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大概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我突然接到了宗剑同学的电话。他说:项医生,车去接你了,有个孕妇需要马上做手术,你无论如何也要帮忙,拜托了。
曹北说:那么晚了,还是算了吧,挣不完的钱。
我没有吭声。我是为了挣钱,但是,挣钱不是我出诊唯一的目的。漫漫长夜,我那无数次进出女人产道的手,同样也进入自己,我不想。我需要钱,也需要超越自我。他怎么能理解?科室里,我是一个体面、快乐的女人,是一个业务主力和中层领导,而夜里,我是一个靠自慰满足的可怜虫。我想男人,一个真正让我动心,让我燃烧的男人。曹北、院长、尚浩、宗剑,还有朝北的表哥等等,我所接触到的男人,都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是要一个完美的男人,我要一个我爱的也爱我的男人。
我毅然地走出家门。我到时,那里的人们正翘首企盼,像接天使一样把我迎进了手术室。
手术还算顺利。一切都收拾妥当离开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多了。当然,我口袋里揣着他们的红包。困顿,像雾一样裹着我,车一上路,我就睡了。
我像在做梦,只听“嗵”的一声,自己就被震碎了。我猛然醒来,车已经停了,想打开车门看个究竟,车门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地顶住。
我睡意蒙眬地说:怎么了?
司机沮丧地说:雾太大了,车掉进了路沟里。
怎么办?
没办法,路上没有人。只有等到天亮。
我试图打开车门出来,看看还有没有可能把车提出来。车门像焊接住了,纹丝不动。我摇开玻璃,雾像白絮一样塞满我的视野。车门前好像有个黑影,我心里猛然一振,随即关上车窗。
我跟司机说,外面好像有个人影。
有人影倒是好了。是树,车门子挤到树了。
我又摇开窗户,伸出手,果然摸到了潮湿的树干。
司机说:项医生,关上窗户吧,潮气都灌进车里了。
车子没有完全掉进路沟里,斜卡在一棵大树上。我们不能下车,想休息一会儿,身体又无法舒展。
夜深了,我感到了一股凉意。司机说:项医生,你冷吧,我把外衣给你。
我很感动,接过他的衣服,围在前胸。一股男人的体味,钻进鼻孔,我突然感到燥热,体内升腾出欲望。已经是夜里两点了,我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
那个司机好像拥抱了我,我并没有躲闪,他似乎向我压来,我感到了一种快感。是的,进入的快感。我下意识地呻吟着。
项医生,你做噩梦了?是司机的声音。
我醒来,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放在了两腿间。我不好意思地说:我睡着了。
哦,天快亮了。雾也收了不少。
早上七点多,司机才找了个车把我们的车子拉出来。回到家里,曹北已经起来了,他拉长脸子什么也没说。我知道他不高兴,他没有出门,不知道外面有雾,他一定怀疑我在外面干了什么。我闻到他身上散发着一股酒精味儿,知道他又在家喝酒了。我心里很烦,实在没什么好解释的,就擦把脸上班去了。到了科室,我头脑发涨两眼酸涩,我真想睡一觉。那天,我的门诊班,病人很多,好几个未婚流产的女孩儿。
下午,我正两眼酸涩地坐着,一个小伙子突然闯进来,掀翻了我的诊断桌。我才知道我把黄体酮开成了催产素。而他妻子太像一个未成年的女孩。我以为她是流产的,其实是保胎的。后来,宗剑过去,制止住了争吵,我也狼狈逃出。
第二天,我收拾好了准备上班,宗剑给我打电话:别上班了,在家休息吧。我说:为什么?
他说:患者家属在医院大门口打着横标等你呢,上面写着“血债要用血来还,严惩血案凶手”,医院的大门已经堵上了,扬言要把你“捉拿归案”呢。
天啊,怎么会是这种情况。我顿时瘫倒在沙发上。
一场医疗纠纷在所难免了。院长很生气,他不明白我怎么能出这样幼稚的事故。这是一起完全责任事故。我赔偿了所有的损失,受到了医院的通报批评。一时间,议论像蒙蒙细雨,滋润着整个小城。医院里则像经历一场暴风雨,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痕迹。只要有两个人,必说此事。我觉得压力很大,到处都是鄙夷的眼神,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能把情况跟曹北说,怕影响他的治疗效果。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好多天,曹北问我怎么不上班,我说腰椎有点毛病休息几天。
宗剑打来电话,说有人请我吃饭。
我实在不想出门,就谢绝了。宗剑说:项南,不是一般的朋友,你无论如何也得给个面子。
他不说是谁,我不好再问,只好答应了。路过河滨公园时,我停了下来,走进那个小亭子。夜幕已经降临了,对面的小城里霓虹闪烁,梦幻般透着诡秘。路灯昏黄的光折射到河面上,河水变得混沌而暧昧。我呆呆地望着河水,心里像这河水一样混沌。我想,如果我跳下去,会怎么样呢?一切都结束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吓我一跳,回头一看,是一个喝醉酒的男人在不远处撒尿。我收回目光,觉得特别恶心,他竟然像狗一样对着灯杆滋去。我想,这样无所顾忌地小便,一定是个心理变态的男人。所有的丑恶和阴暗,都是人们的自我释放。当然,人们的自我释放,不光是丑恶和阴暗,还有美善和光明。我想,人们所有的行为,都应该是一种自我释放,主动和被动,自觉和自发。总之,对社会有益的称之为善,对社会有害的称之为恶。有时候,善和恶会混搅在一起,或者互相转化,说不清究竟是善还是恶,就像人的本性一样。
我漫无边际地想着,手机铃猛然响起,我回过神来,是宗剑打来的。他说:菜点好了,就等你了。
我只得走出亭子,还没迈出最后一个台阶,一对男女旋即进来。我回头时,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啃在一起了。
到了饭店,我才知道是宗剑的同学,那个临县医院的院长请客。他听说我出了事儿,特意来看我的。酒喝到兴处,他说,他愿意承担一些赔偿。我很感动,但谢绝了。这跟他们没有关系。他说:项医生,请你接受我的一片诚心。你拒绝就是看不起我。咱们还要继续合作。你这次事故是我们造成的。我们必须承担一些。
不行,我不会接受的。我虽然头脑发涨,却很坚决地说。
他借机抓住了我的手说:我从来没有遇上像你这样的人,换了别人,肯定会向我们索赔的,你竟然拒绝赔偿。项南,你总是与众不同,如果你不嫌弃,就到我们医院来吧。当然,对于你来说确实屈尊。我会给你很高的待遇。
我只好端起酒杯和他碰了,借机抽出来被他握着的手。我根本不可能去那个地方,又不能当面拒绝,只有喝酒。
你考虑考虑。他眼里放出灼人的光。我摇摇头说:我走不掉,没办法。他继续说:再加上一个条件,只要你愿意,我当顾问,你当院长。
宗剑酸溜溜地说:你干吗,逼宫啊?项南根本不可能去的。还当院长,那是你说了算的事儿吗?真是吹牛不报税。
他们都喝多了,我提议结束。宗剑的同学说:咱们去洗脚吧。反正我今天不走了。我说,还是休息吧。这时曹北的母亲打电话说曹西感冒了,让我回去捎些药。我知道,她绝不仅仅是让我回去捎药的,那电话的寓意不言而喻。我告诉她家里有感冒药。宗剑问我:有事儿吗?
我说:没有。宗剑说:咱们去唱歌吧。他的同学说:我同意。正是曹北母亲的电话,让我和他们去了歌舞厅。歌厅里来了两个小姐,还送来了一些干果和啤酒。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点的单。
宗剑的同学点歌,一个小姐便坐在他腿上,他很自然地搂住了她的腰。宗剑拉着我跳舞,我说不会,他强把我拉起来晃着。我说:头晕。便坐下了。可能体内的酒精在燃烧,他们搂着小姐在昏暗的灯光里不停地晃动,身子贴得越来越紧,动作越来越慢。我坐在沙发上,醉眼蒙眬地盯着他们: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生活吗?他们快乐吗?我为什么来这里?我下意识地抓起瓜子,回答我的是瓜子开口的声音。
一曲终了,宗剑的同学邀我跳舞。他说:项南,给个面子,千万别说你不会跳。你和宗剑跳我都看见了,拒绝我就是看不起我。
我只得起身应付他。其实我真不会跳,踩了他几脚,他终于送我回到沙发上。他说:咱们喝酒吧。
我去了哪儿?怎么回家的?是宗剑架着我,还是他的同学,抑或是别的谁?我一概记不清了。我更不知道,我和他的同学究竟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我只知道那天喝得很多,却没有吐。我睡了一天,做了很多关于性的梦,有那个司机,有宗剑,还有他的同学。我觉得自己彻底垮了。
后来,宗剑的同学不断地给我打电话,有时候夜里也会打过来。他好像也没别的意思,总在劝我去他那里。但是,我觉得那完全是一个幌子。他虽然没有表白什么,显而易见,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我,不能让那酒香继续飘荡。我不知道宗剑是否跟他说过我的事情,但是,我决不会接受那个男人。我不想伤害他,也不想和他撕破脸皮,人到了这个年龄还纠缠不清,挺腻歪的。后来,我不再接他的电话,也断了和他的合作。
十四 恶斗
献正眯着眼躺在我身边,我不确定它是睡了,还是在想心事。
夜很漫长,我的回忆突然被献的叫声打断。献像一个战士,进入了备战状态。它竖起了耳朵,机警地望着门外,好像听到了动静,本能地叫着。我下意识地阻止它,因为,我怕它会招来什么麻烦。如果有人来,献肯定会离开的。而我想知道最后的结果,他们究竟怎么处置我。总不能就这样把我放在这里吧?我不想人们把献撵走。
献猛然站起来,走到门口,对这黑夜叫着。也许是贼的动静,现在的治安不太好。前几天,我们的邻居刚刚被盗过,说起来可笑,她的丈夫就在派出所工作。
献终于停止了吠叫。也许,贼们满载而归了。不过,献并没有回到我身边,它出了大门。天已经亮了,东方的红霞中已经看到了太阳的轮廓。我知道它要去哪里。
献正走着,突然窜出另一只狗,对着献狂吠起来。我知道那是一只比献大得多的混血狼狗。献继续走,那狗就追上来,咬了献的后腿。献像一头暴怒的野兽,掉转头朝黑狼狗扑去。一场恶战开始了。它们一直撕咬着,翻滚着,咬得你死我活。献发出低沉愤怒的呜咽,把它的脖骨都震动了。我觉得献受了伤,可是它死死地咬住了黑狼狗的脖子。我想,这对于黑狼狗来说是致命的一击。我不明白,献为什么这么勇猛?其实,狗们这样恶斗,只要有一方夹着尾巴逃走就算结束了。献完全可以逃走,因为它不过是只相对弱小的流浪狗而已。
一场恶斗终于结束了,逃走的不是献,而是那个黑狼狗。献抖抖身上的泥土,它几乎不能站稳。它那没有长毛的皮肤,鲜血淋漓。它用爪子捋了捋嘴巴,那里有许多黑狼狗的毛。然后,它拍了拍曹北家的大门。
我知道它们为什么恶斗了,为了爱,狗也一样。春天是繁衍的季节,那黑狼狗一定也被小花身上的味道所刺激,在主人打开大门的第一时间窜出来找小花的。它的愤怒是因为献抢先了一步。过去我们拴住小花时,也会有公狗在门外打架。不过,献的表现真让我吃惊,它竟然战胜了剽悍的黑狼狗。它是在捍卫自己的爱情吗?而那个体面的有些尊贵血统的黑狼狗,竟然败在它的手(嘴)下,夹着尾巴逃跑了。我真替献自豪。
黑狼狗并没有死心,它好像又朝这边过来了。院子里有了动静,献闪开了身子,那黑狗窜了出来。不知是不愿放弃,还是不服输,它们又打在一起。
门开了,项东把打架的狗打散,转身回到院里。她肯定不知道妈妈的灵魂会附着在门前打架的狗身上。
黑狼狗终于走了,想必是真的放弃了。献望着远去的黑狼狗,凛然地往回走。我知道,它肯定不会有好结果的。因为,人们开始往我家里去了,谁都有可能给献一脚。
献溜进院里,急忙窜到了小花跟前。小花卧着,见到献,它折了一下头,没有站起来。献伤心欲绝地吻了吻小花,低声呜咽着。我看到了曹北,他正在卫生间里小便,小便结束后,专心地抖动着家伙,并没有听到献的叫声。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完了,装起家伙,摆弄腰带,腰带上的金属扣发出了哗啦的响声。
这响声提醒了献,它慌忙地离开了。出了大门,它犹豫着是否还要回去再看看小花,或者道个别。可是,它听到了那个让它胆战心惊的声音。那是曹北表哥的声音,他已经赶来了。献不顾身上的疼痛,像黑狼狗一样逃走了。
世上的生相竟然这样有趣,一个可以战胜比它强大得多的敌人的狗,竟然害怕一种声音。献这次是从东面逃走的,这样它可以转到曹北家的屋后了。它对着小花的位置叫着,没有得到小花的回应,却得到陌生人的一砖头。献没有离开,又叫了一声。当然,回答它的又是一砖头。这回,它惊慌地逃窜了。
我只好随着献漫无目的地走着,理着我混乱的思绪……
十五 跳槽
那天我接到了尚浩的电话。他说,他的朋友在这里办了一个专科医院,想找一个管业务的副院长,待遇也不错。他推荐了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想法。
十几年了,我和尚浩没有联系过,他就像一个遥远的梦。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清亮,我心里不禁一阵悸动。我说:让我想想,想好了再和你联系。
我得回去和曹北商量商量,虽然他的身体残废了,可是他的脑子并不残废。这事儿太大了,我觉得一个人拿不了主意。
曹北意思很明确,他不同意给私人干。将来养老问题,晋级问题等等,私立医院是无法保证的。现在的情况也不错,为什么要跳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