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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黄昏与乡村老人(3)

没有听到郭世富吭声,水莲荷摇头走开了。郭世富出门也是人五人六的,他在幸福院怕老婆是出了名的,没想到怕到这份儿上。这蓖麻也真是,人小心眼多,平时说话细声细气的,管起男人来,却像河东狮吼。这女人真不简单,论个子只到郭世富的胳肢窝,硬是把一个一米八零的大老爷们儿收拾得服服帖帖。还真应了潘长江的那句名言:浓缩的都是精品。

春节过后,水莲荷想着郭余氏的赡养费还没有着落,就去了郭世贵家。还没进院,就听到郭世贵女人槐花正哭天抹泪地骂郭世贵,骂他吃能无才,窝囊废。

郭世贵的儿子得了跟大闺女同样的病,一种叫什么肝紫癜的稀罕病。他们一家四口常年四处奔波求医,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过去,郭世贵在街上摆了摊儿修理自行车。自从孩子有了病,他顾不上生意了。槐花本来就看不上郭世贵,加上孩子有病,日子更拮据了。她除了骂郭世贵还能怎样?

水莲荷进了屋,这哪里还叫家啊。屋里除了床以外,没有一样家具。槐花见了水莲荷就跪了下来:水村长啊,救救俺吧,救救孩子吧。

水莲荷本来是问赡养费的,没想到竟是这样。她扶起槐花,问了病情。槐花一直哭声不止。说这种病全国都少见,她家摊上俩。说她打听清楚了,合肥有一家医院治这病。可是,要几万块钱的住院费啊。没有钱,孩子就完了。她就是看着俩孩子过的,要是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她就不活了。

水莲荷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对槐花说:你先拿着,别太着急,我帮你想想办法。

出了郭世贵家的门,水莲荷想法院对郭余氏一案的判决肯定执行不了了。原判郭世富郭世贵每人二百元钱的赡养费,这郭世贵肯定没有钱给老娘,蓖麻知道郭世贵不拿钱,肯定也不让郭世富出钱,这女人不能吃一点亏。咳,儿子们比着装孬,这郭余氏能有好日子过?其实,农民养老是个社会问题,水莲荷既然当了干部,就得想法去解决,她拿定主意,过完年就去乡里,跟陈乡长汇报筹建“幸福院”的事情。

回到家里,水莲荷便给儿子打了电话,让他想法在网上或者媒体上替郭世贵的孩子写个求助信什么的。她也准备去乡里反映一下,看看能不能帮他家争取点赞助或者捐款。

郭世贵两口子一早就来到了水莲荷的家里,进门就跪下了。郭世贵说:嫂子,感谢你的大恩大德,俺俩孩子有救了。

水莲荷慌忙把他们扶起,说怎么回事啊?郭世贵说:是你家的大侄子在网上发了求助信。电视台的记者来了,还送来了钱。他们说还要帮助联系医院。郭世贵说:那记者看到俺家的情景眼泪都流出来了。他们想见见你呢。

水莲荷连忙说:见我干啥。你们赶紧回去吧,把人家招呼好。我跟乡里领导也反映了。估计他们也会想办法捐点钱。现在这种情况太多了,办不成你们也不能有啥,是咱求人家办事的。

郭世贵说:那是,那是。

槐花说:嫂子,你就去吧,俺两口子嘴拙,不会说话。有你在那儿俺心里就踏实了。

水莲荷说,我也不会说。你心里咋想就咋说。

槐花说:不行,咱一看见那机器就不会说话了。

水莲荷想,还真得去帮帮他们,别把事情弄砸了。

水莲荷正跟记者谈郭世贵家的情况,门外又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陈乡长连忙带着秘书和乡教办室的同志来了,也是来送捐款的。记者目光敏锐,正好抓住了镜头。陈乡长忙不迭搀起要跪下的郭世贵,动情地说:政府不会不管你们的。这些钱你们先给孩子看病,我回头去县民政局再帮你们争取点救济款。

记者出村时,看到郭太爷正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坐着,嘴里仍旧自言自语地说着:扬人恶,即是恶……与宜多,取宜少……

记者便停了下来,打开了镜头盖,准备录像。这种场景实在太难得了:一棵苍老遒劲、伟岸挺拔的古槐;一个道骨仙风、鹤发童颜的老人;一段声声珠玑、抑扬有挫的国诵。

水莲荷连忙去制止,把他们劝到一边说:对不起,请你们千万不要打扰他老人家了。就让他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安安静静走完余生。

他说的是什么?记者不能拍摄这样珍贵的镜头实在太遗憾了,只好不停地询问水莲荷。

水莲荷说:据说是过去私塾教材《弟子规》,我也不太懂。我嫁到这个村时,他已经像现在这样坐着不停地说了。

他为什么背诵这些东西?

上过私塾的人,都说要背诵这些东西。

太神奇了,他竟然不停地背诵。太好了!这才是真正的鹤发童颜,真正的国粹啊。他高龄多少?

不知道。知道他年龄的人都走了。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一个孙子在美国,娶了个美国媳妇,都是外国人了。

“幸福院”真是福地啊。听说村后那个大坟是郭巨的衣冠冢?

相传是的。

那你们村是郭巨的后代了?

说不清。现在,有谁还敢说是郭巨的后代。水莲荷想到了郭余氏。

送走了记者,水莲荷就通知村委班子开会,陈乡长已经答应要去民政局争取些资金,帮助水莲荷在幸福院建“幸福院”,这事儿得好好商量商量,牵扯的事情太多了。

秋天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郭余氏的棚子顶漏水,棚子里进水。被子湿了,衣服湿了,屋里的东西都湿了。郭余氏把锅、盆、桶都拿来接水。雨还在下着,棚子后面一角塌了。由于潮湿,郭余氏的腿疼病又犯了。

水莲荷进了屋,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她正要说,这棚子不能住了。还未开口,就听到郭余氏的呻吟声。水莲荷吓了一跳,忙问:婶子,你怎么了?

郭余氏抹着眼泪说:老毛病又犯了,连天连夜地疼啊。

水莲荷赶紧回到医疗室给她包些药送来。郭余氏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她也没几天活头了,就想要一间房子,不要多大,只要不漏不潮,能住下一个人就成。她听说,人生前住什么房,死还住什么房。她不想到阴间里还住草棚子。

水莲荷心里酸酸的。她是干部,郭余氏的事情她不能不管。虽然她是无神论者,可她不能改变一个老人的信仰。她不能让老人带着到阴间还住棚子的恐惧到阴间去。其实,她就是想跟郭余氏说说“幸福院”的事情。郭余氏却说,她想好了,让郭世官、郭世富、郭世贵弟兄仨出房料,让郭世荣出工钱。这次她也不能便宜郭世荣了。郭世荣不出工钱也可以,她得找人盖。她男人是建筑队里的小领工,能找到人。她得有间自己的房子。

水莲荷觉得这样也比较合适,她先按郭余氏的想法做做工作,建“幸福院”已经开了几场班子会,大家正在协商具体的事宜。

榆叶、蓖麻,还有村里几个小媳妇在榆叶家里打牌。榆叶说:蓖麻,听说水莲荷给你婆婆盖房子呢。

蓖麻说:盖呗。早该盖了。俺家郭世富可孝顺了。

你不得出点血啊?

出点血就出点血呗,为老人出点血也是应该的。俺家婆婆心疼俺,不让俺出钱。工钱郭世荣出。

郭世荣出钱?算了吧,还是你婆婆的钱。我听说你婆婆把钱都给了郭世荣。榆叶打了一张牌说道。

你咋知道?

我咋知道?你忘了,俺姐家跟郭世荣是一个村的。她家正盖小楼哪。你们几家,数郭世荣家日子过得得法。

蓖麻心里顿时就火了。她起初只是猜想婆婆把钱给了郭世荣,也没有真凭实据,没想到是真的。这个死老婆子,就是欠收拾。蓖麻跟榆叶不一样,榆叶有啥说啥,心里不藏事儿。蓖麻心里虽然恼火,面子还是笑吟吟的。她说:老人的钱她想给谁就给谁,俺管不着。

榆叶说:你婆婆把钱给了她闺女,还让你对钱给她盖房,你认啊?

蓖麻说:俺家的事,郭世富说了算。

郭世富?你忒抬举他了,他要是敢放一个屁,你还不把他撕吃了。

蓖麻看榆叶一直咬着这个话题,怕自己说漏了嘴,就反唇对榆叶说:你也别得意,水莲荷马上就成了你婆婆了。

她只要敢进俺家的门,我就有好儿给她看。她还以为自个儿是圣母玛丽亚呢。榆叶恨恨地说。

你公公要是当上门女婿,你可就不当家了。

他敢!树叶落到树底下,他早晚还不得落到俺眼下。

坐在榆叶下手的桑葚说:我看你公公早就对水莲荷有意思了。当个“基督教头”,前前后后跟着村里干部转,那心思谁不明白?心里还不早就像猫抓似的痒痒了。

榆叶对公公早就不满,她没想到,村里人都看出了公公的花花肠子,当下就恼了。只是,终归是她公公,再恼也不好当人家的面发作。她想,回头有机会,一定不放过他。不过,桑葚这样说她公公,她心里也不是滋味,就反唇相讥:现在都这样了,没看电视上,什么包二奶、第三者。这些老头老婆们心里痒痒也不奇怪。你家婆婆年轻时不也是跟郭老五好过?郭老五死时,我还见她上坟烧过纸呢。

蓖麻说:真的?我说郭老五一个光棍怎么会坟头上有纸钱印儿。弄了半天是你婆婆烧的。

去你的,郭老五坟跟俺公公的坟挨着,俺家世光上坟时顺便烧的。

你家世光烧的?你家世光说不定就是郭老五的种。你婆婆年轻时看不上你公公,倒是相中了你公公的堂兄弟郭老五了。听说,你公公跟你婆婆对象时,还是郭老五去相的亲呢。不知真假。

牌场儿一散,蓖麻就气呼呼地回家了。进了门二话不说,操起爪钩把那些老砖破瓦砸个稀烂。本来郭世富跟她缠磨了好长时间了,把那些老砖破瓦给老娘送去,凑合着垒间小屋,放在院子里也碍事绊脚的,她也勉强同意了。可是,榆叶这么一捣鼓,蓖麻就受不了。蓖麻的心眼比针尖还小,哪盛下这种事儿,砸完砖瓦之后她跟郭世富说:你要是敢给那老婆子一个砖头子,俺就把咱家的房子点了。那老婆子的钱都给了郭世荣,她咋不让郭世荣给她盖房子啊?老不死的,就是向偏。还跟咱要房料,一个瓦片都没有。

桑葚也找了个借口,把婆母骂了一场。榆叶倒是没有直接发作,准备瞅准机会再下手。

郭余氏确实把钱给了女儿郭世荣。她平时攒的零花钱和捡粮食卖的钱,都交给了郭世荣。她觉得闺女跟娘贴心,钱交给闺女放着心里踏实。可是,郭世荣盖房子时,就把老娘的钱拿出来用了。她觉得娘吃的喝的都是她的,她花点娘的钱也不算过。再说,郭世荣盖了房子娶媳妇,一桩事连着一桩事,手里确实不宽余。郭余氏听说蓖麻砸了砖瓦,就去找郭世荣要钱。郭世荣说,她儿媳妇马上要生了,她还得待“满月”,手里没钱。

郭余氏的房子一直拖着。水莲荷安顿好郭太爷,准备去乡里一趟,她得去问问民政所,像郭余氏这种情况能不能进“幸福院”。再问问陈乡长民政局的资金什么时候到位。

郭世兴早上起来,看到他的门口有一只破鞋,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苦笑着把破鞋收起来,放到了自己的床底下。他还真不想随随便便地把它扔了。他愿意人家这样误解他,这样的误解让他感到一股暖意。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急急忙忙地出了门。他来到水莲荷家,水莲荷正准备出门。

水莲荷见郭世兴火烧火燎地赶来,便把正要关上的门打开。她说:世兴哥,你有事吗?

郭世兴气喘吁吁地说:哦,没事儿。莲荷,你瘦多了,要多保重身体。有些事情,该放手的就放手。

水莲荷不管多能干,她也是个女人。有一句体己话就让她心里热乎乎的。自从丈夫去世后,也有人牵线搭桥的,也有毛遂自荐的,她始终没有动过心思。她不想让孩子心里留下阴影,一个人咬牙撑着。现在,孩子都上大学了,她也想找个伴,让自己有个可以靠一靠的肩膀。可是,她想到门前的那只破鞋,淡淡地说:没事,我准备去乡里呢,就不让你进屋坐了。谢谢你对村里工作的支持。

郭世兴望着水莲荷粗壮的身子轻盈地上了自行车,悻悻地走了。听莲荷淡淡的语气,他料定她门口也有一只跟他门口一只的破鞋。他心里一阵痉挛,千不该万不该伤了莲荷啊!他本来是来道歉的,他准备了好多话,却没有机会说出口。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见莲荷时,他觉得有很多话要对她说,一见到她竟然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

他心里确实牵挂着这个女人。可是,他跟她隔着千山万水。大概咫尺天涯就是这样吧。这个争强好胜的女人,黑红的脸膛透着让人熨帖的亲和力,透着让他心里发颤的生命力。她不是那种纤巧玲珑令人爱怜的女人,而是那种健康壮实热情能干让人敬佩的女人。可是,她心里太纯净了,纯净得让人忏悔。

他真想帮帮她,可她不会轻易地接受别人同情和恩赐。一向聪明的郭世兴,对基督教义口若悬河,而面对自己爱慕的女人,却像狗咬刺猬一样不知从何下口。

回到家里,他把那只破鞋扔进了茅厕里。

水莲荷从乡里回来,拐到了郭余氏的棚子里,想把去民政所了解到的情况跟她通通气。水莲荷看到郭余氏的棚子门锁着,就直接进了村,正好碰上蓖麻打牌回来。她问蓖麻:你婆婆去哪儿了?

蓖麻阴阳怪气地说:跟老大看家去了。别看老大不养活她,还是跟老大亲。将来,老大能不给她盖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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