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献
我的灵魂从出窍那一刻起,就开始寻找一个可以附着的东西。我试图找一个人,一个我熟悉的可以把灵魂托付给他(她)的人。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只好在空中飘着。
我先飘到事发地点。那里一切如旧,好像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那个小亭子还在,我飘到我常站着发呆的地方。那里视野依旧很开阔,午后的河面撒满了碎金,粼粼闪烁,扑朔迷离。亭子旁边那棵断了头的垂柳,依然摆动着它柔软的枝条,透出招人的俏媚。花坛里的百日红娇艳欲滴地怒放着。河对面,那古老而神秘的小城慵懒地沐浴在暖暖的春阳里。活着真好啊,我不由地叹道。就在这春意盎然的季节,我死了。
这个河滨公园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争议。这原本是一条泄洪河,被一个县委书记沿河建了河滨公园,而这个县委书记因为建河滨公园而提拔了。可是,有人说,泄洪才是这条河的功能,而不是娱乐休闲。争议,喋喋不休!
不过,河滨公园的小亭子,确实是个幽会的好地方。一对恋人正在忘情地接吻,我看着他们呵呵地笑了。恋爱大概是世上最幸福最美好的事儿了。不,我不能耽误,我得走了。
我继续飘着,看到一只流浪狗在垃圾堆里找食儿吃,便停了下来。它身上有许多伤疤,还有一片片脱毛的皮肉,红虾虾的让人恶心。它津津有味地无所顾忌地啃着一块西瓜皮。然后,它又找到了一个残剩的苹果,继续啃着。我估计,那是一个生虫的苹果,或者是酸涩的青果。总之,不是一个好吃的苹果。不然,怎么剩那么多就扔掉了?
流浪狗啃完苹果核儿,慢腾腾地伸了个懒腰。然后,跷起来后腿,对着那根电线杆,爽爽地滋了一泡尿。我想,它大概想给母狗留下自己的味道。
我突然羡慕起这只狗来。瞧它那撒尿的姿势,那么粗犷,那么野性,那么痛快淋漓。虽然它无家可归,虽然它四处流浪,却生活得如此悠闲,如此潇洒。
我想,还是赶紧离开,寻找一个我可以附着的人。不然,一切都晚了。我听说,一个灵魂,找不到附着的人,很快就会散去的。我不想就这么散去了,我不想。所以,我一脱壳就开始飘荡了。我刚要离开,那狗却冲着我叫了一声。我敢肯定,它确实感到了我的存在。我想到了那条曾经让我温暖的流浪狗,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把我的灵魂附着在它身上。虽然,它是公狗,而我是个女人,我还是想把灵魂交给它。
我的灵魂附着在它身上之后,它便不是一只狗了。当然,也不是一个人。它成了一个狗不狗、人不人的东西。我叫它献,因为我叫南,而它是犬,所以,我就把这个奇怪的东西叫献。
二 曹北
献来到了曹北家,站在大门口,怯生生往里瞅着。我说,进去,它便想侧着身子挤进大门。我看到院里有很多人,有些我认识,有些我不认识。我想进去,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献只是猥猥琐琐地靠大门口站着,不敢往前走。
献闻到了一股让它骚动的气味。那是母狗小花身上的味道。于是,它精神陡振,急不可耐地往里窥视着。果然,它看到一只被拴着的漂亮的小花狗。小花也感到了献的存在,它低声哼哼着,完全是发情时的呻吟。献像见了久别的情人,想立刻奔到它身边。它完全被小花迷住了,它那么漂亮,那么温顺,那么娇小。虽然它上过无数母狗的身,从来也没有被如此漂亮的母狗倾倒过。不过,院子里站着很多人,它不敢贸然挤过去。献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朝小花蹭去。
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献进了院儿。它一进院,我就可以听到院子里及屋里的人们说话了。曹北的表哥,那个县卫生局的副局长,他好像在屋里主持一个什么会议。参加会议的有曹北、曹北的父亲、曹北的弟弟。我猜想那一定是我的治丧委员会。可笑得很,我竟然还会想到什么治丧委员会。是的,一个灵魂远比活着的人更有幽默感。如果我还活着,绝对想不出这么幽默的词语。当然,我不过是开个玩笑,我怎么配有什么治丧委员会呢?我听到曹北的表哥对曹北说:项南死得不清不白,不能就这样算了。你俩孩子都在上学,以后可怎么办啊?
曹北,我的丈夫,那个整个骨盆都坏死的人,一句话都不说。他可能被我的突然死亡打晕了,显然还处在极大的悲戚之中。他陷在沙发里,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形容枯槁,整个人像一棵隆冬里的小老树。岁月和疾病已经抽干了他身上的鲜活。
表哥说:曹北,这事儿你得说话。父亲和弟弟回音般随声附和:你得说话。曹北仍旧不说。表哥就出了屋,他一跨过门口,就看到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于是,他猛跨一步,狠狠地踢过去。我想,他肯定想象着这一脚踢在了曹北的身上。
献尖叫着逃出大门,任我怎样撺掇都不再进院。它在门外的墙根处卧下来,用舌头舔着表哥踢伤的皮肤,正是那红虾虾没有长毛的地方。我心里一阵悲哀,表哥还找我看过病呢,他为什么那么残暴地踢献?还有曹北,他怎么也那么冷漠,他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是的,他们不知道献就是我。可是,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善待一只流浪狗呢?他们都被巨大的不幸挤压着,都被我不清不白的死羞辱着,哪还有好心情对待一只狗呢?况且还是一只流浪狗,一只对小花欲行不轨的流浪狗。太有讽刺意义了。
献就这样懒洋洋地卧着,露出了流浪狗的本性,它不再顾及是否有个人的灵魂附在它身上。我也只能回忆过去的事情了。
曹北,是我的第一个病人。我是学中医的,上班后安排到了门诊坐诊,和一个老中医共用一间诊室。可想而知,每天老中医跟前的病人,排起长长的队伍,都是慕名而来的。而我的面前空空如也。偶尔,我面前也会坐上一两个人,却不是找我看病的,而是等候老中医的。老中医不上班时,那些病人宁愿蹲在门口等着,也不肯屈尊让我看病。
面对老中医的满头白发,我的心情沮丧落魄。我感到十分的无奈和无助,恨不得一下子也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在这里青春和靓丽被不屑一顾,我只有打开书本看书。可是,诊室里乱糟糟的,根本没有看书的氛围。难道只有满头白发和满脸的皱褶才是一个中医医术的分量?我后悔选择了这个专业。
那天老中医休息,门口照旧有几个等他看病的人。我百无聊赖地坐着,甚至希望老中医不再出现。希望那些等待的人,最终不得不找我,而我会以王者的大度为他们看病。我觉得自己狭隘可笑,怎么可能呢?那一切不过是妄想而已。
妄想似乎变成了现实,一个小伙子走过来,看看老中医的空位,坐在我面前。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却问:张医生不在?
我点点头。面对无数次这样的打击,还能点头足以说明我的涵养了。没有想到,他笑了笑,把胳膊伸在我面前。我不知所措地问:你干吗?
他说:看病啊。
我才意识到,他想让我给他号脉。因为,我们诊室门口,挂着“中医内科”的牌子。在常人眼里,中医就是号脉。于是,我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稳稳地把在他的寸口,各司在寸、关、尺部。我感到他脉象有些虚沉,让他伸出舌头。
我说:你脉象沉迟,舌淡苔白,肠鸣切疼,喜温,喜按,畏寒,是寒泻。中焦寒盛,脾胃阳虚,不能腐熟谷物,蒸化津液,故完谷不化。泻下稀水,色白无臭,鸭溏清澈。
他惊奇地说:都是你号出来的?
我点点头。
嗨,真神了。张医生也给我看过病,从来没有给我说过这些。
找他看病的人太多了,他没工夫跟你说。我淡漠地说。
那小伙子无不佩服地说:看中医都习惯找老中医,其实,年轻医生医术也不差。
我说:谢谢。
他说:该我谢你才对。请给我开点药吧。
我给他开了藿香正气散。
他不好意思地说:医生,能不能给我开点西药。我不想喝中药。
我说:也好,有些急症西药确实比中药更快捷。于是,我给他开了四环素、痢特灵、颠茄,然后签上我的名字。那时候,还没有诺氟沙星之类的药物。
他接过药方,笑起来,说:矛盾。我莫名其妙地问他:有什么问题吗?
他摇摇头说:太有意思了,一张处方,上面是曹北下面竟然是项南。我也笑了,太巧合了。他报名字时,我就有些可笑,可我是医生,要尊重病人的一切私密,便隐忍不发,经他一说,也节制不住地笑了。
他拿着处方走到门口时,对蹲在门口等张医生的几个病人说:别等张医生了,这个女医生看得特别好,号脉也准。
那天,曹北给我带来了好运。好几个病人不再等张医生,投奔我来了。我心情很好,兴奋中有一丝骚动,回到家里就开始洗澡,在镜子跟前迟迟不肯离去。谁说中医与青春无缘?我要把中医贴上青春的标签。想起曹北,我自顾自地笑起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竟然有人叫曹北?叫曹北的人竟然奇怪有人叫项南?可是,我无论怎么都想不起来那个叫曹北的小伙子的模样,只记得他中等个头,脸色比较白。
三 婚姻
好运好像开始降临了,一连几天,都有病人找我。我的心情非常好,虽然才零零星星的几个人,跟人气鼎沸的张老先生没法儿比,但毕竟有了自己的病人。我像赢得了新生,开始注意自己的仪表。我去商店买了一瓶遮瑕膏,把脸上那块黑胎记盖住,虽然遮瑕膏不能完全遮住黑胎记,毕竟浅了许多。我把自己收拾得光鲜照人,每天都要提前几分钟开门。
那天,一个小伙子领着他的亲戚看病,进了诊室,朝张医生打个招呼,就让亲戚坐在我面前。他说,项医生,你还真是神了,给我开的药没吃完就好了。这是我表哥,你给他号号脉,看他怎么了。
你是……
曹北!前些天你给我看过病。你忘了?
哦,请坐吧。我这才仔细地打量着曹北。其实,他是一个极普通的小伙子,而皮肤却出奇的白嫩,纯净得像婴儿的皮肤。他的皮肤如果长在女孩脸上,一定是倾城倾国了。我轻叹一声,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涂遮瑕膏的地方,不由得一阵懊丧,如果我俩的皮肤换换多好啊。他说:你不舒服吗?
我说:没有。
他表哥的病有些麻烦,我觉得他肾有问题。我给他开了几服中药。曹北说:项医生,你可不要保留绝技啊。
我说:不会的。不过,最好去做个检查,拍个片子,或者做个造影。
他表哥说:我先把这几服药吃了再说。那时,他好像不在卫生局上班,在一个什么单位当采购员。
曹北不断地带人来找我看病。我觉得他是个挺热心的小伙子。大概过了两个月左右,院办公室的宗剑给我送来一张电影票。我说:医院发的?他笑着不置可否。临出门时说:去了就知道了。
下班后,我问了其他的同事,医院里是否组织了什么活动,大家都说没有。
我不知道怎么处置这张让我心神不宁的电影票,也不知道宗剑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不会对我有什么意思吧?不可能,他已经有了女朋友,是内科护士夏柳,人长得非常漂亮。他不会看上我这相貌平平的女孩。我决定不去。
初冬,天黑得比较早。电影六点半就开始了。我看着钟表,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不管是谁,看场电影又能怎么样呢?
电影散场时,我却神差鬼使地去了电影院,想看看究竟是谁送的电影票。望着黑压压鱼贯而出的人群,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傻,不看就不看吧,又来干吗?这么多人,我根本无法进入场内,即便进去,人家也已经走了。
我傻傻地望着渐渐散去的人群,心里毛毛地不知所措。我沮丧地扫一眼影院大门,准备离去。这时,一个瘦削的身影进入我的视野。那身影在高杆灯下不停地晃动,眼睛还在四下搜寻着。我的心一下子温润了,那人正是曹北。
我赶紧走过去。他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我说:如果不来呢?
那我就等一夜,然后,天明继续等。
我说了许多女孩子表达爱慕之情最经典的一句话:你真傻。而我说这句话,不是表达爱慕,而是由衷地表达本意。
他哈哈地笑着,孩子般清纯的笑声。他没有责问我为什么散了场才来。我问他电影怎么样,他说不知道,他的心只在旁边的空位上,没有在意银幕上的影像。
从那一刻起,我预感我的一生会和他联系在一起。我就觉得他是一个可靠的男人,那么淡定地包容你的错误。
像许多父母一样,我父母也想让女儿嫁给一个家境好的男孩儿。曹北家在农村,又是家里的老大,我父母竭力反对我和曹北交往。我母亲还说我俩“八字”不合。不管是否浪漫,恋爱总给人幸福的感觉,那种感觉总让人迷失自己。虽然,我家亲戚圈里都反对,我还是坚持住了。曹北像影子一样粘在我身上,我发出的话对于他来说,就像皇上的圣旨。我爱吃烤红薯,他会找遍全城给我买来,递到我手里时还热乎乎的。他总是像无所不能的上帝,满足我一些不经意的要求。因此,我怕错过了曹北,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曹北对于我来说,确实不是最优秀的,但肯定是对我最好的。我对自己说:决不放弃曹北。于是,和众多被父母干涉的婚姻一样,我选择了婚姻,和家里闹翻了。我父母十分伤心,他们不理解,一向听话的乖女儿,怎么会为了一个并不起眼的男孩离家而去。他们认定我完全着魔了。
我和曹北,没有得到我家人的祝福,也没有举行结婚仪式。我们拿出各自积蓄,置办了一些必需的家具。之后,买了两张北上的火车票,去了北京,算是赶上了当时十分时髦的结婚形式——旅行结婚。
我和曹北就像一个锯开的葫芦,又合在一起,没有拼出曲折优美、动人心弦的图案,简单得有些庸俗。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