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不过是她获取利益的一个搭扣。主要是她非法获取土地上的帮凶。那天,我正为乡镇人事改革后遗症烦心呢,有几个乡镇干部因为人事改革去北京上访,市信访局打了几次电话了,说两会期间你们的人再滞留北京,县委书记得向市委说事儿了,县领导因此很恼火。我对乡镇也如法炮制,跟几个乡党委书记打电话,要么立即领人,要么等候撤职。放下话筒,G就打过来,说找我有事儿。我让她来办公室。她说,办公室不是她去的地方,她想去一个私密一点的地方。我知道她想去“红地毯”,虽然“红地毯”的产权归她所有,她也信守诺言,不经我允许从没去过。
进了“红地毯”的门,她说:侯大书记忙啊,见不到你的影儿。我笑道:还不是你招手即来,颍川可是你G大老板的天下。埋汰我啊,累死了。借你宝地冲个澡你不介意吧?我戏说:我巴不得呢,要不要我跟你一起洗鸳鸯浴啊。她说:可以啊。G洗完澡就躺在床上说:侯大书记,你就体恤一下民情吧。别搞得跟开会似的,累不累啊?过来歇会儿,多舒服的床啊,过去的帝王也不过如此吧。我把电视音量调到最大,走到床前,她竟然赤裸裸地躺着。她说她喜欢裸睡。面对一个美女的裸体,我实在无法控制,就上了床。这时她的电话响了。她招手让我跟她一起听电话,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哪儿?床上。干吗呢,大白天的?想你呗。发大水了吧?是啊,快来抗洪吧。不行,中午市里领导要来,吃完饭洗干净了等我。事情怎么样?还没见侯书记呢。她呻吟着说:他要拒绝怎么办?电话里说:你就说我的意思,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咋办。我当然知道是谁的电话,说不了什么心态,不等电话结束,我就上了她的身。我觉得有时候性并不是欲望。完事儿后,我躺在床上,等着G冲完澡和我谈判。她说:你都听见了。我想要东城靠国道的那块地。干什么用?开发商品房。有眼光。可是,那地方规划的是“大学城”和科技馆。学校好像已经在筹建中。
你有办法。重新修编规划。
那得人大通过才行。你能做通张浩然的工作?
还是你想办法吧,那家伙软硬不吃。上次,他孩子出国留学时,送他的钱都退回来了。你不会送他夫人?你以为我傻,送他?可不就是他夫人。
别的地儿不行吗?你干吗非要那块地?我跟你说过,别跟张人大死磕。“大学城”是他引资的项目。
她说:商人只看利润,那块地可以建一个商城。你的股份已经封好了。没难度还要你侯大书记出马吗?
我不行,你去找H,她分管土地。
我已经找她了,她答应帮忙,你得运作这事儿。她一个人不行。
我让她找一个搞规划的大腕儿,让H陪同在颍川四处看看,媒体上热热闹闹地报一下,然后,拿出一个高层次的规划。
经过运作,G如愿地拿了那块地。
张浩然奉命去新疆考察劳务输出和棉花市场,走时这个项目交给了一个副主任。他出差回来,就去了“大学城”,看到工地上热火朝天,高兴地给老板打电话。老板的一句话把张浩然噎住了: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不讲诚信?他一头雾水地挂了电话,叫来了那位副主任,问怎么回事儿。副主任委屈地说:您走后,市里召开了推进城市化进程大会,咱们县为了落实市委会议精神,提高城市品位,又新增一个大型的商贸中心。城市规划修编是四个班子研究的,我主持召开的人大常委会,按法律程序走。当时,我和您联系不上,想等您回来再开会,黑书记说特事特办。我跟H县长也说了,她说她已经电话给您汇报过了。那块地是挂牌竞标的,没有什么异议。大学城的选址可以重定,黑书记说颍川的地任他们选。
张浩然听了半天,终于恍然大悟,他看到热火朝天的工地是G的“天堂商厦”而非他引资的“大学城”。于是,他不得不孙子似的跟“大学城”老板道歉,解释选址改变的原因。他盯上了G也不是这一档子事儿,G出事儿应该在意料之中了。
独白十一
G是怎么进去的?据说问题出在银行里,跟张没有关系。张不动G是为了保护颍川的利益,还是保护“黑电话”?抑或是作为本级监督不力?我说不准。
“黑电话”曾跟我说,我们花的钱也不能算G的。她自己应该有多少利润。我们县财政的“扶持”资金一年就几百万,还有减免的税收,这些钱我们可以给,也可以不给。扶持说明白了也就是一个沉淀池,我们就要表面的清澈。
财政上的钱我当然知道,但不知道G那里有他多少股份。G进去时,“黑电话”赌咒发誓说他和G没有关系。他是跟她没有直接关系,可我就扯不清了。
那天,招商局新任局长请我去市里吃饭,吃完之后他领我去了一家发廊,说是上海来的大师,出场费多少多少钱,还得预约。真他妈的世道变了,一个剃头的竟然摆谱摆到这份儿上,还不知道哪里的小松鼠到这里来充大尾巴狼。我本来不想去,招商局长说已经跟人家约好了。我就顺便一睹“大师”的风采。我一看乐了,好一个“大师”,一张老烟鬼的脸,瘦削刀背似的。一头染烫受伤的头发,在脑后被捆成马尾。他的不同寻常也就两只眼睛了,细小而贼亮,闪电似的让人畏缩,除非你有一双比他更尖锐的眼睛,一般他会把你刺得收回目光的。
当然,他看到我的目光后就很不自然地收回他的目光。我调侃道:还真是大师风范。你怎么收费这么高。
他说:我给您做过之后,您就知道物有所值了。我和别人的区别就是那一点点的精致。到位和不到位,大师和非大师,其实就差那一点点。
一点点,贼亮。我嘲笑道。他当然不明白我说什么,专心而娴熟地耍着他的工具。我忽然想起了“黑电话”,“大师”说得很富有哲理性,到位和不到位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和“黑电话”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这一点点,我怕永远也超越不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有第六感觉。我正想“黑电话”的时候,他打来了电话,问我在哪里。我说正理发,他让我理完发赶紧到他办公室。我匆忙地赶到,他说:听到什么消息了吗?我一下子愣住了,以为出了什么事儿。他接着说:最近市里考核班子,要补充一名副市长。竞争得很激烈。
我说:什么时候开始?他说:就这两天。
我能做什么?
你负责市直机关的推荐,召集你最靠得住的人,对口打招呼。这样就没有贿票之嫌了。
四个班子呢?
交给县长吧。他的热情不亚于我们,人家早该当书记了。
我说:一个数可以吗?他说可以。
这个钱从哪里出呢?
找G吧。
我给G打电话时,她说在省里,有一笔贷款正在协调,马上回来。那天晚上,我在“红地毯”和G见面。她看上去很憔悴。这次她没有带来茅台,而是拿了一瓶原装的波尔多葡萄酒。她说,难得和你见面,陪我喝一杯吧,我现在情况不太好,经济危机,房子卖不出去,贷款也不好办,“老头子”的钱也抽走了,几家银行催贷。我希望“黑电话”能提拔啊,说不定会给我带来好运的。“老头子”看好他。
G自斟自饮,喝得满脸绯红,目光迷离。她鼻子上那块戒疤在一片潮红中发出光亮。我实在忍不住了,就问她:你原来不叫G吧?她咽下一口酒,盯我半天说:调查我了?不,我觉得你像一个人。她说出了“蝴蝶结”的名字。我碰翻了酒杯。她说:别这样看着我。我不想提那段历史。不过也无所谓了。我刚读高一下学期时,父亲抛弃了母亲,跟一个年轻的女人结了婚。优越速变成屈辱,尊崇转换为鄙视,我受不了这样的变故,要搬出家属院。母亲没有工作,不可能找到新住处,我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后来,母亲得了肺癌,我只好回来照顾她。母亲去世后,父亲把我安排到他所在的单位,我改名换姓随了母亲。母亲的死对我打击很大,我亲历了一个弱女性的悲哀。站在母亲的棺材前,我透视着社会、男人、女人,总算看透了,一切不过如此。她自顾自地说着,我打断了她。你的学历?伪造的。现在的身份?真的。你鼻子上那颗黑痣呢?做了,一个相师说那个东西克人,我母亲就是它害死的。父亲怕克死他的新宠,要我做掉。你还想知道什么?哦,对了,我丈夫,在假种子之前就卷走了我的钱财,带着孩子和保姆消失了。颍阳,生我养我的地方,像碎玻璃一样充塞着我的过去。出来后,我走了,很远。最终,我又回来了,带着港商的身份,不是在颍阳,而是在颍川。我准备强到能托起整个颍阳时再杀回去。也许这不过是一个梦想而已。我很累,有时候躺在床上,想永远睡下去。G说完闭上眼睛,两串眼泪滚落在她的两颊。
这个世界真是太荒唐了。我一时语塞。她睁开眼睛,重重地吐了口气,继续说:我知道是你,我离开学校那天,看到一个又低又瘦的男生,低头走进校园。当时我好羡慕他,他还能继续读书,而我却不知道将去何处。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是那个低头进校园的男生。那个男生是我离开校园最后的记忆。
她不知道那个低头走路的男生同样有着成长的伤痛。我没有说出曾经对她的暗恋,消失在大门外的“蝴蝶结”,是我永远的心结,它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说出了“黑电话”的意思,她说没问题,银行的贷款先拖一拖。她用酒杯里最后的酒盖住了疤痕,还原成一个依旧光鲜的女人。我无法面对她的欲望,拿上她的支票离开了“红地毯”。
“黑电话”有干爹罩着,运筹帷幄,出奇制胜,还真入了围,全市就推荐他一个。公示前,他去了张浩然的办公室,请张看在老乡的分上一定给予支持。他说:我们都是从基层起家,干到这个位子不容易。张浩然长叹道:是啊。之后,他给我交代,张浩然的老娘信佛,让我给老人家送一尊金佛。张浩然是个孝子,不会有违老娘的旨意。“黑电话”又安排了几个人秘密关注着张浩然。我惊叹“黑电话”的精细,但是,谁又能保证张浩然不会像绊我一样绊“黑电话”呢?
“黑电话”公示刚刚结束,省委组织部还没有下文,G就进了监狱。她的罪名是涉嫌金融诈骗。几十个亿的银行贷款不知去向,几家银行联合起诉,大小行长们纷纷落马。
正是“红地毯”,我和Q正看一光碟,Q已经转“正”了,当然并不是我一个人的能量,她好像上面有什么人,跟“黑电话”打了招呼的。我不知道这一段时间怎么了,心里老是晃晃悠悠地不踏实。按说“黑电话”提拔了,紧接着就会是县长和我,我该高兴才是。正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不安,让我对女人欲望很高,也许是想在短暂的快感中寻找一种解脱。Q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胸上,教我怎么抚摸她的乳头她才更兴奋。我正处在极度亢奋中,床头上的黑电话陡然响起,我吓了一跳。是“黑电话”打来的,他说:你多带点钱,出去避一避。G进去了,可能什么都会说。
我很明白,G如果供的话,肯定会先供我。我很平静地把Q收拾了,然后准备出逃。
传闻十七
侯书文脑子里又出现了那张白纸条,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傻啊!也许是这种日子把他的智商变得太低了。一张空白的纸片难道不是要他说点什么吗?他没什么好说的,他把握得那么好,关键的时候才能看出一个人的定力。定力才是决定输赢的根本。他的心情顿时好起来,看来这种煎熬终于要结束了,他可能真要出去了。肯定是干爹的能量,那老人岂止是“黑电话”的干爹啊,简直是大家的干爹了。他想,如果能出去就辞官归乡,就在钱湾,钱银行的行宫里,把他的大树都处理掉,种上花草,终老一生。
说不定他还能回到“红地毯”,重新做颍川的主人。也许,凭他对颍川的了解,和他的才智,会把颍川建设得更好,他觉得他比其他人更合适待在颍川。出去后,他会做颍川的包拯或海瑞,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他审视着交代G的材料,看看有没有不合适的地方。不,还是销毁吧,也许已经用不着这玩意儿了。
他撕了交代材料,充满期待地等着。也许很快就要跟这儿说再见了,自进来他还没有这样轻松过。
终于等到了那根黑筷子,他闭上眼睛,吞下一大口空气,压迫狂躁的心,让它稍稍平静。他不敢怠慢,颤抖着打开黑木筷,当那纸片幻化出一道金属的寒光时,他笑了,笑得那样惨烈。
他重新摊开材料纸,复制着撕掉的交代材料,写完后交给看守说,让他稍睡一会儿,醒了全都坦白,不想再耗下去了。
侯书文躺着,记忆像清澈的颍河水一样慢慢地漫过来:树叶般漂泊在岸边的渔伐,泥鳅般油亮黑滑的脊背,站在岸上比谁尿得高的伙伴,父母、孩子,钱银行,钱妮娃、钱二妮、A、N、G、H、Q等等,他的那些记住名字和没有记住名字的女人们,“红地毯”,茅台酒,“黄鹤楼”……
当年轻的看守送来饭时,侯书文已经睡在自己的血泊里,僵硬而冰凉。
钱银行的继任来通知钱妮娃时,她已经浑身素裹地准备好了。她说,俺知道了。俺有一个要求,别让侯书文进侯家的坟院,让他葬在俺爹身边,钱家后嗣的位置。侯书文进侯家的坟院,侯家后代会出问题,钱湾的风水也会坏掉,这是爹临终时说的。
钱妮娃拒绝了村长给她安排的机动车,她拉着那辆早已废弃的架子车,一高一低地走向侯书文。刚出钱湾村,一个黑衣女子与她迎面相遇,那女人低头说道:怨生不怨死。钱妮娃看着这个清丽憔悴的女人,好像在哪儿见过。她说:妹子你……那女子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她终于想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了,钱银行的丧事上,那个没有喊她嫂子的女人。
钱妮娃领着两个儿子跪倒在侯书文的新坟前,她眼前突然出现侯书文弟兄跪在父亲坟前的一幕,这个自侯书文死没有流一滴眼泪的女人,此刻突然大放悲声。
侯书文新土未干,“黑电话”就出事儿了,而且跟侯书文和G都没有关系。“黑电话”进去之后,迅速崩溃,连司机给他买了一条短裤都交代了。让人意外的是,不是G和候书文交代了“黑电话”,而是“黑电话”交代了G和侯书文、一大批颍川的科级干部、已经提拔的处级干部……
(原载于2010年第7期《北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