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一具木乃伊,失神地望着屋顶上那张垂挂的蜘蛛网。蚊蝇死了,蜘蛛死了,蛛网破了。属于蛛网的只有破碎和残骸。那一挂悬吊的蜘蛛网,怎么那么像我呢?
遥远的天际传来了瞎奶奶的歌谣。
天黑了,寒风呼呼地吹着窗户。我听到了雪粒抽打玻璃的声音,下雪了,雪能遮掩这个世界的残酷和肮脏吗?
老黄跪倒在我的门前,跪倒在雪地里,请求我原谅他酒后失态。他说,如果我不把门打开,他就跪死在我的门前。他说: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如果让别人看见了,人家会怎么说?你以后还怎么出门?
我终于打开了门,他扑进了屋里。
我找到了愉悦宾馆,做贼似的瞅着1393房间。我在走廊里走着,听到了开门声,接着顾秉探出头叫我。我进了屋,还没坐下,顾秉就催促我去洗澡。我心里陡然一阵恶心,后悔不该来。虽然我和顾秉经常在一起,但这样在他面前赤裸裸地剥开自己,仍然不习惯。我说,算了,我不想洗。顾秉调好水温,把我推进卫生间。
我下意识地冲刷着自己,迟迟不肯走出卫生间。顾秉在外边敲门,他说:你不会在里面睡着了吧?
我似乎在赌气,不应声也不出来。我实在不想走出来,我知道,我只要出来,顾秉就会纠缠我。我也知道,我肯定是经不住他的纠缠,最终还会乖乖地就范。这就是我跟顾秉的关系。
我穿戴整齐,走出卫生间,决心不跟他做爱。我说:你不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说吗?说吧。
你这么盛气凌人的干吗?像个大领导似的。
大领导就盛气凌人吗?顾秉并不接话,一件一件地剥去我刚刚穿好的衣服。他说:你穿那么整齐干吗?还得费那么大的劲脱掉。
我拒绝着他。他仍旧不管不顾,坚韧不拔地脱着我的衣服。他觉得实在费劲,就掀开了我的衣服,把头伸进去。
我已经进入了状态,但是,心里仍然放不下他说的重要事情。我想,他不会跪下来向我求婚吧?我设想着,如果我真的跟他结了婚,会是什么情景呢?我会不会毫无顾忌地暴露自己?我会不会毫无顾忌地叫喊?
他猛烈地冲撞我,嘴里不停地说:叫啊,叫啊,你怎么不叫?
我觉得很可笑,突然笑起来。笑声似乎刺激了他,没等我叫,他自己叫了一声就完事了。我恼怒地把他从我身上推开,骂了一声浑蛋。
他像一只沮丧的猩猩,坐在地毯上不解地望着我:你怎么了雪蕊?
我想,他如果求婚,我会不会答应他。
他把我的衣服扔到了床上,自己一件一件地穿着衣服,一边穿一边说:你今天怎么怪怪的?也不能算怪,你本来就是个怪人,不怪倒不正常了。
他不说正题,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又起来,吻着我说:你能不能好好地跟我做一次,放开了做。每次都是别别扭扭的。今天我怎么也得让你达到高潮。顾秉又开始脱掉了自己的衣服,开始了二战,而我也暂时忘记了他要跟我说的事情,投入了他的动作中。
我们精疲力竭地躺着,我不想再问他什么事情了。也许他把重要的事情已经告诉我了。他还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该做的都做完了。
你怎么不问我要告诉你什么事情?
我不说话。
我想用这种方式跟你告个别。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方式。
你要出国了?
不,进“城”了。
进城?
围城。
跟谁?是她吗?
是的。
有情人终成眷属了。结了婚还会约我出来吗?我刻薄地问他。
你这人,杀风景。他嘟噜着。
我嘲笑道:不要回避,是还是不是?
他幽幽地说:也许是,可能会很不方便。
我心里顿时一阵恶心,于是我就干呕起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跟我告别,这种方式的告别?我想笑,却又笑不出来,胃里一阵痉挛,泛出一股酸水。我吐出那股酸水后,便觉得轻松多了。我闭上眼睛,静静地躺着。
你怎么不说话?
啊,要我说什么?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别这样,雪蕊。难道不成夫妻还不能成朋友吗?
我什么也没说,赤裸裸地去了卫生间。我竟然做得那么坦然,毫无遮拦地从他身边走过。我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我张开嘴,任淋浴头的水流直射我嘴里。我刚才还在想他会向我求婚。他要结婚了,新娘是别人,他还在跟我做爱?是的,不然他怎么开口说?
我从卫生间里出来,已经很平静了。我一句话都没说就离开了。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拿不定是立刻离开,还是先去街上逛逛,吃完饭再走。即便我没有走掉,顾秉也不会跟我共进午餐。他会叫餐,在房间里吃。他怕碰上熟人,暴露了自己。我和他的世界就是一间房的世界,走出房间,我们就得换上另一副嘴脸。我觉得很可笑,想起了那段生活。
发生了那件事后,老黄狗一样无声无息地跟着我,谦卑得让人可怜。我虽然始终不正眼看他,可他比过去对我更好。过了一段时间,我平静了。我想,把自己交给他也没什么不好的,他为我做了那么多,也许他真的爱我。慢慢地我竟也有了恋爱的感觉。他虽然不是我的“白马王子”,但那爱却是实实在在的。
那天,校长把我叫去,非常严肃地告诉我:下面议论很多,我很年轻,又是教师,要洁身自好。
我脑子很简单,跟校长解释说:他爱我,我也爱他。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我们没有想伤害任何人。
这种事情,搁现在可能算不了什么,可是那时候确实是有些大逆不道。
校长暴怒,踢了一下地上的旧脸盆。于是,脸盆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巨响。我吓得闭上眼睛,打了一个寒战。脸盆的声音还未消失,校长就厉声说道:不可救药!你没有伤害任何人,你伤害了道德。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说这种话?没有廉耻!你什么人不能找,偏偏找他?他有家庭、有孩子,知道不知道?你在破坏人家的家庭,知道不知道?他老婆已经闹到我这里了,知道不知道?我警告你,如果你不悬崖勒马,你就得离开这里,知道不知道!
我真的害怕了。校长一连串的“知道不知道”,像炸雷一样轰击我。我只是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没想到惹怒了校长。如果我被学校开除了,我去哪里?天啊,我必须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
老黄的妻子果真闹到了学校,那是一个农村泼妇。她把所有恶毒下流的污言秽语都喷向了我。好多人像看戏一样围着我们,围观的还有我的学生,若不是有人拦着,她会抓破我的脸皮。我真想在地球上消失。
我成了人们眼中的坏女人,原本性格孤僻的我,几乎把自己囚禁起来。上完课,我就把自己关在屋里,甚至大小便都不出屋。
面对这样的情况,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真的没有想伤害谁,我到底有什么错。为什么会是这样?我好困惑,好痛楚。
好不容易熬到寒假,我买了很多的东西准备回家过年。我想回家了,想回那个——我发誓有了工作就永远不再回去的家。没有想到,一进门,父亲和继母,就把我骂得狗血喷头,把我买回家的年货扔了出去。他们不许我进家门,说我伤风败俗。原来,校长和我的父亲是同学,校长把我的情况告诉了我父亲。
这是我的家啊,我的爹和娘都不能容我,还有谁能够容我?过年了,过年啊!正是万家团圆、走亲访友的时候,我成了一个天不收地不留的孤魂野鬼。
我木然地离开了家。路过瞎奶奶家门口时,院里传来了呜呜咽咽的唢呐声,出出进进的人都戴着孝。瞎奶奶死了,她的歌谣也会随她而去。
司仪悠扬的唱礼声和她的儿孙们干号的哭声搅和在一起,乱哄哄的没有一丝伤痛。仿佛不是在办丧事,而是在上演一出闹剧。是啊,瞎奶奶应该是寿终正寝了,生命的意义在她身上已经终结。儿孙们已经没有多少悲痛之情了,那哭声也不过是一种做派罢了。
瞎奶奶是村里辈分最高的人,自然人气最旺。她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帮忙的、吊孝的、哭丧的、行礼的,吵吵嚷嚷,人声鼎沸。我很想到瞎奶奶的灵前哭上一场,可我不能去。我身上的是非太多,我不能让瞎奶奶的灵魂不得安宁。我好想哭啊,为了她的歌谣,也为了自己的遭遇。我觉得瞎奶奶的灵魂在空中向我招手。瞎奶奶!人间的一切苦难悲酸都与她无缘了,她只有轻盈飘荡的灵魂。她自由了,超脱了,多好啊。我想随她而去。
天灰蒙蒙的,空中零零星星地飘着雪花,像瞎奶奶的歌谣在飘荡。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她的歌谣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老得唱不出声了。
继母的名声很好,她已经不在乎瞎奶奶唱什么了。她总是故意在瞎奶奶的门前和村里的人们说笑,大声地问候着瞎奶奶,以示她的宽厚。瞎奶奶充耳不闻,总是似笑非笑地默然待之。
我不知道瞎奶奶为什么跟继母较上了劲。后来我听说瞎奶奶小时候也受继母的气,她的视力下降以至于后来失明都是继母的杰作,因此她痛恨所有的继母。
瞎奶奶!一个苍老的生命,阐释着人生的沧桑。一支飘零的歌谣,承载着世事的凄苦。人生,世事,一切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而我还活着,像一条癞皮狗一样地活着。
我不知道去哪里。冬季的阴沉和苍茫,让我的心瑟瑟发抖。我推着自行车,麻木地走着,不想骑上它。我觉得我的灵魂已经缠绕在自行车轱辘上了,我必须让车轱辘慢慢地碾碎它。我只要一个活着的空壳,一具行尸走肉,那样会少些痛苦。
我回到那间小屋里,学校已经放假了,炊事员也回家了。静悄悄的一个大院子,就我一个人,打开门,我哭倒在床上。
外边已经有了零零星星的鞭炮声,小屋里凄冷孤独,我抱着一本书躺在床上,和着书中的人物哭哭笑笑,不在意白天还是黑夜,钟表滴答滴答地走着,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敲门,我觉得好像在梦幻之中,也许是仙人吧,因为尘世凡间已经抛弃了我。
门开了,是老黄。他说:校长安排我给学校贴对联,我看你屋里亮着灯,就过来看看。你不是回家了吗,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我哭了,什么也没说,泪水像泉水一样往外涌。
老黄为我拭去眼泪,拥着我说:宝贝儿,几天不见想我了吧?你先躺一会儿,我打点水来,看看你这屋乱的,连一点水都没有。
老黄掂了一桶水进屋说:我不知道你一个人在这里,要是知道,早就过来了,说啥也不能把你一个人扔这儿。就是白天过不来,晚上也得来陪你啊。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见到这个男人竟有那么多的泪,也许所有的辛酸和委屈都在我体内化成了泪水。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具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尸体,湿漉漉地透着一股刺鼻的恶臭。
除夕,老黄谎称到学校值班,天不黑就来陪我,我的心再次被感动。那一夜,鞭炮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把新年和旧岁连在一起。我和老黄几乎没有睡,我们厮磨着,纠缠着,颠鸾倒凤。我不让他睡,因为,天一亮他必须离开,回去和他的家人一起过年。而他一离开,就会带走所有的生气,我又陷入无边的凄冷孤独,只能在昏睡中过新年了。
新学年开始了,校长给老黄下了最后的通牒,必须和我了断。不然,他将上报教委把我们双开。
老黄收敛了很多,白天不敢和我接触了,只有晚上来陪我。学校的晚上非常清静,老师们大都是附近农村的,晚上回家住。寂静的校园里,常常只有我和老黄。
我像一只蝙蝠,白天除了上课之外,就蛰居在小屋里。只有晚上,我才会觉得自己还活着,还是一个人。老黄除了给我做女人的快乐之外,总是百般呵护,什么都不让我干。早起,他把牙膏挤好,刷牙水、洗脸水倒好,才喊我起床。晚上,他会把洗脚水打好,毛巾放好,催我洗脚。我找回了女人的娇气,我想,我一生有老黄足矣,就这样做他一辈子的情人,不要名分,不要自尊,什么都不要,就要他一夜的温情。
我似乎习惯了这种黑白颠倒的日子。人们似乎对我的行径不再关心了,任我“自生自灭”,不屑一顾。我倒是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直到另一个女人的出现。
我和老黄过了一段黑白颠倒的日子,觉得身子有些不舒服,就去了医院,检查结果好似是晴天霹雳把我打晕了:我怀孕了。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老黄时,他竟然淡淡地说:流了吧。
我说:老黄,我们已经这样了,谁还会要我?我也不想结婚了,我想把孩子生下来,自己养着。
老黄慌乱地说:这怎么能行?我儿大女大的,不可能离婚。你一个姑娘家,带着一个私生子怎么生活?孩子长大了会恨死我的。明天我就陪你去医院,赶紧流了。
我不去。我就是要生下来。我赌气地说。
哎呀,我的小姑奶奶,我求你了。这可不是赌气的事。我该死,我不是人行不行?我给你跪下了,你不答应我就跪死在这儿。
在老黄软缠硬磨下,我只好跟他一起来到了医院。我躺到了产床上,医生问我,跟你来的是你爸吧?你丈夫呢?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还没有等到我回答,那撕裂般的痛楚,像电流一样传遍了我的每一根神经。接着,一根冰凉的东西捅进了我的下身。那尖锐的疼痛麻醉了我的神经,我觉得灵魂轻飘飘地飞上了天。我晕了过去。许久,仿佛听到医生跟老黄说:你女儿虚脱了,把她背走吧,弄点红糖水给她喝。
天啊,那被撕裂的疼痛,那无意的羞辱,使我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由于我身体瘦弱,流产后出现了感染,恶漏一直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