挡不了死”,等着看好戏吧。
春节过后,局里召开卫生工作会。会上对一年的工作进行了总结,通报了目标考核的情况,老汤的医院第一,沙阳医院倒数第一。许方心里顿时像吃了苍蝇,平心而论,他们的病例及其他资料,绝不会比老汤做得差。每星期,他和孟圆都要检查病例和相关的医疗资料。他们怎么可能倒数第一?结果已经公布了,他再说也没什么意思了。他想,倒数就倒数吧,说明有差距,明年继续努力就是了。
散会时,许方看到老汤跟董副局长勾肩搭背的十分私密。他心里更加失落,觉得自己还真不行。吃饭时,领导们挨桌敬酒,不管到了谁那儿,都说不喝不行。特别是老汤,还要多喝一杯,说他是个“盛酒的家伙”。看来在这些院长里面,老汤确实是个重量级的人物。老汤自然也不是善茬,非要攀着领导碰一杯。领导们骂道:就你是个搅屎棍子。说完,却也都笑眯眯地喝了。独独到了许方跟前,不管是谁敬酒,都是客客气气。尽管他只是用嘴碰一下酒杯,也并没有人逼他喝酒。他知道这客气绝不是看重,大概包含着轻视和生分,还有别的什么,只有敬酒人才知道。领导敬完酒,老汤便拿出老大的气魄开始敬酒,到了许方跟前,他说:老许,你养的鸡子味道真不错,可是百分之百的土鸡,啥时候买你几只。
许方顿时涨红了脸,端起酒杯喝了,他不想老汤继续那个话题。老汤说:来,伙计,咱哥俩碰一杯。旁边的一个人起哄说:老大,你跟许院长碰了,也得跟我们碰。老汤晃动着两百斤的身子,眯起一双发亮的金鱼眼,霸道地说:不可能,我吃过他家的鸡,吃过你家的鸡吗?
起哄的人说:吹牛吧老大,你在哪儿吃过他家的土鸡?也可能,你和老许离得近,肯定是他家药死的鸡吃不完,才送给你的。
老汤正色道:胡球扯,活生生的土鸡。差点没把李老师(局长夫人)心脏病吓犯了。
起哄的人说:咋吓着李老师了?老大,快讲讲老许又丢啥典故了。
老汤自觉说漏了嘴,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说:去去去,别欺负人家老实人。来,老许,咱哥俩喝酒。别理他们,这些家伙嘴里吐不出象牙。
许方窘得想找个地逢钻进去。可起哄的那家伙并不罢休,继续调侃许方,对老汤说:老大,别看人家老许老实,艳福可不浅啊。瞧那小会计的眼风,龙卷风似的,怕是魂都给他卷走了。
老汤说:别胡鸟扯了,人家许院长跟你不一样,人家是正人君子。谁像你,见到头发长点的就走不动。
老汤一圈酒敬完,挨着许方坐下。他一把扳过许方的肩膀,附在他耳边说:兄弟,别太实性,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象的。
许方似乎觉得脑子发涨、发晕,所有的器官都在膨胀。耳朵里嗡嗡怪响,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他看到老汤的大红脸像橡皮筋似的一会儿长一会儿短,肥厚的嘴唇也跟河马似的一张一合,就是听不到他说什么。一切都在晃动,餐桌、餐具、墙壁,还有那些嘴巴一张一合发出怪声的变形人。他使劲地闭了一下眼睛,又使劲地睁开,晃动得更厉害了。他只得闭上眼睛……
许方睁开眼,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好像是他家,可是,他家里从来没有这样干净过啊。他目光扫过沙发,看到沙发上坐了一个看书的女人。他确定不是张秀梅,张秀梅从来不看书。
看他醒来,胡小琴站起来说:许院长,你醒了。我给你沏了一杯蜂蜜水,醒醒酒吧。秀梅姐不在家,我怕你有啥事儿。
他想起来了,他和孟圆、胡小琴一起去县里开会的。中午卫生局设宴招待,酒桌上互相攀酒,没有人攀他喝酒,是他自己喝多了。这是他一生第一次醉酒,而且,醉得不省人事。他怎么回到家的?
他说:孟圆呢?
孟院长刚走,他让我等你醒了再离开。
咱咋回来的?
孟院长租了一辆车,把你拉回来的。
丢人了。许方不好意思地说。
许院长,你醒了,我走了。
哦。谢谢你,小琴。
不客气。
胡小琴走了,却留下了满屋的体香。许方看着胡小琴袅袅婷婷的身影,又看到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心里一阵泛酸。这才是个女人啊。她是趁他睡着时,把他家里收拾干净的。张秀梅从来不知道收拾家,穿衣服也不讲时令,冬天穿着夏天的衬衣,春秋时总把冬天的外罩穿上。她只知道油盐酱醋,身上永远发出带有酱醋味儿的汗气。
许方还没有想到深处,就听到张秀梅的声音:啊哟,我一回来你咋就走了?我也不碍你们的事儿啊,要不,我还走?
嫂子,我跟许院长、孟院长开会去了。许院长喝多了,孟院长安排我等许院长醒了再走,他去处理一个脑外伤。
是吗,喝多了?那他咋和你一起去就喝多,他开那么多会就喝不多?
你这人……
想必是胡小琴走了。
张秀梅气呼呼地走进屋里。见许方还在床上躺着,床头柜上还放着一个精美的玻璃杯,顿时就咧开大嘴哭了,说:我这才走了一天,就上家来了。我在家时,咋不见她人影?
张秀梅和胡小琴的对话,许方听得清清楚楚。张秀梅这一哭,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掂起一只鞋,向张秀梅砸过去。低声喝道:我让你胡咧咧,你个老娘们儿。
张秀梅顿时不哭了,她吃惊地望着许方,仿佛不认识他一样:你打我,你看我不顺眼?我老她嫩,有本事跟马建横去,人家跺你的门,你连个屁都不敢放。逢着我有劲,你还算个男人啊?你不招惹人家女人,人家能跺你的门?
张秀梅粗声大气地说着,许方不再吭声,他怕别人听见。他确实也不想说什么。张秀梅是乡村医生转正的,没有多少文化。她本来就是那种刚正粗犷的性格,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温柔。胡小琴上过中专,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她的眼风总像春风一样飘荡,所到之处自然是心花一片。许方是个男人,他没有金刚之躯。他看到漂亮的女人也有愉悦感,但是,他没有那种龌龊的欲望。对于张秀梅究竟有多少爱,有多少温情,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他过去就喜欢和胡小琴开玩笑,不过是喜欢她的笑容和声音。他是踏踏实实地过日子的人,从来没有认真审视过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问题。他知道马建对他有意见,只以为是进药的事儿,从来没有想到这个层面上。
张秀梅见许方不说话,又哭开了。她开始“翻老账”,说许方当时家里多穷,她是如何接济他们的。说他兄弟如果不是她从中张罗,至今还得打光棍。说他才当了几天院长就起了花花肠子。
许方什么也没说,从床上起来,走出家门。他去了病房,他是个医生,烦心的时候到病房里走走,心情马上就会好起来。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他看到病人也不想说什么,几个病人家属跟他寒暄,他勉强应酬着。他到了外科医生办公室,下意识地翻开了一份病例,病例首页只记了基本情况,没有记录病人入院时的基本体征。他把病例狠狠地摔了一下问:这是谁写的病例?值班医生说:好像是孟院长建的,一个住院观察的病人,天明就出院了,没什么大问题。许方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就去自己的办公室。
许方刚刚坐下,胡小琴推门进来,许方愣了一下。她说:许院长,刚才宋院长说,仁和堂的商主任要药款了,你看……
宋院长不是出差了吗?
没有,他说商主任在他家里呢。
给他吧。
现在没钱,上个月的收入付B超机款了。
哦。
要不让他再等等,我跟宋院长说一下。
好吧。
那我走了。胡小琴脸上一直挂着脉脉温情。她对许方有种敬意,她很欣赏他的刚正。当然,也有下属的逢上心理。一种暧昧与私密油然而生。一个女人欣赏一个男人,心里就会有种骚动,当然,这不是爱慕,也不是性欲,更不是爱情,只是心与心的距离更近了,就叫贴心吧。
许方轻轻叹口气,当胡小琴要出门口时,他叫住了她说:小琴,你别在意,你嫂子就那脾气,嘴孬。
胡小琴停下了脚步,又转过身来说:没事儿,你放心好了。我能理解,女人都这样。
我担心你受不了她那张嘴。
胡小琴没有说什么,对他笑了一下,走了……
胡小琴的笑容像一缕冬日的阳光,照拂一下许方就消失了。望着胡小琴离去的背景,许方心里很失落。经历那么多,他需要宣泄,渴望慰藉,胡小琴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他想留住她,陪他聊聊,聊聊而已。
许方茫然地盯着门口,下意识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仿佛咽下一切非分之想。孤独,像网一样罩着他。
门外吵吵嚷嚷的,可能是新入院了一个病人。许方觉得自己好像也大病了一场,虚弱从他的心里慢慢地扩散到四肢,疲惫随着他的血液在流淌。
宋明理没去开会,也没去出差,就在医院里。他听说医院目标验收得了倒数,不想跟许方一起丢人现眼。宋明理不去开会,还有一个原因,是仁和堂销售部的商主任要来看他。过去购药归后勤,正是他分管的,和商主任打过多年交道,也算是老朋友了。老商打电话时宋明理还在犹豫,现在许方什么都管完了,他不能为人家办事儿,还看望什么?老商那家伙“死蛤蟆能说出尿来”,他也不好再推辞。更主要的,他想了解一下许方进药的渠道。
商主任说是来看宋明理,其实是来要药款的。更让宋明理没想到的是,胡小琴竟然去参加了县里的卫生工作会。他去找胡小琴时,才知道她去开会了。胡小琴不过是个会计,她有什么资格参加医院领导班子才参加的会议?胡小琴怎么可以代替他宋明理?他不去开会,就是想给许方一些难堪,这胡小琴也太没有自知之明。许方拉她,还不是看她有些姿色?
中午吃饭,宋明理特意把马建叫来陪商主任。自然把商主任灌多了。商主任自然是大骂许方拖欠药款,并没有说什么宋明理想听的话。
酒场结束,宋明理醉眼蒙眬地对马建说:你也管管胡小琴,注意点影响。许方也欺人太甚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下面都议论反了。开会哪挨着她了?
马建心里特别别扭,他也听到了一些议论。可是,他只是将信将疑,一旦当面说出来,脸上就挂不住了。对于男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妻子“风流”更让他屈辱呢?
商主任喝多了,躺在宋明理家里休息,单等胡小琴回来拿钱。宋明理从家属院里出来,正碰上胡小琴从许方家里出来,心里冷笑了一下,叫住她,让她先付一些药款让老商带走。
胡小琴说现在账上没有钱,就是有钱,也不行,得许院长批。
宋明理说:这样,一会儿许院长去办公室,我先跟他说说,你再去找他。
胡小琴说,也好。胡小琴就去了会计室。
宋明理看许方进了办公室,就喊胡小琴过去。他并没有去找许方,而是去了胡小琴家里。马建酒还没醒,正在睡觉。宋明理喊道:马建,胡小琴呢?
马建睡眼惺忪地说:开会还没回来。
孟圆都回来了,她怎么没回来?我刚刚去会计室了,没见她。你找找她,老商等着拿钱呢。
马建刚到院办公室,就看到胡小琴从许方屋里出来。
马建当时就火冒三丈,隐忍未发。晚上,自己又喝下半斤酒,把胡小琴揍了一顿。宋明理带着一班人马赶去制止时,胡小琴已被打得鼻青脸肿,马建虽然住了手,还在恶语相加。自此,许方和胡小琴的事儿也成了大家议论的焦点。
不过,许方这次挨打,我还是有些意外。
午休来电……
许方的女人第二次给我电话,是时隔两年半以后。
那天中午,我有个应酬,喝得晕晕乎乎回了家。到家倒头便睡。刚迷糊一会儿,电话铃响了。我很烦,没有接。那电话铃好像较劲似的一直响着,我估计那边一直摁着重拨。我只好掂起话筒,电话里传来张秀梅急匆匆的声音:老柳,你快来吧,许方让派出所逮走了!
怎么回事儿?
他,嗨……
她支支吾吾,肯定不是好事,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他嫖娼了?
嫖谁家的娼?在诊所逮走的。
究竟为什么?我想不出许方怎么会和派出所有联系。
打架了。
又是打架?都几十几的人,动不动就打架。真是的,跟谁啊?
赵队长,就是那个小赵。其实也不怨他。
你现在在哪儿?
在家里。
我知道这女人很难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就跟她说:你在家等着,一会儿我就过去。
放下电话,我就纳闷了,他怎么又和小赵搅在一起了?他可真是能折腾。
那时,我已经调到卫生局工作。许方也调离了沙阳医院。
许方和马建打架时,我就知道许方离调离沙阳医院日子不远了。当时,我问许方有什么打算?他说,等局里拿意见。我告诉他:你必须有自己的打算。眼下考虑的不是马建的问题,而是你的去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