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接着说:许啊,我知道你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干部。可是,你知道中国官场有个清官叫海瑞的吗?他到应天府当巡抚,两年期间,当地赋税减少三分之二,他自己倒是清廉得很,上班骑驴。可是,他不过干了两年,不照样在一片怨声中辞职了吗?张居正当上首辅后,任谁举荐,就是不用他。知道为什么吗?说他有原则没器量,有操守没有灵活性。许啊,中国的官场有它的文化背景,不能想当然。有些事情,你必须慎重考虑。
您说得对。许方知道刘老爷子在指桑骂槐,也只得点头应承。
话说到此,刘老爷子就不再往下说了。他没有把握说服许方,就不能亮出底牌,这样就没有输赢。他处世原则:点到为止,进退自如。不然他怎么能在这里风风雨雨经营了几十年。他想:许方不会不明白他的意思,而是给不给他面子。
职工大会像将要引爆的炸药,让大家期待和不安。
开会前,宋明理已经做好两手准备。他不知道老爷子说情说得怎么样,又不敢去问。他想,如果许方改变了对刘莉莉的处理意见,他一定要好好地检讨,真心实意给他补台。如果还是原来的处理意见,检讨就没必要了。当然,他必须、他一定要给许方点颜色看看。
小赵像一只被枪声追逐的兔子,躲进了会议室的一角。他惴惴不安地祈祷着,能平安地躲过这一枪。从事发到现在,他都像在油锅里煎着。虽然安排他上班的表叔在县里干着大事儿,但这种事儿,他是万不敢跟他表叔说的,只好自己想法摆平。昨天晚上,他从收费室出来,就回了宿舍,翻箱倒柜地找来找去。夜深人静的时候,夹了一包东西去了许方家。不多时,便跌跌撞撞地从许方家里出来。一进宿舍,就倒在床上号啕大哭。他和许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开会的时间到了,大家似乎都知道了会议的内容,会场里没有平时的嘈杂和说笑声,大家屏声静气地等着。许方最后一个进场,他准点进入会议室,没有在常规的位置坐下,而是僵直地站定。他没按常规的会议程序进行,没让马建点名,也没让宋明理或孟圆主持会议。他手里拿了一份医院的红头文件,四下扫视一圈,清了清嗓子,开始“自拉自唱”。
宋明理听到对刘莉莉和小赵的“处理决定”时,随即起身离开了会场。当然,跟着离开的还有小赵。随后,又陆陆续续地走了一些人,都是宋明理的死党,或者跟刘老爷子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人。许方并不在意有多少人离开会议室,自顾自地宣布“处理决定”。他既没有慷慨激昂地讲意义,也没有痛心疾首地提要求,而是语调平缓略带颤动地宣读文件。他宣读完“处理决定”就直接宣布散会。
这么大的事儿,这么短的会议时间,职工们似乎都蒙了。大家还没有回过神儿来,许方已经离开了会议室。
“处理决定”像一个捻子发潮的炮弹,终于响了。它镇住了乱收费,也震动了许方并不牢固的根基。
大概在他们职工大会结束不久,小赵的表叔让他的秘书跟我打电话,说有个私事让我帮忙:做做许方的工作,放小赵一马。那时,我才知道,小赵还是个有点背景的人物。过去的疑惑也解开了,我当时就不明白老耿怎么把这个社会青年安排到收费室?他表叔竟然也知道我跟许方的关系,这让我受宠若惊,可我自知力不能及,只说试试吧。我当即跟许方打电话,让他冷处理,一定要慎重考虑方方面面的关系。他却说:如果考虑关系,我就没法儿干了。无私就无畏,我不贪、不占、不搞女人,我怕啥?也确实怪我当时没把小赵的背景跟他说清楚。不过我相信,即使给他说了,他照样会那样处理,反倒更激化矛盾。
刘莉莉被开除后,就在医院对面开了一家诊所。虽然有规定,离医院两千米内不能开诊所。可是,她还真就办了证,真就挂了牌。不但办了证、挂了牌,还继续跟院里的医生合作,把病人拉到诊所里。许方知道后,便找宋明理谈。宋明理说,她没有工资,总不能饿死吧,我们还有两个上学的孩子。你要是觉得不过瘾,把我一并开除了算了。
许方找宋明理谈不拢,就找孟圆商量。孟圆劝他,别太激化矛盾,先缓缓再说。
那天一大早,许方就起了床。照例扛着扫帚去了医院的大门口,准备和清洁工老雷一起扫地。每次打扫好院子,他就有“家医院”的感觉。他觉得这是一种自我鞭策,自我加压的方式。因此,他要求各科室提前十分钟上班,把所辖的卫生打扫好。
老雷还没来到,他扶着扫帚站在大门口,一片黄叶落在他的头上。他抬头看看那棵大杨树,好多叶子都黄了。是啊,寒气渐浓,一年又将要过去了。他长长出了一口气,这半年多院长当得好累,似乎耗尽了他一生的精力。
太阳像一个腌透的咸蛋黄,光鲜亮泽,透着活力。它在一片铁青中冉冉升起,而那铁青似乎紧紧地咬着太阳。许方望着缓缓升起的太阳,似乎感到了它升起的沉重。
一阵秋风吹过,他身上猛然一紧,回过神来。这时清洁工老雷走过来,看到许方眼圈乌青,熊猫眼似的,知道他休息得不好,可能是为昨天的事儿生气。老雷放下扛在肩上的扫帚,狠狠地画了一个半圆说:许院长,你放下吧,我来扫。
许方说:没事儿,我活动活动筋骨。
许院长,你也别生气了,犯不着跟他们生气。
生啥气?跟谁生气?
你不知道啊?我说了你也别生气。昨天,马建把你办公室的门跺坏了,他喝多了。听说跟宋院长一起喝的,后来把孟院长也叫去了。宋院长也喝醉了,骂街呢,老院长把他骂回家了。
噢。
其实,这话也不该我说,你确实是为医院好,为大家好。可有些时候,也不能太认真。话说回来了,你是一把手,你不认真,谁还会认真呢?嗨,这世道是世道,人心是人心,有时候它不是一回事儿。许院长,我是个大老粗,不会说话,你是个好心人,眼下当领导光心好也不行。我听说那个小赵去卫生局上班了,还进了什么执法大队。
哦。
嗨——许院长,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能无啊。老雷十分老到地说。
许方回到了办公室,门果然开着,锁和门框已经分离。他进了屋,椅子倒在地上,桌子上的病例也撒了一地。许方弯腰一页一页地把病例捡起来,然后整整齐齐地码好,又放在办公桌上。他坐下来,下意识地揪了一下头发,一根白发便躺在他的手心里。他捏起那根头发,对着光线看着,那头发晶莹透亮。他陷入沉思:因为岁月的沧桑它才变白的吗?是啊,岁月让它变得更纯净了。可是,人们却不喜欢这种纯净。它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因为它们的世界里,乌黑才美。
他确实是一宿没睡,并不是因为他们喝酒闹事儿。昨天下午,他去乡里开会了,散会之后,主管教育的副乡长把他留下,说这次机关计划生育大清查他包的医院,这几年医院的计划生育成了“灯下黑”,是这次重点清查对象。他回来得很晚,并不知昨天下午那场轰轰烈烈的闹剧。
昨天中午,许方不在家。办公室主任马建请宋明理喝酒,酒喝到酣畅时,马建便开始声讨许方。他说许方太不通人情,不知道好歹。许方的老婆张秀梅找马建的老婆胡小琴核对工资,也没核出什么问题。胡小琴是会计,自然想讨好院长夫人,就去人事局把工资给她高套一级,补发了她二百多块钱。钱也发过了,胡小琴拿着领条找许方签字。许方得知后,大发雷霆,非要把张秀梅的工资改过来,说她不能多拿公家的钱。胡小琴何等的委屈,她花了钱,请了客,才办好,照理许方该说句感谢的话。他不但不领情,还发脾气,要改回来。他以为她是人事局长啊,说改就能改回来。会计在单位都是“红人”,胡小琴当了那么多年会计,自然是养尊处优惯了,哪曾受过这般委屈?就把这事儿跟马建说了。马建也觉得许方不近人情,哪有“往嘴里抹蜜还咬手指头”的?当然,马建的恼火还不在于胡小琴往许方嘴里抹蜜还咬她的手指头。而是,过去医院进药都是马建管的,回扣啊什么的自然不少。许方当了院长就把进药的事情自己接管过来,把回扣的漏洞给堵住了。他进药,自然也带上马建。可带上马建,还不如不带马建。马建处处小心翼翼,生怕把过去回扣的事儿给抖搂出来,像狗追着的兔子惊慌失措。
其实,这还不是马建最恼的事儿。最恼的事儿,是没法儿说的。越是没法儿说的事儿,越让人窝火。今年过春节,马建本想跟许方套套近乎,一进腊月二十就买了两条大红鱼给许方送去。当时,许方不在家,张秀梅就眉开眼笑地收下了。没想到,到了晚上,张秀梅提着两条宰好的鱼给马建送了回去。你说这算怎么回事儿,你不要就不要吧,别宰啊。你不宰,他还能送别人。你把两条大鱼都宰了,他们家吃又吃不完,送人又没法儿送,真够恶心的。马建只好把鱼送给了丈母娘。那胡小琴高兴得手舞足蹈,只夸马建孝顺。还得意地说:怎么样?开始我说什么来着,不让你送,你偏送。你还跟我瞪眼,说什么头发长见识短。这一下,头发短见识长了吧?他要是收了,就不是许方了。你啊,不会看人。我觉得人家许院长挺好的。马建说:好个屁,他就是一傻×。皇帝佬还不拒送礼呢。马建的窝火并不是许方退了他的鱼,而是他跟许方的关系让他感到绝望。他不知道究竟该怎样拉近他跟许方的距离。一个办公室主任,无论如何也得是院长的心腹,可他进不到许方的“心里”,甚至连“眼里”也进不去。这才是马建只能恼不能说的事儿。
马建越说越生气,宋明理越听越恼火,他们也越喝越上劲儿。两人同仇敌忾,一醉方休,待大家都上班之后,才醉醺醺地从饭馆里出来。宋明理摇摇晃晃地来到内科病房,靠在廊房的柱子上谩骂不休,虽然不提名,大家也都知道是骂谁的。后来,有人实在听不下去就把刘老爷子请出来。老爷子一顿臭骂,他才悻悻地走开。
马建自恃有宋明理的后台,更是有恃无恐,在许方办公室门前借酒发疯,踢坏了许方办公室的门,摔了他屋里的东西。好多护士、医生都劝不住他。最后,不知是谁把胡小琴叫来,才把他拉回家。
许方仍旧愣愣地看着那根白发,他们喝酒闹事他不会生气,正像老雷说的,犯不着。让他夜不能寐的是这次计划生育清查。因为牵连的人很多,就连张秀梅也劝他不要按乡里要求做。让他把乡里发放的自查表发给职工,让职工自己报,不报就算了。
他是个部门负责人,必须考虑国家政策,而不能只考虑自己的得失。是的,如果他得到人情,就必然失去原则。如果失去原则,他就不配做这个院长。他也很清楚,宋明理两个孩子,孟圆两个孩子,马建也是两个孩子,他们孩子都不小了,一直没有处理过。如果按要求上报,必然受到处罚。他和他们并没有个人恩怨,即便马建跺了他的门,宋明理骂他,他也能原谅他们。他知道马建心里有委屈,也知道处理刘莉莉对宋明理确实是个伤害。
防人?他还真不会防人。许方松开了捏住白发的手指,对着那根白发轻轻地吹了一下,白发便飘然而去了。他起身找了一个锤子,把马建跺坏的门收拾了一下,最后一锤子砸下去的时候,许方便下了决心。
时隔不久,乡里“计划生育清查工作组”进驻医院,从医院收走了一大笔社会抚养费。当然宋明理、马建、孟圆等,一大帮子人都受到了处罚。一时间,那些中间派也站到了宋明理的一边,甚至过去“许方的人”也纷纷倒戈。许方成了众矢之的。
许方家的大门上被抹上了黑糊糊的大便,门口还放了一个花圈。张秀梅的一窝鸡子也全被药死了。这些事件的发生,许方也没太在意。他想,人家利用这种方式泄泄私愤也没啥大惊小怪的,毕竟他们都交了一笔数额不小的罚金。
虽然许方不在意这些事儿,并不代表其他人不在意。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好像有专门的炒作机构似的,许方的这些事儿,被炒得沸沸扬扬,面目全非。炒作后的“许方故事”,像“黄风怪”一样,把许方熏得声名狼藉。著名的“黄焖鸡事件”就是那时发生的。
年终考核和目标验收时,考核组都不愿意去沙阳医院,说是怕吃饭中毒。那时,“黄焖鸡事件”刚发生不久。董副局长包的沙阳,又是“黄闷鸡事件”的当事人,他只好带队去了沙阳。去之前,董副局长就跟许方打招呼,让他把饭安排好。许方态度也不错,忙前忙后地提供资料,组织人座谈,整个考核工作组织得严谨有序。只是,一直忙到了下午一点,还没安排饭。直到有人说快饿晕了,他才想起饭的事儿。以前上级来人,他都是安排到家里吃“黄焖鸡”,可是眼下他家里实在容纳不了那么多人,只好安排到医院对面的烩面馆里,每人吃了一碗烩面。
吃饭时,考核组情绪比较大,饿到下午一两点,每人就一碗烩面,饭量大的还吃不饱。考核组去哪乡医院不是接天使一样,独你许方一碗烩面把人家给打发了。也太不近人情,太不把人家当回事儿了。一碗烩面,激起了考核组的公愤。本来人家就不愿意到沙阳来,落不到好处不说,连饭也吃不好。董副局长担心出问题,提醒许方,年关快到了,各单位都准备福利呢。许方不知道是否听得懂,只说:是啊,是啊。就没有了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