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水眯起眼睛,觉得明晃晃的,头有些沉,眼睛刺痛。这是在哪儿?昨天的情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他睁开眼睛,仔细地搜寻,有没有他熟悉的场景。最先进入视野的是一个大相框,那是一幅穿着唐装的结婚照。哦,好像在哪儿见过。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似的继续扫射,相框下面是一对仿古椅子,椅子中间是原色实木茶几。右侧椅子的右侧是一个雕花原木花架,花架的花瓶里放着一束绢质工艺梅花。左侧椅子的左侧是一个仿古原木衣架,衣架上挂着一件大红的、宽大的丝质睡衣。由于挂着,印在睡衣上的京剧脸谱,出现了被扭曲的滑稽。汤水把房间扫射一遍,像那脸谱一样滑稽地笑了。可不是在哪儿见过,简直太熟悉了。这就是他的老窝儿。他妻子柳曼丽所谓的标志着一个人生活情趣的卧室,卧室里的摆设是她所谓生活情趣的杰作。
是自己的家。可是,他是怎么回家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肯定是喝醉了,而且醉得不轻,不然脑子里怎么会没有记忆。究竟和谁喝的呢?哦,好像跟随意他们几个一起喝的。后来,好像和随意闹了别扭,不太清楚。脑袋仍然在发涨。汤水竭力地回忆着。哦,有些印象了,好像是因为随意那小子带来一个小娘们儿,叫什么孟露的。那孟露长得婊子似的浪声浪气,一张经过漂白的脸,涂得乱七八糟。可是,她的笑声却很清亮,很纯净,很特别。说心里话,他很讨厌那种女人。孟露是个精明的女人,好像有所觉察,就和他拼起酒来。他究竟怎么和她喝起来的?好像是孟露要和他挎着胳膊喝交杯酒,好像这杯子也不是杯子,是喝茶用的小碗。
记忆像阳光下的树荫,斑驳陆离地晃动起来:开始孟露老用眼瞟他,他始终没正视她一眼。对,好像他还接了儿子汤淼的电话,说要开什么家长会。他还对着那孟露得意地夸了儿子。还说,柳曼丽教子有方,他从来都没管过儿子。好像还夸了柳曼丽多么贤惠,反正婆婆妈妈说了很多家里的事情。他是故意说给孟露这种单身女人听的,他觉得一个单身的女人总是会有些什么问题的。
孟露好像没让他说完,就站起来主动和他碰酒。他好像不想和孟露喝酒,他讨厌那种妖艳和媚俗。只是随意那小子一双眼着火似的不离孟露的前胸,一只爪子还不时地拍着她的后背,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关系。他知道随意那小子的毛病,不能见有点姿色的女人。不知道换了几个老婆了。可是,孟露对随意的举动并太在意,老是端着酒杯站在他跟前。他虽然厌恶孟露,却也经不住她那两坨磁铁似的胸脯有意无意地蹭撞。那两坨东西,像火一样也灼烧着他的眼球。
男人就是这么贱,不管女人长啥样,还就喜欢那玩意儿。当然,他也是个贱男人,还是个有血性的贱男人,还是个自认为成功的有血性的贱男人。可不是贱吗,贱就贱在经不住朋友的起哄,贱就贱在经不住那坨磁铁的吸引。于是,他心怀鬼胎地端起那碗酒跟她碰酒。
汤水不但和她喝酒,还挎了她的胳膊。不但挎了她的胳膊,还搂了她的腰。不但搂了她的腰,还把她两块磁铁摁在自己的胸膛上。不但摁住了磁铁,还让自己膨胀了起来。他不但让自己膨胀起来,还跟随意那小子认真地说,如果孟露跟他拼酒,他就跟孟露去开房间。那孟露暧昧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风情万种地说:开就开,谁怕谁?我不过是他的朋友,又不是他的私人财产。接着她发出了清亮的笑声。她一笑,汤水顿时就萎缩了,粗话到了嘴边也说不出口了。汤水就纳闷了,这样的女子,怎么就能发出那样清纯的笑声?女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朋友们还在起哄:别开房间,太费劲,就在这房间里做,我们出去给你们看门。随意,你小子千万别和汤水决斗,好朋友就得有“艳”同享。
玩笑有些过分,随意好像真的吃醋了,站起跟他碰酒,也用碗,还不喝不行。汤水自知惹火烧身,只得和随意碰酒。不知道碰了几碗,反正后来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汤水从床上坐起来,感到凉丝丝的,原来自己什么都没穿。他喊妻子:曼丽,我的衣服呢?
柳曼丽已经换好衣服,正在穿鞋,准备上班,没好气地说:你的衣服?你问谁?我还问你呢。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说什么意思?你昨天就是这样回来的,赤裸裸的一丝不挂。
啊?真的?
还会有假的?
柳曼丽说完,“嘭”地一下关上门走了。
他知道柳曼丽对他喝酒有意见。男人就是男人,不喝酒还算男人?他不仅是一个男人,还是小有名气的男人。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是,在这小城里也算是个名人,有应酬必不可少。就是曾经在这里一言九鼎的父亲,也没有说不让他喝酒,只是嘱咐他不要喝得太多。喝多了会失态、失控、误事。可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总是喝得不省人事。好在,他就这点爱好,比寻花问柳那种爱好更体面些。不然,柳曼丽早就跟他闹翻了。那柳曼丽绝不是盏省油灯。
赤裸裸的一丝不挂?
汤水陡然躺下了。天啊!他竟然赤裸裸一丝不挂地从外面回来了?汤水像一个被雷劈倒的巨人,轰然变成了一堆灰。一丝不挂?他还是人吗?要是传开了,他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
汤水像具木乃伊,用被子蒙着头,僵直地躺着。他掉进了羞愧的深渊里。他赤裸裸的形象,一定会像大风一样顷刻弥漫整个小城。一时间,整个小城,只要两个人碰面,必然会说他赤身裸体地走在大街上。他成了整个城市的焦点,议论的中心,嘲笑的对象。他仿佛看到了人们都在眉飞色舞,唾沫飞扬,津津有味地传播他的“光荣事迹”。这“光荣事迹”会越传越远,越传越讹。说不定会传到四个班子,传至最高法院。说不定还会说他耍流氓,当街嫖娼,进了监狱。他仿佛看到鄙夷的目光,听到捧腹的大笑。天啊,他该怎么办啊?他还怎么有脸出门?突然,他听到手机的信息铃声,吓了一个哆嗦。他不敢碰那手机。铃声再响,他贼似的把手机关了,根本没勇气瞅一眼谁发的信息。他不能和外界联系了,在他没有想好怎么办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能和别人联系。
汤水就那样蒙着头躺着,他甚至不敢把脸露在被子外面。一个上午,没喝一口水,没有去一趟洗手间,他甚至连动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中午,电话铃响了,他没接。他只思考一个问题:面对“一丝不挂”,究竟该怎么办?是活着,还是死去?活着,连三岁的小孩都会朝他吐口水。要想活着,只有辞职外出,过上一两年,人家把他忘了,他再回来。可是,只要他回来,耻辱就像刻在他脸上的刺青,永远无法抹掉。不行,活着,连他自己都无法接受。那么,只有死去了。可是,就这样死去,他确实不甘,这也太窝囊,太冤屈了。如果他死了,他的儿子、妻子、父母怎么办?从来没有经受过什么坎坷的汤水,像走进了死胡同,欲活不能,欲死不甘。这叫什么事啊?这……
最后,汤水确定出家当和尚,如果能修到四大皆空的境界,就不怕别人说什么了。可是,虽然自己不怕人家说,可也挡不住人家的嘴,最后还得回到世俗的人间。不行……
柳曼丽有个应酬,很晚才回家。她打开房门,屋里很暗。她想,汤水肯定又去喝酒去了,一天两场儿,不喝傻才怪呢。
她洗漱完,去了卧室,打开灯,吓了一跳。汤水正在床上蒙头大睡。她说:你没出去啊?
汤水没吭声,也没动一下。柳曼丽就很烦,这人,除了喝酒就是睡觉。睡了一天,酒也该醒过来了,还躺在床上,啥事儿也不干。她生气地说:德行,除了喝酒你还会干点别的吗?喝,喝,喝,早晚得喝死。
汤水还是没说话。她又说:哎,我说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这么老实啊?她说着就去掀汤水的被子。汤水痴呆呆地一动不动。只见他双眼紧闭,满脸的泪痕。柳曼丽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汤水仍然一声不吭。柳曼丽急了:你倒是说话啊!
面对突然打击,汤水像被蹂躏的少女,孤独而无助。他像个语障患者,不知道语音这玩意儿是怎么回事儿。就连对他妻子柳曼丽,也难以发出一丝的声音。
柳曼丽摸摸他的头:没病啊,你。然后,推了他一把说,究竟怎么回事?别吓人啊。
汤水闭着眼,竭尽全力地震动着声带,终于发出了低微的声音:曼丽,我完了。
你说什么?究竟怎么回事?
今天,你都听到了什么议论?
议论什么?
我啊?
你怎么了?
赤裸裸的一丝不挂。
嗨,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
这难道还不够大吗,我觉得比杀人都大。
起来,起来。我骗你的。
你骗我?
我是说,你一丝不挂地回家不是真的,我骗你的。
汤水睁开了眼睛。此刻,他好像一个雪地里的暖水瓶,里是沸腾的开水,外面是扎人的冰凌,连说出的话都像水蒸气遇上了冰,变成了湿冷湿冷的潮: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看你整天喝得烂醉,想治治你。
我当真没有一丝不挂?
没有。
那我的衣服呢?
衣服我给你洗了,满身酒气,还有一股子臊味,恶心人。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还要问你呢,你领子上的红颜色怎么回事?肯定是哪个骚女人的唇膏。
唇膏!肯定是孟露的。那女人,好像也喝多了,倚在他的肩上。汤水当下就坐了起来,此刻他心里根本盛不下什么孟露。他对柳曼丽说:把我的衣服拿过来。柳曼丽就把他的衣服扔到了床上,笑着说:我说你咋恁老实,还真有效果,看以后还喝不喝了。
汤水并没有劫后余生的轻松,他胸中塞满了火药。柳曼丽,他的妻子,一句话,差点让他命归黄泉。所有的羞愧都化成了TNT(烈性炸药),就是暖水瓶也能飘出火花来。可他镇静得像个鬼魂,幽幽地说:柳曼丽,你过来,我是得好好感谢你。
柳曼丽并没有看出他的异常,笑嘻嘻地说:还真得感谢我,是我帮你长了记性。
汤水使劲地拥抱一下柳曼丽。然后,突然放开,照着她的脸狠狠地扇了过去。柳曼丽一下子晕了,倒在床上。汤水抓起她的头发,当腹一拳,柳曼丽又倒下了,她说:汤水,你疯了?
汤水不说话,掂起柳曼丽又是一拳。这次,柳曼丽倒在了仿古椅子前,头正好碰在实木茶几的角上。顿时,她头上血流如注。
汤水这才住了手,恶狠狠地说:你治我,你他妈的,我不定想治谁呢。你差点把老子害死。说完,他打了120,把柳曼丽送到了医院。
柳曼丽头上整整缝了三针。她委屈死了,不就是一句话吗?是他自己当真了,竟然照死里打她。他出手忒狠了,哪还有一点夫妻情分?这么多年来,汤水终于露出了他丑恶的嘴脸。
柳曼丽心里骂着:汤水啊汤水,你不就是仗着有个好老子才当了个科级干部吗?还整天牛皮烘烘的,仿佛自己是个多重要的人物,早出晚归不着窝儿,不喝烂醉不进家。家里家外都是我操持着,为了一句话,就往死里打我。我说那句怎么了?还不是为了你好。你一个大人解不开话怎么能怨别人?你还算个人吗你?!
柳曼丽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心里千疮百孔,眼泪嗒嗒直滴。她不过说了一句玩笑话,竟然被老公打得头破血流。她也是个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在单位里是受人尊崇的人物,在娘家也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哪受过这般委屈,以后还怎么出门?柳曼丽越想越气,越想越恨,脑子像多媒体一样,储存着汤水多年来的种种劣迹和罪过,而且循环不停地播放。那一刻,她觉得像汤水这种男人只有进地狱,他就不应该活在世上。他简直就不是个人。她绝不原谅他,决定跟他离婚。
把柳曼丽送进医院,汤水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下手太重了。他当时确实有些失控。那会儿,就是他亲爹,他也决不会饶恕的。你想,这种事儿搁谁也不会善罢甘休的,是你从来不需要提防的人,却往死里骗你。如果是别人,他也就忍了,可偏偏是柳曼丽,他断然不能忍受的。不过,事情到了这地步,柳曼丽肯定会不依不饶的。他只得请了自己的爹娘去医院陪着柳曼丽,还把老岳母也请去了。
柳曼丽躺在病床上,只想着怎么跟汤水离婚,想着离婚后怎么安排自己的生活。平时两眼朝天的公婆,也耐着小性儿对柳曼丽说着好话。他们的儿子确实有些过分。柳曼丽本来在委屈中烤着,公婆的劝说更是火上浇油。她觉得汤水这样对她,跟他们平时的教唆有关。他们平时就看不起她,汤水肯定受他们的影响,才对她下如此狠手。柳曼丽自然跟公婆也使着性子,话不说,脸不放。
汤水的家人,围着柳曼丽忙活了几天,不见柳曼丽一个缓和的脸色,不听她说一句暖心话,自然都觉得憋屈:你们两口子生气,碍着家人什么事儿了?都觉得柳曼丽虽然委屈,却也过分,不会处事儿,小市民本色。
柳曼丽头上的线也拆了,伤口也痊愈了。汤家的人摁着性子,劝柳曼丽回家休养。可是,任谁提醒,柳曼丽就是不愿出院。她只说头晕,脑震荡。汤水的家人见柳曼丽不听劝说,就各自离开医院。“劝人不醒,不如一怂”,任他们两口子闹去。
汤水负责的一个案子正在节骨眼上,他得亲自审理,又不敢长时间离开医院,只好来回穿梭,恨不能使出分身法。自从“一丝不挂”事件以来,他一直处在忙乱之中,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你想啊,平时在家他是甩手掌柜,结婚前一切由母亲操持,结婚后由柳曼丽操持,自己何曾操过心,伺候过病人。就是工作也是优越工种,都是人家请吃请喝的。这回倒好,他家里的人都走了,柳曼丽仍然在医院怄气,家里一团糟,工作一摊子事儿,他真想把自己消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