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负担便落在我一个人身上。我很忙,也很累,实在照顾不了曹北。曹北在家养病,他的工资都花在吃药上,有时候我还要拿一些钱贴补他的弟妹。他觉得自己无用,成了累赘,因此心情很不好,总是不遵医嘱,偷着喝酒,以此来麻醉自己。他的病越来越严重了,我对他早没有了怨恨,但是,面对这种情况我也很痛苦,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们科室的刘主任正式调走了,中午科里同事一起请她吃饭。雨下得很大,吃过饭,我直接去了科室。曹北的母亲打电话,说屋里进水了,让我回家看看。
我回到家里,衣服全部湿了。老天好像不是在下雨,而是在发泄着它的暴怒,想把整个世界摧毁。大雨像瀑布一样砸下来,狂风像野兽一样怒吼,雷电像霹雳一样滚落在院子里。远处的树枝折断了,房上的雨搭掀翻了,电线杆也倒了,全城停电了。中午像黄昏一样,黑沉沉让人喘不过气来。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恶劣的天气,惶然不知所措。院子里积水多,下水道的口太小,来不及淌下去,水已经漫到屋里。我必须把下水道的盖子揭开。可是,那是个八十公分见方的水泥板,我怎么可能掀得动?
水在继续往屋里漫,我只好冲进雨里,摸索着下水道盖子的位置。我抓住了盖子上的钢筋环儿,使出吃奶的劲,根本掀不动。大雨仍旧在下着,我像一具僵尸,站在雨中。希望雷电把我劈死。水继续往屋里灌,婆母把伞撑到我头上。我猛然觉得死是自私的。我找了一根钢筋,在婆母的帮助下,终于撬开了下水道的盖子。
水慢慢下去了,雨渐渐小了,天色也放亮了。我回到屋里,换上衣服。我看到曹北脸色苍白地躺着,心里顿时感到不祥。我连忙喊他。他说:项南,对不起,我不行了。你好好地把孩子带大。别恨我。
我掀开他身上的夏凉被,顿时傻了,他割了手腕。我只好让救护车来把他拉到急救室,跟别人换班看护着曹北。
我不知道是怎么挺过来的。一个家庭本来应该是男人和女人一起支撑的,没有了男人,女人要付的不是双倍的艰辛,而是无法想象的艰辛。因为,有些事情就不是女人干的。比如换煤气,比如换灯泡,比如掀下水道盖儿。我不能事事都求人。是的,我可以找人。可是,我只能找宗剑过来。宗剑来了,曹北就不高兴。有时候我会找病人家属,可是,科室里马上就有微词。
割腕风波过后,曹北的心态渐趋平和。也许,死神会使人坚强起来。那天,我下班回家,曹北的母亲已经做好了饭,我们边看电视边吃饭。电视里演着一个婚外情的故事,男女主人公正激情澎湃地搂抱在一起,屏幕上只剩下四片互相吸吮的嘴唇。曹北的母亲骂了一声起身走了。我顿时浑身燥热,绵软无力,欲望像雨一样淋得我潮湿无度。
吃过饭,我早早地上了床,刚把手进入身体,就有人压过来。我吓了一跳,以为发生了梦魇。一看是曹北,恼怒地说:你干什么?
曹北已经脱光了自己,他说,我想试试。
医生说不让你做。
我什么都不能干了,我还是个男人吗?项南,求你了,你就让我试试吧。
我闭上眼睛不说话,我何尝不想让他试试,我也需要男人。我是个女人,我靠自己的手解决性的需要,难道不是悲哀吗?
试吧。我说。你不要命谁也不拦你。
项南,好好配合我。
曹北折腾了很长时间,根本进不去。他说,我真的残废了。项南,咱们离了吧。我不想连累你了。
我什么都没说,眼泪却出来了。离婚,已经像钉子一样钉在我的神经上。是的,我是一个女人,我想要轻松的生活。可是,我就是这个家的钢筋架。曹北、孩子、曹北的家人,都在这个架子下生活,我撤了他们怎么办?我一直在给自己鼓劲,让自己坚强些。我必须把脆弱裹起来,放在那锈迹斑斑的病灶里,所有的痛只属于我一个人,一个人!
项南,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儿,你又何苦呢?
睡吧,别胡思乱想了。好好治你的病,我没事儿。
曹北走后,我已没有了兴致。夜里,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和男人交合的梦,那男人不是一个确定人,一会儿是尚浩,一会儿是宗剑,一会儿又是院长,最后好像是曹北的表哥。可是,我和他们却没有完成做爱。
我值夜班时,宗剑来了。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沓子钱,放在我手里。他说:这是你这个月的“药提”(药物提成)。
这么多啊!
最多的有一两万,现在医生都不太在乎工资了,两眼盯住药提呢。你的最少,你可以多开些,反正也没多少副作用。项南,你需要钱。
我觉得没那么多,你不会贿赂我吧?
借给你的,项南,我觉得你应该争取一下。你最有希望。其实,“药提”你也可以拿到更多。
宗剑,我不会超越底线的,这么多已经让我不安了。说真的,那些药是商家联合医院对付患者的,其实都是贴上商品名重新包装上市的复方制剂,效果并不太好。对于医生来说,“药提”确实是巨大的诱惑。但是,至少能跟患者的病有些联系,或者病人能够承受的。这是我的底线,医德的底线。现在病人都不敢进医院了,不是怕看不好病,而是怕坑。
“心内”(心脑血管内科)“药提”是最高的,一个心梗病人每天用五盒“喜炎平”。这不过是一种中药消炎制剂,对一个心梗病人并没有多少效果,我都觉得心寒。项南,你是一个好医生。
做一个好医生并不难,难的是能经得住诱惑。一个人如果没有了底线,要么他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大人物,要么他是卑鄙无耻的小人物。
宗剑拿起那些钱,放在我的口袋里。他顺势抱住我,喃喃地说:项南,你在我心里的分量越来越重了。我知道,你根本看不上我,有时候感情让人特别困惑。特别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人,自觉不再年轻,不会轻易得到,也不会轻易放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为什么这么苦自己?现在都到了21世纪了,谁还背负着死亡婚姻?
曹北的拐杖又出现在我面前。我不想说什么,挣脱了他的拥抱。宗剑挪开挡在我们中间的椅子,开始吻我。我有些把持不住了,他把我放倒在床上,手伸进了我内衣里。我闭上眼睛,我想,我可能抵御不住了。
有人敲门,是个待产孕妇的家属。我推开了宗剑,恼怒地说:你干什么?
处理完病人,宗剑还没走。我说:赶紧走吧。
他说:是不是因为尚浩?
尚浩?你认识他?
不,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这个人。一个人在做爱时喊的名字一定是他最爱的人。他是谁?
这跟你有关系吗?你和我,还没到谈论这种问题的程度。时候不早了,你该走了。
好吧,我走了。你一定要争取一下,需要我做什么,和我联系。相信我,这和感情没关系。
十一 院长
我想,我是不能放弃机会。若论条件,没有比我更合适副主任的人选了。我心里也很矛盾,我知道院长对我有点意思。我并不是奢求他的关照,这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我买了一件鄂尔多斯羊绒衫,去了院长家里。我忐忑不安地站在他家门口,想象着种种结局。我觉得自己很可怜,突然想回去。就在我转身的当儿,他家的门开了。我听到夏柳的脚步声,那时夏柳已经到护理部当主任。
待夏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才鼓起勇气敲开院长家的门。院长客气地让我坐下。
我拘束地说:天冷了,给您买了一件羊绒衫不知道是否合适。
有事说吧。院长说。
我说:没事儿,就是来看看您。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不想说事儿了。
院长说:看我?还送礼?
他给我倒了一杯水。挨着我坐下。我心里嗵嗵地跳着,真想一走了之。不,我必须让他知道我是有事儿相求的,我必须说出来,我不想给他造成误会,认为我真的很关心他,对他有非分之想。
可是,我说不出口。还是算了吧,干吗这样作践自己呢?我站起来说:我走了。
他说:喝杯水吧。这里没下毒药。你都来了,还怕我药你不成?
我迟疑着,端起杯子喝了口水。他也站起来,抱住了我。他说:项南,其实,我真喜欢你。你难道就没有感觉到?你知道我缺的是什么,还买什么礼品。你真傻。
我本能地抗拒着。可是,他并没有松开。他说,你说吧,想要什么?我会满足你的。
我已经被他挑逗得绵软无力,几乎没有反抗的能力。我清醒地知道,只要我答应他,我要的东西便唾手可得。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附在我耳边说:去洗洗吧。
我十分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抓住他伸进我内衣里的手说:对不起,我还没有准备好,给我点时间好吗?
你真的要走?
是的。让我想想。不过,你知道我求你什么的。
他站在门口,紧紧抱了我一下。
我等你。
回到家里,我脸色十分难看。曹北说:还顺利吧?
我关上门哭倒在床上。
十二 夏柳
曹北说,要不我找找表哥,让他跟院长打个招呼。我说,算了,我不想求人家。曹北说,这怎么是求人家呢,再说现在的事儿都不按理出牌。
我说:夏柳当护理部主任了。
曹北说,意料之中的事儿。
她干得好吗?
不是她干得好,而是她什么都能干。要不,我找找夏柳,让她跟院长说句话。
你找她?可笑。你以为她还会念旧情替你办事?你已经不在她的视野里了。慢说你现在连班都不上了,就是你还当办公室主任,她也不会再找你了。她网住了更大的猎物。
曹北不说话了。
夏柳确实不是一般的女人,凡是县里头头脑脑及其家属,不管大小病症,都是她亲自出面,送药打针,鞍前马后地上特护。你想,谁还能没有头疼脑热的,即便自己没有,也保不准家里人没有。谁还能不被她的热情所动容,况且,还是那么个鲜亮时髦的大美人呢。
除此之外,夏柳的触角还伸到了那些多少在外干出点事儿的人物身上。他们的家属有病住院,她都会亲自安排。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获得那么多的信息,仿佛她有特异功能。你想,她接触了这么多的大人物,还会把一个小小的残疾人曹北放在眼里?这样一个经常出入县委、县政府的通天人物,她决不会只盯住护理部主任的职务。她下一步的目标肯定是副院长。她怎么肯为我说话呢?曹北真是搞不清。
我想,我应该改变一下策略,直接去院长的办公室。我敲了一下院长办公室的门,没有开。我听到了里面好像有人说话,于是,又敲了一下。
门开了,是夏柳。她说:哦,项南,我跟院长汇报点事儿,你等一会儿。说完,又把门关上了。
我简直无地自容,转身离开了。我连敲门都怕人家看见,怎么能在那里等呢?我回到办公室,喝了一杯水,心情平静了许多。我想夏柳可以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我做不到也怨不得谁。
我盯着门外,心里散漫无奈。我觉得自己不够执著。我想,我凭自己技术达到目的,有什么好顾忌的,我心里坦荡。于是,过了一会儿,我又去了院长办公室。开门的仍旧是夏柳,她说:还没说完,要不,你有急事儿你先说。她说着,稳稳当当地坐下了。我倒是进退两难,十分尴尬,支支吾吾地对院长说:我表哥(曹北的表哥)让我给您带个话,感谢您的关照。他要请您客呢。
我觉得自己像个十足傻瓜,说出的就不像人话。夏柳却咯咯地笑着说:局长(那时曹北的表哥已经是卫生局的副局长了)请客,别忘了我啊。
院长也笑着说:人家又没请你,你瞎掺和啥。
我是“人大代表”,得监督您,以免您犯错误。夏柳的眼风在院长脸上飘来飘去,像猫的舌头舔在院长的脸上。于是,院长脸上所有器官都淹没在笑意里,只剩下几个熠熠闪光的亮点,根本无法分清眼睛和牙齿了。我心里感慨,原来,人可以笑成这样。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满脸闪光的笑容;从来不知道眼睛和牙齿都会发出钻石般的光亮。
他们丝毫没有在意我的存在,这样一唱一和地调侃。我有些后悔进来,看夏柳没有离开的意思,我只好告辞。
我搬出了曹北表哥,这是我事先没有想到的。我寻思着要不要和他打个招呼,万一院长问起来,他也有个应承。
就是那天,夏柳离开后,院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里。他说:项南,我和你表哥通过电话了,你的事儿他跟我说了,适当的时候我会考虑的。
那一刻,我眼泪充盈了眼眶。我说:谢谢您,院长。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和表哥联系过,或许他没有别的合适人选,就把人情卖给了表哥。不管怎样,我都感激院长和表哥。我主动拥抱了这个我一直拒绝的男人。他说:你想好了?
我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我望着他的眼睛,那种耀眼的光亮又射出来。我说:你是一个有品位的男人,不会只要女人的身子。如果你真的需要,你可以的。
不,我有足够的耐心等着,等着你没有掺杂的感情。他说着抱紧了我。
我想,如果那一刻他仍旧坚持要我,我说不定会放弃最后的底线。
十三 事故
宗剑给我打电话,他说,有个事儿想请我帮忙。我说:不是你怀孕了吧?他说:没有。这辈子最遗憾的是不会怀孕。如果我真怀孕的话,肯定请你接生,那将是件非常美妙的事儿。
说正事儿吧。我这儿正忙着呢。
他说:我有个同学,想请你去做个手术。
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男的。
他老婆?你的同学怎么才生孩子啊?
你想哪儿去了,是他们医院想请你去做剖腹产。
他同学是临县一个偏远乡镇医院的院长,约了病人,想让我出诊。我没有遇上过这种情况,不知道答应还是拒绝。宗剑觉得我有些迟疑,他说:人家不会亏待你的。
我第一次拿到了红包,那时,医院的房子将要完工,正催交房款。由此,我开始了所谓的走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