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莲荷说:这不是美国,这是中国农村。世宇,跟我说说,美国人是怎么养老的?
郭世宇停了停说:美国人养老依靠三根“柱子”。第一支柱是社会基本养老保障,就是从政府机构——社会保障署——领取养老金;第二支柱是私人养老金计划;第三支柱是个人储蓄。也就是个人平时存些养老钱,政府给予政策上的优惠。在美国,没有任何法律规定成年子女必须赡养父母,因此不可能“养儿防老”。如此说来,中国农民的养老已经是个社会问题了,政府应该想想办法。
郭余氏傻傻地望着郭世宇,她听不懂他说什么,她只听懂一句,就是“不能养儿防老”。
郭余氏便不服气地说:养儿不防老,养儿干什么?
养儿是你应该尽的社会义务。孩子十八岁以后,你就可以不管他了。
十八岁就可以不管了?
麦粒瞪大了蓝色的眼睛使劲地点点头。
郭余氏转脸对水莲荷说:她说,孩子十八岁爹娘就不管了?
水莲荷说:是啊。
郭余氏说:那哪儿成啊,俺们村里的老人,管了儿子还要管孙子。谁要是不照看孙子,儿媳妇还不骂得老坟院冒烟。前门的刘奶奶走都走不动了,还在抱曾孙呢。
水莲荷若有所思地说:这老习惯是应该改改了。
郭世宇说:我在美国陪过一个老太太聊天,我本不想要钱,可是她却说,她儿子陪她聊天她也会付钱的,按劳取酬应该的。
啊,陪娘说说话还要钱?还是人不是人啊?郭余氏脱口说道。
水莲荷没接话。她收起来花花绿绿的票子,心里便有了主意。停了一会儿,她对郭余氏说:婶子,您先回去。我已经去问过了,乡里的敬老院您不能去。人家不收有儿有女的。要去也可以,得自己出钱,一个月三百。你肯定也没钱。你先回家,回头我们村委会研究一下,看能不能想个什么法把您的问题给解决了。待郭余氏出了门,水莲荷就对郭世宇和麦粒说,我领你们去村里转转吧。世宇,你回来一趟不容易,好好看看生你养你的地方。美国再好,那不是你家。
水莲荷领着郭世宇和麦粒出了门,路过村后大坟时,麦粒脱口说:小-山。水莲荷告诉她,那不是小山,而是一座坟墓。
坟墓?那么大。
水莲荷就给他们讲了郭巨埋子的故事:郭巨是晋代隆虑(今河南林州)人,原本家道殷实。父亲死后,他把家产分作两份,给了两个弟弟,自己独取母亲供养,对母极孝。后家境逐渐贫困,妻子生一男孩,郭巨担心,养这个孩子,必然影响供养母亲,遂和妻子商议:“儿子可以再有,母亲死了不能复活,不如埋掉儿子,节省些粮食供养母亲。”当他们挖坑时,在地下二尺处忽见一坛黄金,上书“天赐孝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夫妻得到黄金,回家孝敬母亲,并得以兼养孩子。咱们这里只是他的衣冠冢。过去,这里的郭姓奉郭巨为始祖,传承着郭巨的孝悌之义。水莲荷还告诉他们,其实,幸福院过去叫郭家坟,土改时一个区长改的。他在畅想共产主义新生活时说,将来我们的生活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洋梨子洋耙,要啥有啥,郭家坟就是幸福院。从此,郭家坟就叫幸福院了,提前进入共产主义。
麦粒哇哇地感叹着:China is amazing!(中国太神奇了!)
六
水莲荷组织召开了村委会,主要是传达贯彻乡里召开的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会议精神。她说,现在,农民的物质生活比过去富裕了,精神生活却更穷了。她说,她觉得做社会主义新农民关键是思想观念要更新。你盖了楼,有了钱,并不能说你是真正的富人。她说,郭世宇这次回来,对她感触很大。她现在要通报三件事,两件是郭世宇的事,另一件也跟郭世宇有关。第一件是,郭世宇把郭太爷的责任田交给了村里,建议作为村里老人的养老基金。另一件是,他把郭太爷的院子捐出来,将来作为存放骨灰的公墓,他说火葬是必然的。第三件是,这些年来,郭世宇每年都给她寄钱。她把这些钱拿出来,加上民政局的补助,再想法争取点捐资,估计“幸福院”的资金差不多了。眼下就差地皮了。
说到地皮,可是个难题。民兵连长郭嘉旺说,只有村西那块窑场地是村里的。
文书郭世建说:“幸福院”宅基地恁紧张,就没人要那块窑场地,你知道为什么?
郭嘉旺说:为什么?
那是块绝地,不适应建房。你就是建好了,也没人愿意住。进去就绝后,有儿有女的谁愿意进去?
水莲荷说:地皮问题世建哥负责,你再想想办法,真不行,窑场地也可以作为备用,咱不讲封建迷信。
郭世建说:水村长,你真想试我的牙啊,总是让我啃不带肉的骨头。现在集体经济是个空壳,村里有许多外欠账,办公费都保证不了,咱上哪儿去找地皮?就算找到了地皮,“幸福院”盖好了,给养问题怎么办?
关于给养问题,水莲荷提出来一个设想:农民是不是也定一个退休的年龄。然后,把地交出来,集体经营,用于养老的一部分。如果政府要是能拿出一些就好了。
大家讨论得很热烈。郭世建说:这个问题不太好办,还没听说过农民有退休的。
你听说过农民不缴粮不完税吗?不也实现了吗?郭嘉旺说。
郭世建说:那是国家的政策。农民养老国家有政策吗?这根本不是咱农民考虑的事。土地是农民的主心骨,别看现在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不愿意种地了,真要是把地收回来他们肯定不同意。
水莲荷说:咱只收老人的地。当然这只是个设想。
郭世建是有名的“小诸葛”,当了多年的干部,自然比别人考虑得周到,他继续发表自己的高见:收老人的地,也不容易。老人们不会同意,儿女们也不会同意。老人不同意,是他们觉得生儿养老,自己种不动地了,交给儿子种天经地义,交给别人不放心。儿女们不同意是他们觉得交了爹娘的地,就是不养活爹娘,不好做人,利益和名誉上都受损失,肯定不干。咱们还是别没事儿找事儿。
郭嘉旺说:世建叔说得也有道理。还是等国家的政策吧。现在国家对农民也很关注。农业税也免了,还实行了粮种补贴。对农村义务教育阶段的贫困家庭实行了“两免一补”(免杂费、免书本费,补助寄宿学生生活费),估计养老问题也很快就解决了。
水莲荷说:咱还是先把“幸福院”建起来再说。
散会后,水莲荷来到了郭余氏的棚子里,她想听听老人的意见。谁知郭余氏面带难色地说,好是好,地的事儿她做不了主。她的地给了郭世官,这事得跟郭世官商量。水莲荷问她:那你自己的意见呢?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郭余氏迟疑了半天才说:俺也不知道咋办好,你还是找郭世官吧。
找郭世官?嗨……水莲荷走出郭余氏的门口,仰天一声长叹!只好用那块窑场地了。
水莲荷路过老槐树时便停了下来。郭太爷走了,老槐树至今还没有抽出新枝。她用手抚摸着老槐树干枯的树皮,心里空落落的。自从郭太爷走后,老槐树再也没有发出过新枝。春上的一个炸雷,烧死了它大部分枝梢,偶尔树干上也会钻出几个嫩芽,说明它还没有彻底死去。它也寿终正寝了吗?它经历过那么多风风雨雨,亲历过那么多灾异祸患,不都挺过来了吗?大炼钢铁那年,老支书领着人来砍它,刚一斧子下去,腿就抽了筋,直直地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年自然灾害时,它长得格外的茂盛,开满了香喷喷的花串,从叶到花都是“幸福院”人充饥的食物,它保住了“幸福院”多少人的性命啊!它可是幸福院人的神树啊。
水莲荷正满怀心事地在老槐树下站着,郭世兴的儿媳妇榆叶,急急忙忙地走过来。她见了水莲荷脸色煞白地说:水婶儿,你快去看看,俺爸出事啦。
出什么事了?
她犹豫了一下说:俺跟他生气了。他一个人在屋里都待了两天了,不吃不喝也不开门。你快去看看吧。
水莲荷跟着榆叶慌忙来到郭世兴教堂旁的小房子里。自从跟榆叶生气后,郭世兴就一个人搬到了教堂里来了。
水莲荷和榆叶敲门,屋里没有动静。水莲荷问榆叶:你确定你爸在屋里。
确定。
水莲荷和榆叶把门踹开了。
郭世兴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
水莲荷失声叫道:世兴哥,你没事吧?
郭世兴不接话,只对榆叶说:你出去,我跟水村长有话说。
榆叶捂着胸口说:我的妈,没事就好。我这就走。
待榆叶离开后,水莲荷说:怎么回事?
郭世兴拿出来两万块钱,交给了水莲荷。
水莲荷说:世兴哥,究竟怎么回事?
你先把这钱收了。
你不说清楚,我不能收你的钱。
咳,我教子无方啊。儿子在外打工挣了点钱,说要让孙子去城里上学,为了教育好后代,让我出点钱,我也同意。可是,榆叶见人家盖楼,非得吵着拆了好端端的房子盖楼。我不同意,榆叶说,我同意不同意无所谓,只要拿钱就成。我不答应,她就把我的锅碗瓢盆都砸了。你说我还过个啥日子啊。
水莲荷看到了小屋后墙上的耶稣蒙难像,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这就是他万能的主吗?她不知道怎么安慰郭世兴,她一直觉得他是一个很有办法的男人。
郭世兴见水莲荷不说话,继续说:莲荷,这是我存的养老钱,你先拿着。我没其他意思,这钱不是给你的。我知道村里要盖“幸福院”,我想把它作为给养基金。我不能让孩子们把我榨干了,跟郭余氏老婶子一样。将来,我们恐怕都要落脚在“幸福院”。
水莲荷心里一热,随口说道:谢谢你,世兴哥。我代表村里的老人谢谢你。
你不要谢我,这是我先拿出来的养老金。我看还真不能指望养儿防老。
好啊。你跟我的想法一样。不过,是不是跟榆叶商量商量再做决定。
不,我都想两天了。我自己的钱为什么要跟她商量?你看,榆叶、蓖麻这帮子小媳妇,没事就聚在一起打牌,翻嘴挑舌,搬弄是非,比着装孬,好人也学坏。
水莲荷说:好吧,钱我先收下,给你打个收条,要是村里人都有这个想法,“幸福院”的给养问题就解决了。这太好了,你都想到我前面了。过了这段时间,咱开个村民代表会,商量个具体办法。
郭世兴欲言又止,水莲荷说:世兴哥,没事我先走了。
莲荷……郭世兴低声叫了一声,从床上站起来。
水莲荷走到了门口,听到郭世兴叫她,就停了下来。
郭世兴窘迫地说:你慢走,我不送你了。待水莲荷走出门口,他无力地坐在了床上。他多想再留她一会儿,把那句话说出来,话到嘴边咋就变了味呢。郭世兴狠狠地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蓖麻从榆叶家打牌回来,心里憋了一肚子气,一上午输了百十块钱。她一进家,正好碰上郭余氏找郭世富要钱。郭世富正准备给老娘掏钱,看见蓖麻回来了,伸进口袋里的手就没再出来。
蓖麻一进院,看见郭世富正跟老娘说话,那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呸了一口说:
我说今晌午咋老输。原来有人咒我。郭世富,还不给老娘倒杯水。郭世富便小心翼翼倒了一杯水。郭余氏赶紧伸手去接,郭世富低头绕过郭余氏,把水递给了蓖麻。
郭余氏吃惊地看着自己高大肥壮的儿子。她知道这个儿子生性懦弱,可是也太没一点骨性了。一时间,她好强的脾性又上来了。对着郭世富说:儿啊,你有几个娘啊?
蓖麻说:怎么,心里不是味儿吧?听不下是吧?谁让你听的?没人请你来啊。
蓖麻,你也有儿子啊!
放屁,老娘有儿没儿还用你来说。
郭余氏忍无可忍,对着儿子说:郭世富,你今天要是不给钱,俺就死给你看。
哎,哎,别拿死吓人啊。你又不是没死过,不都活过来了?活得也不赖啊。老娘是长大的,不是吓大的。
蓖麻,今儿俺就叫你娘了。娘啊,娘。
蓖麻倒是没想到郭余氏会这样,一时胆怯起来,对郭世富说:还不赶紧让她滚。
郭世富像狗一样,便将老娘使劲地往外推。郭余氏被推了一个趔趄,若不是靠着墙就可能摔倒了。郭世富便乘机关上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