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大门的一声巨响,郭余氏打了一个寒战。她靠着墙喘了口气,听到蓖麻高声说道:郭世富,你弟兄仨可是说好的,咱只管爹不管娘。你要是敢拿一个子儿,看我咋收拾你。死老婆子,她的钱都给了郭世荣,还来跟咱要钱。没门儿。她咋不给郭世贵要钱?向偏!
郭余氏没有听到儿子郭世富吭声,便无力地离开了郭世富家,两行浑浊的老泪顺脸而下。
郭余氏回到了那间棚子里,心静如水。她不再想别的,就想她死后可能还要住这样的草棚子,心里便一阵一阵地难受。她一辈子盖了十几间房子,临老只想要一间小屋,咋就恁难呢?
七
水莲荷出诊回来,路过郭余氏的棚子时,拐了进去。那天,钱的事儿还没有着落,她没敢跟郭余氏直说,后来只顾说地的事儿,把这茬儿给忘了。“幸福院”马上就可以动工了,她得先给老太太透个信,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水莲荷推开郭余氏的门,郭余氏躺在地上,头在床帮上吊着,舌头伸得老长,人已经死了。水莲荷被眼前的情景吓傻了。怎么会是这样?!
水莲荷麻利地把郭余氏解下来,合上她还没有闭上的双眼。然后,把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安顿好郭余氏,水莲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觉得是她害死了郭余氏,如果那天就跟她说明白,她也许就不会死了。水莲荷不禁悲从中来,这本该是一个寿终正寝的生命,本该是享受天伦之乐的生命。八十岁,却死于非命。水莲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并不单单是为了郭余氏。许久,她才从地上站起来。
水莲荷从棚子里出来,就直接去了郭世富家。她不想进他家的院,就站在郭世富大门口说:郭世富,快去看看吧,你娘上吊死了。你再也用不着给你娘对钱了。
水莲荷刚刚转身,就听到蓖麻高声哭着:俺苦命的娘啊,你咋就走了啊,俺这不是正给你准备盖房的吗?砖头都买好了,人也找好了,你咋就不能再等一天啊,俺苦命的娘啊,你咋忍心撇下您孩子啊……俺的娘啊……俺上哪儿去找俺亲亲的亲娘啊……
水莲荷心里冷笑道:这娘们儿太刁了,哭得多好听。她要是能拿出她打麻将输掉的一点点钱,也能给老人盖间屋子了。
郭余氏一死,不知道是谁报告了派出所,派出所民警来来回回到村里取证。他们找了老大郭世官,郭世官自然把责任都推到蓖麻身上。蓖麻自觉有命案在身,天天噩梦连连,一闭眼就是郭余氏伸着长长的舌头向她索命,一睁眼就是公安局的警车朝她开来。
郭余氏一下葬,水莲荷就召开村委会,研究两件事:一件是“幸福院”的选址,她提议从村西的窑场地,挪到郭余氏的棚子地上。老人活着没能进“幸福院”,死后要让她永远住在“幸福院”里。大家都没什么异议。只有小诸葛郭世建提出:郭余氏生前分给了郭世官,按规矩这地就是郭世官的了,老娘死了,他会不会把那块地要走?
水莲荷说,我们村委研究决定:收回那块地。土地所有权归集体。咱们难道不能代表集体吗?我是村里的法人,要打官司我跟他打。
第一件事情就这样定了。第二件事情,是乡里要表彰一批“好媳妇”,选一批“恶媳妇”。还要让选出典型在全乡巡回作报告。咱们这次要公开无记名投票选,凡满十八岁的,都参加投票选,真正达到扬善惩恶的效果。咱们一定要把这件事当做今年的大事来抓。
一时间,“幸福院”要选“恶媳妇”的消息在村里传开了。村里的人只要碰在一起,都在推测谁可能会选上“好媳妇”,谁可能会选上“恶媳妇”。几个在一起打牌的小媳妇也不敢再聚了,对待老人的态度也好了许多。
榆叶顾虑重重地进了教堂的大院。她是请公公郭世兴回家的。郭世兴说啥也不回去。榆叶就哭了,她说:爸,我对不起你。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无论如何也得回家住。
郭世兴说:你害怕了?
爸,人有脸,树有皮。俺要是被评上“恶媳妇”了,咋往孩子跟前站。俺听说,评上恶媳妇了,黑旗还要插到孩子上学的班里。孩子们都在关心这事,说谁的妈能评上“好媳妇”,谁的妈可能评上“恶媳妇”。学校也借此机会对孩子开展传统美德教育,要孩子们回家给父母洗一次脚,倒一次尿盆。爸,我真后悔,现在孩子都是我的老师了。您孙子都问我好几回了,啥时候能把您接回去。爸,您就是忌恨我,也得为您孙子着想不是。
好吧,榆叶,既然你把我孙子都扯进来了,我也没啥话说了。但是,要我回去有个条件。
爸您说吧,别说一个条件,就是一百个条件,俺也答应。
你去把水村长给我请回来,我有话跟她说。
好,好,爸,只要您肯回去,俺就是背也得把水村长给您背来。
郭世兴长长叹口气。水莲荷干得越好,他和水莲荷的距离越远,他越觉得灰心丧气。他不知道榆叶能不能请来水莲荷。他不敢轻易地去找她了,这些天来,她一直都在忙活着“幸福院”的事儿。
水莲荷正在指挥人扒掉郭余氏的棚子。榆叶把她拉到一边,悄悄地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水莲荷就慌慌张张地跟她一起来到了教堂的小屋里。水莲荷一进小屋,榆叶就溜了。
郭世兴说:进来吧,莲荷,是我让榆叶请你来的。榆叶想让我搬回去住,我就听你一句话,搬还是不搬?
嗨,吓我一跳。这个榆叶,说你得了急病。
她怕请不来你。
说啥请不请的。多好的事啊,搬回去也有人照顾你了。
咱村里的媳妇都在变呢。你可是咱村里的福音啊!
啥福音不福音的。只要家家都和和睦睦的我也就心安了。郭世宇还让我去美国哩,我寻思着有了机会,还真的去美国转转。
莲荷。郭世兴下意识地翻着《圣经》叫了一声,不知道下面怎么说。他原想找个人问问莲荷的意思,转念一想,如果不成,在村里传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会影响莲荷的工作。他只好舍上老脸了,反正也没别人知道。
水莲荷已经预感到郭世兴要说什么了,起身准备回去,那边一帮人还在等着她呢。她对郭世兴说:世兴哥,没事我就走了。
这次郭世兴没让她走出门口就叫住了她:莲荷,我就等你一句话。你明白我的心,这些年来,我就等着你一句话。如今你是干部了,我觉得配不上你。可是,我得亲耳听你说句话才死心。
世兴哥,你的心思我明白。只是,我现在确实不是自由身。你想想,你信基督耶稣,我是党员干部,咱俩走不到一起的。碰上合适的人,你就娶了吧。
莲荷,你还是不明白我的心。要想娶我早就娶了,还用等到现在。你要是只是这样的理由,我等着你,等到你不当干部了,咱们再结婚。
可是,我不信耶稣。
信不信耶稣跟感情没关系。我今天就是要告诉你,我会一直等着你。不是有句话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吗,我等你。我听你的,明天就搬回去住。要是你觉得信教是障碍,我就退出来。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
水莲荷差点就点头了,但她还是走了。她知道,村民们一定不接受她跟郭世兴的婚姻,还有他们的孩子也不一定会接受他们的婚姻。她的儿女可能会尊重她的选择,因为他们受过高等教育。郭世兴的孩子就不一定了,那榆叶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不想因此闹得沸沸扬扬。她是一个村干部,不再只是一个乡村医生。她差不多就是村里的道德标杆,她不能不克己修身。一个好干部要让群众觉得可靠可信,就得牺牲自己的一些利益。她既然选择了当干部,就不能放纵自己。
夜深了,水莲荷没有睡意。郭世兴的话还在她的耳边响起。郭世兴都是在关键的时候帮助她。她真想有个男人替她承担一些责任,郭世兴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她不能,至少眼下不能。他会真的等着她吗?她要让他等多久呢?郭太爷走了,没人听她说话了。过去,她有什么事情,都跟郭太爷说,虽然他老人家从不说一个字。但,只要跟他说了,只要见到他清亮的眼睛,她便有了主意。
她好想郭太爷。
郭世官家的小楼终于盖起来了,可是说媒的人却更少了。郭世官的儿子郭嘉亮经过了几次婚变,与父母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他只是闷头吃饭干活,从不跟父母说话。
石榴心里着急,在儿子面前也是小心翼翼,不敢多吱一声,过去的炮筒子脾气也收敛了很多。
郭余氏“五七”那天,郭世荣来到了郭世官家,说起郭嘉亮,石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郭世荣也动了恻隐之心,毕竟是她的娘家侄儿,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她说,她婆姐家有个闺女,刚刚结婚,男人外出打工出了车祸死了。如果石榴没意见,她就去一趟说说。
石榴不敢做主,吞吞吐吐地跟郭嘉亮说了。
郭嘉亮一听他娘给他说了一个寡妇媳妇,二话没说,就把家里的东西全砸了。
郭嘉亮砸完家里的东西,就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他一声不响地走出了家门,从此杳无音信。
石榴空守着一座小楼,整天以泪洗面。
郭世官心里郁闷,偷偷地跑到老娘坟上,送去了纸钱。
郭世贵和槐花两口子领着孩子回到村里,正碰上郭世官给娘烧纸回来。郭世贵问郭世官:娘身体怎么样?郭世官眼圈一红,说:在西北地里。
西北地是他们家的老坟院。郭世贵和槐花领着孩子直奔西北地,在老娘的坟前长跪不起。
郭世贵一家在外给孩子治病期间,得到了许多好心人的资助。两个孩子,经过了几个月的治疗,已经痊愈了。经过了颠沛流离,得到许多陌生人的关爱,唤回了郭世贵两口子人性善的回归。回村之前,槐花主动跟郭世贵商量,回到家就把母亲接到他们家住,让老人能安度晚年。没想到,他们见到的只是一个埋葬老娘的土堆。
天色刚放亮,水莲荷就听见了打门的声音。她睁开眼睛,看到窗户上透出晃眼的霞光。于是她便起了床。她家的麦子郭世兴已经给种上了,秋收秋种都已经结束。乡里又要进行计划生育集中活动了。“好媳妇”“恶媳妇”的选票已经发下去多时了,村委班子里都在催她收选票。她不能急,她要的是效果,是让媳妇们受教育的过程,而不是仅仅选出“好媳妇”、“恶媳妇”。
如果不是有人敲门,她真想再睡一会儿。
水莲荷开了门,是蓖麻。她赤身裸体痴呆呆地站在水莲荷家的门口。水莲荷问:蓖麻,你怎么了,大清早不穿衣服,来这儿干吗?
蓖麻自言自语道:不是我。不是我。
水莲荷说:蓖麻,你咋了?你说什么呢?快回家吧。让人家看见笑话。
不是我。不是我。
水莲荷明白了,就对蓖麻说:你回家吧,我知道不是你。快回去吧。
蓖麻听不懂水莲荷的话,一直在自言自语地说:不是我。不是我。
水莲荷说:蓖麻,听话,我送你回家啊。
蓖麻见水莲荷拉她,就往后缩。水莲荷只得去叫郭世富,让他把蓖麻领回家。
郭世富来到水莲荷的大门口,拉着蓖麻回家。蓖麻一直往后缩着,不停地说:不是我,不是我。
郭世富没法,只好对蓖麻说:公安局的来了。
蓖麻听了,拔腿就跑。
水莲荷说:你吓她干吗?她啥时候病的?
俺娘死后她就病了。这几天严重了。
望着蓖麻赤裸裸的身影,水莲荷心里很沉重。
“好媳妇”评选结果揭晓的那天,蓖麻跟她婆婆一样,上吊死了。
第二天,榆叶早早地来到水莲荷的家里,进门就说:水婶儿,俺谢你来了。俺知道选恶媳妇时,俺得了不少票,是您拦住不让公布的。不然,俺这脸往哪儿搁啊。这是俺的一点心意,你无论如何也得收下。榆叶说着,拿出了一双新皮鞋递给了水莲荷。
水莲荷笑着说:想贿赂我啊。
榆叶说:不是。俺一时糊涂,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大人大量不计较,俺心里过意不去。
水莲荷想起了那只破鞋,连忙说:榆叶,啥也别说了,这鞋我收下了。
榆叶高兴地说:水婶儿,俺给俺爸也买了一双,他可高兴了。
水莲荷想起了郭世兴替榆叶说情的事就笑了。其实,乡里并没有要求选“恶媳妇”,评“好媳妇”倒是真的。她就是想法治这帮孬媳妇,才搭车选“恶媳妇”的。选出“恶媳妇”自然不能公布。没想到,慌得郭世兴赶紧给榆叶来说情。
榆叶误会了水莲荷的意思,就趁热说:水婶儿,俺娘死得早,俺爸也不容易,俺真想叫您一声娘。
水莲荷一时语塞。
(原载于2009年第5期《莽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