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来电……
许方的女人第一次给我电话,大概是几年前的事儿。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电话铃突然响起,我睡意蒙眬地抓起电话,喂了几声没有回应,话筒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啜泣。我很烦,对着话筒说:谁啊?再不说话挂了。
老柳,我是老张。
老张?我还真一时想不起来老张是谁。不过这声音有些熟悉。
她接着说:许方他不是人,他有相好的了。
我这才想起老张就是许方的女人张秀梅。自他们谈对象起,我们同学就喊她老张。因为她长得老相,喊她老张自然有调侃的意味,好在她本人也从不计较。我和她有好多年没见过面了,猛然间还真听不出她是谁。
我说:老张,你冷静一下,我不替许方担保。但是,以我对许方的了解,全世界男人都有相好,他也不会有。
张秀梅说:现在的许方可不是过去的许方了。老柳,你得来一趟,我要跟他离婚。
离婚?切!我感到可笑,她竟然也会说离婚。
她说:我想好了,真离。
老张,你可真会赶时髦啊,还相好,还离婚,咋不搞同性恋啊?许方呢?
被人打了。
他人在哪儿?
在病房里。
我说:严重吗?咋弄到病房里去了?老张说:我也不知道,估计不轻,宋明理把他抬到病房了。我说:好吧,我明天一早过去。你先去照顾好许方。
她倒是跟我起劲了:我才不照顾他,死了才好呢。
我也很生气:你这人,都啥时候了,还上劲儿。他死了你不就成寡妇了,就这吧。我挂了电话,没有了睡意。我知道这个粗粗拉拉的女人,虽然是刀子嘴豆腐心,但她对这种事情是决不会通融的,弄不好还会捅大娄子。如果宋明理再一掺和,就有好戏了。
那时,我和许方都是乡医院的院长。我非常清楚,一个院长被打了,不管是什么原因,都难以在那里继续工作。况且还跟什么绯闻联系在一起,那更要命了。
我和许方都是卫生学校毕业的,一个班,一个寝室,毕业后又分到同一个医院,关系自然不一般。不然这种事儿老张也不会打电话给我。
我来到沙阳乡医院,直接到了许方家。那情景让我心里发堵:一个破落的院子,院墙倒了一个大豁口。厨房是用油毡搭的。院子里还垒了一个鸡窝。鸡窝旁边放了一个没有盆沿儿、掉了瓷的破瓷盆。盆里是吃剩的饭菜,估计是鸡们的美食了。医院的家属院怎么能养鸡呢?这简直就是一个农家小院。我知道许方不太讲究,但他毕竟是一院之长,怎么能破落到这种程度。你这样破落就说明你清廉吗?这家伙。
听到了大门响动,许方从屋里出来,他头上缠满绷带,整个一副头颅破碎的样子。我看了之后也吃了一惊,怎么会伤成这样?看来对方真想要他的命啊。他们究竟有什么过节儿,下得如此狠手?看来绝不像张秀梅所说,仅仅是所谓的奸情。
张秀梅看我进了院,就从许方的身后转到他前面,咧开大嘴哭了。
我这才仔细打量张秀梅,她一头蓬乱的短发,头皮屑像雪花一样沾在上面,看上去有一段时间没洗过,给人一种油腻腻的感觉。她用手抹了一把脸,泪水让她憔悴的脸稍微清爽一些,我敢肯定那时她还没有洗脸。她两眼雾蒙蒙的,像水发过的干菜,透着水气和猩红。伤心欲绝像粉一样敷在她脸上,给她没有洗过的脸上化了一层悲戚的浓妆。
我心里生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涩,不知是为张秀梅还是为许方。我轻叹一声对她说:好了,别哭了,进屋说吧。
张秀梅转身走在我前面,引我进屋。她肥大的外套晃得我眼酸。那外套不是专门的外衣,好像是那种“活里活面”的棉衣外层。天热了,棉胎去掉了,只剩下宽大的外罩裹住她没有女性体征的身子。那时,大概是五月中旬,讲究的女人都穿上裙子了。她这副打扮,除了寒酸,还透着土气和粗俗。瞬间,我对许方的外遇有了怀疑。
我问许方:究竟怎么回事儿?
许方对着张秀梅说:烧茶去。
张秀梅很不情愿地出去了。待张秀梅出去,许方才叹了一口气说:一言难尽。
许方当院长是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那时医院非常乱,班子不团结,医生私自收费。后来,出了一起大型医疗事故,局里才决定改组他们的班子。
许方当时是内科主任,这家伙一门心思治病救人,从来不关心那些钩心斗角的事情,也从来没想过官不官的。那时,我已经从沙阳乡医院里出来,到另外一个医院当院长了。当我得知情况后,跟许方打招呼,让他去找局长活动活动,说不定还有希望进班子呢。
谁知那家伙仍旧是“茅砖”的脾性。还说,我才不干那种事儿呢,让我去送礼,没门儿,我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不想巴结谁。话又说回来,真让我干,也不是干不了,就是不愿装孙子投机钻营。嗨,他还真是岿然不动。
当时沙阳医院情况确实复杂。院长老耿跟副院长宋明理有矛盾,而且医院里的职工大部分都牵涉进去了。老耿是个老牌大学生,搞业务一把好手,搞管理就有些勉强。宋明理虽然是个“老转”,但比老耿年轻,又是老院长的女婿。于是,就想挤走老耿,主政医院大权。那时,我和宋明理都是副院长,我自知不是他的对手,才抽身勇退。
许方倒是没有想和宋明理争什么院长。可是,民意测验时,他却如黑马般腾空而起,杀得宋明理晕头转向。考核组也十分意外,他们定的人选不是许方。当时,局长曾和我私下谈过,想让我回去当院长。我坚决地回绝了,既然已经离开,何苦再蹚那滩浑水。于是,我便推荐了许方。
不知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还是“水到渠成”,许方竟然入了围。
其实,许方不过是渔翁得利。老耿不甘心就这样下去,斗得这样惨烈,总得有个输赢不是?他去了卫生局,扬言决不能让宋明理当院长,不让宋明理当院长,自然得推荐其他人。他想来想去也只有许方最合适:他既是本地人,也是业务骨干,人缘也不错,是没有掺进“耿宋矛盾”的极少人数之一。于是,老耿便极力推荐许方。以当时的情况看,许方当院长确实是最佳的选择,而他自己却是懵懂未知。
宋明理虽然没有当上院长,但终归把老耿挤走了。虽然两败俱伤,也算打了个平手。不过,心里还是十分委屈和无奈。许方不过一个内科主任,还是一个青瓜蛋子,竟然一下子当上了正院长,还领导着他。窝火归窝火,他眼下还是不想和许方搞僵。
许方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当上了院长。官帽戴上之后,他也不算糊涂,考核组征求他意见时,他要了一个年轻人孟圆当副院长抓业务。许方当内科主任时,孟圆是外科主任,他们关系非常好。估计许方当时想用孟圆来牵制宋明理。
走马上任后的许方,以他本性,自然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一心收拾旧河山。一个单位烂到这种地步,肯定积攒了很多矛盾和棘手的问题。当时,最突出的问题是私收费。医院的大部分收入,流进了个人的腰包。一些医技科室,也和医生串通一气,私分费用。
许方知道那是个“地雷”,他更知道,“地雷”不蹚,神仙当院长也不行。他和孟圆商量,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孟圆也没说什么具体意见,只说,这事得让宋明理说话。许方当然明白其中的意思,他提了一个基本方案,和宋明理、孟圆等班子成员共同商量。最后,针对私收费,制定了一个非常详细的规定。
上任伊始,许方的一招一式还有点样子。我跟他开玩笑说:没想到,你小子还真是个当官的料。他回敬道:那当然,不是就你一个人能当院长,要知道,咱俩可是一个老师教的。
那天晚上医院里停电,许方拿了蜡烛,挨科室发蜡。过去,这些都是宋明理管的,谁用谁领,全院所有的照明蜡烛都是统一供应的,包括家属院。许方觉得这样太浪费,职工自己照明就得自己掏钱,怎么能都算在院里?他跟宋明理说过几次,宋明理也没在意,不就是几根蜡烛吗,至于这样抠?许方看宋明理置之不理,就自己管起来。
许方走到收费室,正好碰到妇产科大夫刘莉莉和值班的小赵在数钱。刘莉莉没想到她去退款时会碰上许方。由于事情来得太突然,刘莉莉他们根本没有思量的余地,不得不承认把退给病人已交的医疗费私分了。
许方当场让他们写情况说明,并签上名儿,摁上手印。许方是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刘莉莉他们明明是往他眼里推石磙,他生气可想而知。于是,他想都没想,就拿着刘莉莉和小赵写的情况说明,立即召开了班子会议。
当然,规定上说得清清楚楚,“私自收费”开除公职。宋明理当时就蒙了。他心里非常恼火,不单单恼火刘莉莉,更恼火许方。你当这刘莉莉是谁?正是老院长的小女儿,宋明理的老婆。他想:你许方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也不至于烧到我头上吧?出了这种事儿,你总得透个信,让我有个思想准备吧?你怎么能一下子就拿到了班子会上呢?不管怎么说咱们还算“搁伙计”的,这也太不按规矩出牌了。这许方不是极度阴毒就是极度幼稚,还有别的解释吗?当然,他给许方的定位是极度阴毒。不然,他怎么会在宋明理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时,就当上了院长?这回,宋明理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你想啊,他怎么能下这个台?他是副院长,他在大会上也讲得唾沫横飞,义愤填膺。他也信誓旦旦:一定要维护班子团结,维护许方的权威,给许方补好台。虽是违心的话,也是泼出去的水。出了这种事儿,不是掴自己的耳刮子吗?如果许方换一种处理方式,把事儿压下,卖个人情给他,他还不感激涕零,誓死捍卫“许家天下”?罢罢罢!有不仁必有不义。
于是,宋明理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可他纵然是咬牙切齿,也不敢发作。他还抱一线希望,还有一张牌。
宋明理回到家里,自然把刘莉莉骂了个狗血喷头。但是,他还得把刘老爷子这张牌打出去。你许方不看僧面总得看佛面吧?当初不是老院长接收你,你能有今天?刘莉莉如果被开除了,不是工资问题,而是面子问题。不是他们夫妻的面子,而是刘老爷子的面子。刘老爷子在这里苦心经营了几十年,他女儿竟然落个开除公职名声,他老人家的老脸往哪儿搁?再说了,他宋明理当个副院长本来就够窝囊的,老婆又被开除,他还有法活吗?这私收费他们也不是第一起儿,逮住了也是“隔着墙头撂砖头”,算他们倒霉。公开检讨或者罚款甚至处分他都能接受,只要不开除,他就有活动的余地。于是,宋明理深夜敲开了刘老爷子的家门,直说得老爷子拍案而起。
刘老爷子恼归恼,让他屈尊找许方说情那是万万不能的。这小子有些过分较真。过去他当院长时,那些年轻人哪个不是逢年过节去他家坐坐?独独许方,从没跟他有过来往。他虽然看重他的人品,总觉得他有些过正。中国的哲学,就是阴阳互转、中庸之道、无为而治、内方外圆,这是中国人的世界观,也是中国人的处世方式……可这小子里里外外都是方方正正的,像块石头,让人感到硌得慌。
宋明理的话像炮捻子刺刺地烧着他;刘莉莉则哭得波涛汹涌,寻死觅活。你想,这老爷子有多深的涵养,能抵得住这亲情的水火交攻?纵是一夜未眠,还是迈不过这个坎儿,只得放下架子,思量着怎么面见许方。
一大早,刘老爷子就进了许方的家。张秀梅正撅着屁股放鸡窝。刚刚放出的鸡展翅低飞,一下子撞在了刘老爷子身上,差点把老爷子绊倒。他刚刚站稳,一只母鸡就啄了他的脚面。原来老爷子起得早,没有找到袜子,脚面上那根暴露的乌青血管,被那只母鸡认为是蚯蚓。如此美食,没有吃到,自然又是一啄。一股火辣辣的疼痛,让老爷子的血液直往上升。他抬脚踢了一下那只母鸡。那母鸡并没有惊慌,而是不屑地、傲慢地离去。老爷子“呼”一下火了,对着那鸡又是一脚。那鸡终于叫了一声,飞跑几步走了。
张秀梅正弯着腰挪着砖头,听到了鸡叫,便直起腰来。她看到刘老爷子怒气冲冲地踢她的鸡,目光便在刘老爷子和鸡之间扫来扫去。她当然不知道是她的鸡先攻击了老爷子,只是不明白这老爷子大清早跟她的鸡斗什么气儿。于是,那愤懑便腾然而起,踢鸡总得看主家面吧?她男人好歹也是个院长,这老头儿大清早的就踢她的鸡,肯定得了老年痴呆症。她想说句难听的觉得不妥,不说句难听的又觉得不甘,于是张着嘴傻傻地盯着老爷子不知怎么开口。
刘老爷子不但没有得老年痴呆,而且还十分清醒。他强压着火气,绕过了鸡的问题,转脸问张秀梅:许院长呢?
去查岗了,一会儿就回来了。您先进屋,我去喊他。张秀梅回过神来,一边拍着手上的泥一边说。
刘老爷子随张秀梅进屋,许方也从外面回来了。他递给刘老爷子一根烟说:您老这么早啊?
刘老爷子接过烟点上,对许方说:回来了?
许方见老爷子一脸凝重,就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局促地说:您坐。
刘老爷子并没有坐下,而是双手背后,两脚站定,慢条斯理地说:许啊,这段时间,干得不错,收入明显增长,院容院貌也明显改观了,我没看错人。考核组一来,先征求了我的意见。我竭尽全力地推荐你,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谢谢您老的提携。许方恭敬地说。
许啊,咱们医院问题积攒那么多,可不能操之过急,要有一个过程。矫枉不能过正。
许方知道刘老爷子是来说情的。他打定主意,只要刘老爷子不提,他就装糊涂。
许方附和着说,是啊,是啊,恁老人家教导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