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局长只是让打个招呼,去不去随个人的意思。我走了。
小陶走后,我拨了一个号码,没通就挂了。我说些什么?顾秉和他妻子结婚还不到一年,他妻子竟然死了。他追求多年的幸福就这样烟消云散了吗?这一年来,顾秉果真没有跟我联系。他找到了他的幸福,自然不会想起我。我虽然偶尔也会想起他,只不过一闪念而已。我也找到了打发寂寞的方式。我买了一台电脑,试着把自己的感想写下来,写些散文随笔之类,偶尔也会出现在报刊上。
第二天,我没去顾秉家。我把礼钱交给了小陶,说有事去不了。小陶说:没关系,我把钱和话都捎到。
那一段时间,大家都在议论顾秉和他的妻子。我只好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在屋里看书。
那天晚上,我打开电脑,看着我写的第一篇自传体小说《蛰居的灵魂》,顾秉的名字又出现了。我突然想起,应该给他改个名字。虽然我不打算把这篇稿子拿出去,可是既然是小说还是不用真名好。于是,我就苦思冥想,想给他取个什么名字合适。
电话铃响了,是顾秉。我自言自语道:想谁就有谁。
雪蕊,你休息了吗?
没有。
我想约你出来一下。
现在?
是的。
太晚了吧。有事电话上说吧。
我必须跟你当面说,如果你不方便就改天。
你在哪儿?
就在你屋后的金水河边。
好吧。
顾秉没有到我的小屋来,说明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了。我坦然地走出小屋,一股凉风扑面而来,好惬意啊,如此清爽的月夜,是应该出来走一走。我深深地吸口气,向金水河走去。
月亮像只玉盘,皎洁清亮。我突然想起,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中秋节。顾秉的妻子去世了,每逢佳节倍思亲,他不在家祭奠妻子,找我干什么?来续旧情?我想起了我跟顾秉的相识。
我离婚后,通过一个亲戚关系调到县直机关。那时候,教育往行政上进人还不太费劲。我想,我终于可以过上一段安宁的日子了。可是,我错了,我的过去像影子一样跟着我。我还没有上班,我的事情就已经在单位传得沸沸扬扬了。我的压力更大,也更孤独。一方面是鄙夷的目光,仿佛我身上有永远洗不干净的污浊。另一方面是暧昧的目光,好像我随时可以跟男人上床。
我们单位有一个姓顾的副局长叫顾秉,分管我这个科室的工作。他好像也是我们单位议论的焦点。大概也是婚姻出了问题。断断续续的议论中,我对他有了基本的了解。他和我一样也当过教师。婚前,他跟他的一个女学生有过一段私情,结婚时逃离了婚礼。婚后,他和女弟子一直藕断丝连,再后来他们就各自离了婚。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一直拖着,没有结婚。大家都觉得他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苦苦追求多年,到手了却又不去拿,不是怪物吗?可是,独独这个有争议的人,对我很尊重。
他的尊重让我受宠若惊,可我只得把淡漠挂在脸上。我害怕,害怕再陷入是非之中。
我的状态很不好,跟我们单位的人格格不入。我认为的好人,会被他们贬得一文不值。我认为不好的人,反而被他们所推崇。他们津津有味地谈论着工作中的混乱,津津有味地谈论着存在的问题,津津有味地谈论着韵事绯闻。我是个简单的人,这些谈论让我不寒而栗。我从不参与谈论,工作时也保持沉默,我的意见从来不被重视。上班时,我守着办公室;下班后,我独来独往。
我从来不主动找顾秉汇报工作。倒是顾秉毫不顾忌地经常到我办公室安排工作。他安排工作跟其他领导不同,只提原则,不提建议,具体的事务让我自己去做。
顾秉对我的工作比较满意,对我的态度也越来越温和。后来,他再安排工作时,总是先征求我的意见。我们的想法也基本一致。他说,我是一个很有见地、很有思想、很厚重的女人。
偶尔,他也会跟我聊聊。只有跟他相处时,我才会轻松一点。但,我们是上下级关系,不在一个交往平台,这种不平等的交往,让我有种仰视他的感觉。有了这种感觉就有了感恩的心态。心里常常有了温暖和感动,好像有了些私密似的,让我在不安中有一丝兴奋。
他完全没有领导的架子,或许一个副科级的干部算不上什么领导。有时候,他会跟我聊一些县里的情况,聊些我们行业里存在的问题,聊些他自己的经历,但对他的家庭和感情却是闭口不谈。偶尔,我想问点什么时,他就会借故离开。我对他的现状也基本上了解,那确实是个尴尬的话题,特别是跟我——一个单身、有污点的女人谈这种话题。他的回避是明智的。我想,或许他在遮掩那块伤疤。人总是把自己最光滑的皮肤露在外边。
我跟他的关系突破就是那次出差,跟他的关系结束是他再婚之后。
我想不出来,他找我会有什么事情。想起他跟我那场宾馆里的告别,陡然蹦出一个可笑的念头,他不会又一次来个河边上的告别吧?肯定是他又有了新的女朋友了。
远远地,我看到月光下一个有些佝偻的身影,心里一阵泛酸。岁月自己悄悄地走了,它把苍老留给了走过它的人们。
我走近那个身影,顾秉迎上来说:雪蕊,我真怕你不会来。
为什么?
我伤害了你。
没有。别人伤害不了自己,只有自己伤害自己。
雪蕊,你比过去成熟了。
我再不成熟,一辈子都成熟不了啦。
雪蕊,还记得咱一起出差的那个夜晚吗?也是一个中秋之夜,我们谈了很多,那天,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
别说了。岁月会抚平一切的,抚不平的只是脸上的皱褶。我嘴上虽然这样说,心里却想:哼,你最想做的事情?你怎么好意思说?是的,这情景跟上次我们出差时的情景太相似了,只是我们谁都没有那种心情了。
顾秉走到我跟前,突然蹲下去,叫了一声:雪蕊。
我吓了一跳,慌忙说道:你怎么了?
雪蕊,嫁给我吧,月老在上,我会好好地爱你的。
这时我才看清楚,顾秉一条腿跪着。
天啊,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太突然了,他怎么会这样?我扶起他说:别这样。咱们不是年轻人,你用不着这种方式。
不,我只是表达我的诚心。因为有些事情你并不明白。我想把一切都说清楚了,你自己决定吧。
顾秉仍旧这样跪着,他说:我的婚姻给你带来了伤害。她走了,你该知道我为什么结婚了吧。那次,咱们出差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向你求婚。可是,我喝多了,没有控制住自己。我知道,那时如果真向你求婚,你可能不会接受我。因为时机还不太成熟。后来,我打算跟她好好谈谈,她却拿出了诊断证明。她得了子宫癌,而且已经转移了。她一直想跟我结婚,我不能让她带着遗憾离开人世,于是我就跟她结了婚。
哦,有意思。你爱她吗?我突然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
他停了一下说:是的,我爱过她,可她已经走了。有时候爱是说不清楚的。她是我的学生,我很喜欢她,我们也相处了好多年。可我的逃婚确实跟她无关。我离婚后,她也离了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都没有谈起婚嫁,觉得没有激情了。后来,你出现了,开始我并不觉得你怎么样。可是,通过接触,我觉得你不是一般的女人,也不是传闻中的女人。你的眼神深邃而忧郁,也许是你受过太多伤害的原因。你深邃的目光让我着迷,你眼里的忧郁让我心疼。我突然有了一种要保护你的冲动。后来,我觉得自己爱上了你。雪蕊,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你站起来,我就相信。我不知道是否相信顾秉,我只想让他站起来。他跪着让我想起一个人,一个无数次向我下跪却让我下地狱的人。
顾秉站起来,他双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泪光莹莹地说:雪蕊,我爱你,我们结婚吧。
我终于听到了这句话,心里却波澜不惊了。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心里陡然明白了,我蛰居的灵魂只容下孤独。只要我爱着自己,不必自怨自艾。于是,我说:我可以选择吗?
他说:当然。
那好,我选择:不!
说完,我转身而去,把他丢在身后的月光里。
(原载于2008年第12期《天津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