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世官的儿子到了定亲的年龄,由于他家的名声不好,没有说媒的。郭世官两口子央求郭世荣介绍了她村里的一个姑娘。两人第一次见面后,郭世官两口子就急着下礼定亲。下完定亲礼就开始看“好”。看过“好”就张罗着结婚。短短两三个月,一切都准备停当,就差迎娶新娘了。可是,女方却突然提出退婚。原来,女方打听到郭世官因为不养活老娘进过监狱。女方父母说,不能把闺女嫁到这样的人家。郭世官人财两空,恼羞成怒,一口气跑到女方家里大闹一场,砸了人家的东西。女方家里人阻挡不住疯狂的郭世官,便拨打了110。如果不是郭世官跑到郭世荣家躲起来,就被带到公安局了。从此,郭世官更恼恨姐姐郭世荣,说郭世荣摆治他。女方家里也跟郭世荣家坐上了仇,说她合着娘家哥坑他们。郭世荣十分懊恼,她本是一心好意,不想竟落了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后来,郭世官又托人给儿子说了一个对象,还没见面,女方却提出要盖楼房,不盖楼房休想娶亲。
盖楼房?!郭世官手里还没有足够的钱盖楼房。
郭世官不会手艺,也没有其他的特长,种地倒是把好手。他除了自己的责任田以外,还种了几家外出打工人家的地。春秋两季,他赶着牲口给人家犁地,一天也能挣个几十块。可那活计合在一起也不过月把时间,挣的钱也是有限的。郭世官恋土,不想外出打工,要饭花子似的看人家的脸色。石榴看郭世官在地里也刨不出什么大钱来,又急着给儿子盖楼房,只好自己外出打工。
石榴一走,郭世官的家就乱了套。没人做饭,也没人看家。郭世官就想到了老娘。他把老娘接到了他家,跟他住在一起,帮他做饭看家。至此,郭余氏跟大儿郭世官的关系日趋缓和。
得知郭余氏跟大儿子住在一起,水莲荷松了一口气。她想,这样最好。她去乡里问了,民政所长告诉她说:敬老院里入住的都是五保户——没儿没女的老人。像郭余氏这样的敬老院不收。她要进也可以,必须交钱。水莲荷说:她要有钱就不去那里了。民政所长歉意地说:没办法,水村长,我也想帮帮你,可咱现在还没有能力供养五保户以外的老人。
水莲荷没去诊所,直接去了郭太爷家。郭太爷最近不常出来了,老人家身体日渐衰弱。水莲荷担心郭太爷怕是走不过阴历年。
郭太爷自从听了实行火葬的消息,就卧床不起了。他不明白,是谁要实行火葬的,一定是那些不肖之人。他们就没有父母?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爹娘一把火给烧了,难道他们就忍心?郭太爷害怕最后那把火,他把自己家里所有的火种都扔了。水莲荷明白他的意思,可是,这是上面的政策,她做不了主。
水莲荷想起了郭太爷唯一的亲人——在美国的孙子郭世宇,应该让郭世宇回来一趟。如果他不回来,说不定就见不上老人家。于是,水莲荷就自作主张给郭世宇打了电话,说郭太爷大限已到,让他回来看看。
郭世宇带着他蓝眼黄毛的媳妇郭麦粒回到老家幸福院。
一进村,蓝眼睛白皮肤黄头发的麦粒,见人就“哈罗”、“哈罗”地不停。一时间,村里在家的人都过来看外国人麦粒。当然,也想看看这个在外留洋的农村娃郭世宇变成了啥模样,还会不会说中国话。想听他讲讲国外的新鲜事。麦粒也不怕人,拿出巧克力给看热闹的孩子,生硬地说:吃吧,吃吧。
郭世宇给乡亲们打着招呼,说着家乡话。大家笑着说:世宇没忘本,也没变样,还不如出去打工的年轻人穿得好呢。那些年轻人,出去几天回来都是西装领带的,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人家世宇从西边(美国)回来都不穿西装,皮鞋也是破不拉叽的。于是,大家都猜测这小子在外混得不好。
水莲荷听说郭世宇回来了,急急忙忙地赶过去。麦粒一见水莲荷喊声“妈妈”就上前与水莲荷拥抱,在场的人哄然大笑。
水莲荷红了脸。她对郭世宇说:乱辈分了。
郭世宇说:她是美国人,就让她叫吧。美国人比中国人低一个辈分也是应该的。大家笑得更厉害了。麦粒却不管不顾继续叫妈妈。
水莲荷说:世宇,咱别欺负人家美国人。她进了咱幸福院,就是咱幸福院的人了。跟她说别让她叫了。
郭世宇就对麦粒说:Don’t call her mother more.(不要叫妈妈了。)
晚上,水莲荷给他们做了郭世宇最爱吃的手擀捞面,还有几道农家菜。麦粒不会用筷子,吃菜时,她拿出来放在包里的叉子。吃面条时,就闹笑话了,水莲荷擀的面条又细又长,麦粒叉不住,只得把面条缠在叉子上,手扬得老高,才能吃到面条。
吃过饭,水莲荷就跟郭世宇商量郭太爷的后事。郭太爷在临终前见到孙子,估计他老人家也撑不了多长时间了。郭太爷并没什么病,只是太老了,各种脏器都呈衰竭状态,怕是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了。
说心里话,水莲荷也不想让老人家进火葬场。她跟郭世宇商量说,由她出面去乡里说,鉴于特殊情况,看能不能通融通融。她好像听说百岁老人,可以土葬。她不想让郭太爷带着遗憾去另一个世界。
郭世宇说:水嫂,还是算了吧,那么多大人物都火葬了。火葬有什么不好呢。既然有规定就按规定办。有法规怎么能不遵守?
水莲荷说:不行,不能把老太爷烧了。说不成,就偷偷地土葬。
郭世宇说:怎么可以这样?不可以的。
你怎么这样不孝?水莲荷有些恼怒地说。
这跟孝不孝有关系吗?像这样的问题,在美国是不存在的。规定就是规定,不存在通融的问题。
这不是美国,你爷爷不是美国人。中国人更讲人情。
我是他孙子,我看还是火葬吧。
郭太爷像一盏慢慢熬干的油灯,不进米水。那层层叠叠的老年斑覆盖着他原有的肤色。他神情安详平和,没有一丝痛苦。只是嘴里仍旧在说着:非圣书,屏勿视;蔽聪明,坏心志。勿自暴,勿自弃,圣与贤,可驯致……
他一直都自顾自地说着,不看麦粒一眼。麦粒跟他一说话,他就闭上眼睛。只有水莲荷在跟前,他才睁开他清亮的眼睛。其实,他思维非常清楚,他对孙子娶个黄毛子有意见。
郭太爷拒绝一切药物,只是紧紧地拉着水莲荷的手,眼睛直直地望着她,已经说不出话了。
郭太爷还在耗着,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地耗着。水莲荷日日夜夜守着他,她知道他的心思,虽然她不能做主,却不能让老人死不瞑目。于是,轻轻地附在他耳边说:太爷,您老就放心地走吧,我知道该咋办。
水莲荷说完,郭太爷便闭上了眼睛,无疾而终。
只有水莲荷清楚,郭太爷临终前为什么不肯闭眼。可是,最终拍板的是郭世宇,郭太爷还是被送到了炼尸炉里。
郭太爷的辈分高,送葬的人很多。可是,郭世宇并不跪在灵棚里。灵棚下面也没有“楼子”、“赦活”(纸扎的祭祀品),只有郭太爷的遗像孤零零地摆着。见到来吊孝的人,郭世宇也不下跪,而是鞠躬致谢。更让人不舒服的是郭世宇不戴孝,跟黄毛麦粒一样只戴了小白花。幸福院的历史上没有丧事不戴孝的。水莲荷从头到尾都觉得别扭,但也没法强求。她知道郭世宇已经不是中国人了。她管不到美国去。郭太爷的事情,说到底当家的还是郭世宇。水莲荷也不好再坚持了。
处理完后事,水莲荷回到家里,从箱子里拿出了那沓子钱,递给了郭世宇说:这些钱都是你寄给我的,现在我把它物归原主。
郭世宇吃惊地说:这是干什么?
水莲荷说:我伺候老太爷是应该的,甘心情愿,我不能收钱,也不会收。世宇,你是美国人了,中国人都知道,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郭世宇便跪下了,他说:水嫂,我虽然是美国国籍,但是我是中国人,这些钱,是我孝敬您的。您一定要收下,随您怎样处理都成。你把我抚养成人,历尽许多辛酸。我知道,我父母去世时,您才刚刚结婚。那时,我已经上小学了。当时,村里很多人不理解,说您图我们家的财产。也有人说您跟我父亲不清不白。可是,您还是义无反顾地照顾着我。我记得非常清楚,我上高中时,您为了给我筹学费愁得一宿没睡,您和丈夫商量先让您自己的孩子休学一年,省下的学费给我。您丈夫不同意,为此,你们还生了一场气。
郭世宇泣不成声。这个面对自己爷爷去世不曾流泪,不曾下跪的美国人郭世宇,结结实实地跪在了一个中国女人面前。
别说了。水莲荷搀起郭世宇。是的,她曾面对许多不理解,许多恶意诋毁,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做了,她做得无怨无悔。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高尚,就是不忍心看着一个神志障碍的老人和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失去生活保障。从郭太爷的儿子儿媳双双归西后,她就成了这个家实际的家长了。
郭世宇站起来后继续说:水嫂,按辈分我叫您嫂子。可是,在我的心里,您就是我的妈妈,我真想叫您一声妈妈。从我记事起,您都像亲娘一样照顾我。我知道,我跟您并不是近族宗亲,可您却把我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麦粒喊您妈妈,是因为我跟她讲过我和您的故事。这次我本不打算让她回来,怕爷爷不高兴。可她非要回来见见您不可。她说,她一定要替我喊声“妈妈”。您知道我为什么要出国吗?因为我上大学时,您说过一句话。您送我出村时说,世宇啊,您是咱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您给我长脸了。要是咱村里能出个留学生就好了。那时,我就一直想着出国。我想,出国就是对您的报答。我不但出国,我还拿了绿卡,娶了美国媳妇,这都是为了实现您对我的期望。我是成了美国人,可我是在爷爷的《弟子规》声中长大的,我了解中国的孝悌仁义,妈妈,就让我为您尽些孝道。
郭世宇的妻子麦粒,为了说服水莲荷,哇啦哇啦地说:女慕贞洁,男效才良……似兰斯馨,如松之盛……
Please stop talking.(不要说了。)郭世宇大声对麦粒说。
麦粒瞪大蓝色的眼睛,惊恐地望着郭世宇,眼里蓄满了泪水。
见郭世宇愣了一下,随即两手摊开,摇着头对麦粒说:I"m sorry,sweetheart.You don"t know about China.(对不起亲爱的,你不懂中国。)
麦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郭世宇上前轻轻地抱了一下麦粒,麦粒含着眼泪笑了。
水莲荷看着这对美国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她问郭世宇,她说的是什么?
她背的是《千字文》。她以为那就是中国。我告诉她,她不了解中国。水嫂,通过Mary你应该清楚我对故乡的感情了。您想,她连中国话都说不好,却能一字不差地背下《千字文》,要费多少工夫。多年来,我每天都教Mary背诵《千字文》。每当这时,我才找到感觉,真实的感觉。我就像又见到您和爷爷。我知道您对我火葬爷爷有些不理解。爷爷用他的方式在捍卫传统文化,我也用我的方式引入西方文明。这就是我对您的报答,妈妈,让我叫您一声妈妈吧。请您理解我。
水莲荷当下拥抱了麦粒。麦粒激动地叫着妈妈。郭世宇一旁泪泗滂沱。
石榴外出打工,不但没有挣到钱,还差点被人给拐卖,窝了一肚子气回来了。进家看到郭世官把老娘请来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两天,就开始摔碟子打碗的。郭余氏觉得儿子是自己的,会向着娘。她就不明白,其实娶了媳妇儿子就已经卖了。她还偏偏当着儿子的面子使个小性子,弄得郭世官很难堪。
真正矛盾爆发是一堆破烂。家里有一堆破烂,是郭世官的小女儿准备卖了买本子的。那天,家里没人,郭余氏就把破烂卖了。郭世官的小女儿一回来,发现破烂没了,就问她妈。她妈说不知道。小女儿就哭了。
郭余氏如果就此把几块钱给孙女也没事了。偏偏郭余氏用这钱买药了。于是,战争就爆发了。儿子郭世官也很烦,对他娘说:要买药你私下跟俺说,俺给你钱。你说,你恁大年纪了,何必跟小孩子争卖一堆破烂呢,烦人不烦人。
石榴正一肚子火没处泄,小女儿这么一闹,马上就爆发了。她河东狮子一样,把郭余氏的铺盖扔了出来。于是,郭余氏和大儿子的关系又陷入了冷战。
郭余氏又回到了那间小棚子里,心里很绝望。可是,她不想死了。她喝过药,上过吊,那滋味都不好受,她恁大年纪了,就凑合着活吧,不想再遭那份罪了。
郭余氏害怕死,就想着怎么活下去,她思谋了几天,还得去找水莲荷。她把棚子里收拾了一下,就去了水莲荷家。
水莲荷在郭太爷的院子里,郭余氏就寻到了郭太爷的家里。她进得门,看到黄毛麦粒正抱着水莲荷喊“妈妈”,当下就笑了。外国人跟中国人就是不一样,明明该喊嫂子,偏偏喊妈妈,不论辈分。
水莲荷看到郭余氏,就放开了麦粒。告诉麦粒,这才是真正辈分上的妈妈。
麦粒转过身,去拥抱郭余氏,嘴里喊着妈妈,只喊得郭余氏热泪盈眶。她的儿媳们从来都不喊她妈。她生养的这些畜生,竟然不如一个外国的黄毛。
水莲荷说:婶子,你有事吗?
俺、俺……你正忙着,俺先回吧。郭余氏支支吾吾,她不想让外国人知道她的情况。
水莲荷说:没事儿,你说吧。
俺想问问,俺能不能去“幸福院”。
幸福院,您不是在幸福院吗?麦粒操着洋腔说。
水莲荷说:她说的是“幸福院”不是咱这个幸福院,是敬老院。
怎么不能去?麦粒非常惊奇地问。
水莲荷就把情况跟他们说了。
郭世宇问:她为什么要去“幸福院”?
水莲荷说:她儿子不养活她。
为什么她儿子要养活她?
她儿子不养活她谁养活她?水莲荷奇怪地看着郭世宇说。
社会、国家、她自己。郭世宇顺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